張 賽
陽春三月,西安。
由國際促進傳播中心(ICCD)與西安外國語大學聯合主辦的“古城保護與城市可持續發展”研討會,會址選在漢唐古都所在地西安,為研討會提供了一個十分契合主題的語境。十余位專家與來自西部的數十位媒體記者,環坐一桌共同思辨探討,古城文化保護與城市可持續發展之間的關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遺產培訓與研究中心主任蔡滿堂認為,古城保護可以從聯合國通過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里面尋找適合的模式和答案:西安外國語大學旅游學院陳鋒儀教授指出,城市生活的真實與細節往往是許多古城的魅力源泉……
在眾多專家的論述中,城市不是簡單冰冷的建筑物集群,不是人類生老病死的臨時居所,如同世間萬物一樣,城市也是有著呼吸、脈搏和情感的生命體,她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房屋仿佛人的血管皮膚,傳遞著時光訊息,也記載了我們的悲喜離合。而歷經歲月風霜依然存留的古城,就像是有著無數故事和寶貴回憶的老人,值得我們景仰、保護和用心閱讀。

這里節選兩位專家的發言以饗讀者。需要聲明的是作者觀點僅代表個人立場。但記者依然為他們為古城保護所做的細致工作和不懈努力表示由衷的敬佩。我們城市的可持續發展需要更多的他們。
城市記憶是形成一個國家和民族認同性的有力物證
傅崇蘭
保存城市的記憶是人類現代文明發展的需要
中國社會科學院原院長李鐵映同志,在1983年著《城市問題》一書。1984年1月16日他向中國城市科學研究會召開的學術討論會提交了一篇論文,題目也是《城市問題》。文章很短,質量很高,文章開宗明義“城市是一個歷史久遠的社會形態,它已經星羅棋布世界。人類為自身建立了它,它給人類帶來了發展和繁榮,同時它又給人類帶來困惑,它問津自然,問津社會。城市向人類提出了無數問題,歸結為一點,就是城市如何發展,有什么規律,怎樣滿足人類進步的物質和精神需要。”
城市是一種歷史文化現象,是一個民族綿延不絕的記憶載體,每個時代都在城市建設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保存城市的記憶,保護歷史的延續性,保留人類文明發展的脈絡,是人類現代文明發展的需要。
20世紀80年代初,英國皇家建筑學會主席在對中國考察之后對城市規劃界說“現在全世界的城市建設都面臨一個共同的危險,我們的城鎮正趨向同一種模樣,這是很遺憾的。希望中國的城市建設能夠尊重中國文化,
尊重城市原有的特色。中國歷史文化的傳統太珍貴了,不能允許它們被那些虛假、膚淺的標準概念洪水淹沒。你們要用全部智慧、決策和洞察力去抵抗。”
北京市規劃界一位資深專家說:“全國一年都以多少億平方米的面積在建設,這個數字不能不令人沒有緊迫感。從1994年以來的近10年間,城市建設所面臨的已經不再僅僅是實踐的問題。”我們的城市,正在以遠離多樣性、差異性和歷史文化特色的方式失去記憶。
世界七大文明中,只有中國古老文明從未中斷。我們確實為此引以為豪。但這是老祖宗的功勞,是歷史。現實卻是,傳統文明在城市化過程中還能不能延存下去,已經不是學術問題,而是實踐問題了。
城市優秀的歷史文化遺產也是城市現代化的必要內容
地形地貌、森林水力、河流山脈、居住形態、建筑遺址、公共場所、文化氣質、民族情調……城市的記憶無疑是一種復雜的組成。所以,保護規劃不能只是文物保護規劃。文物的產生和延續本來就不是孤立的。
經濟越發展,社會文明程度越高,保護歷史文化遺產的工作就越重要。從保護建筑藝術珍品,如宮殿、教堂、官邸、寺廟等建筑藝術精品,發展到保護反映普通人生活的一般歷史建筑,如住宅、作坊等;從保護單體的文物建筑,到保護建筑物周圍的歷史環境,到保護成片的歷史街區,再發展到一個完整的古城,這是國際上歷史文化保護工作的發展和認識過程。在歷史文化保護的進程中,人們越來越認識到,城市優秀的歷史文化遺產也是城市現代化的必要內容。城市現代化不僅僅意味著高樓大廈、立交橋、高架路,而是要求完善的基礎設施、良
好的生態環境、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
城市未來的脈絡就保存在城市的記憶中
城市的記憶是形成一個國家和民族認同性的有力物證。然而,盲目的建設和更新卻往往割斷歷史的文脈。英國的許多作為產業革命發源地的城市,如英國謝菲爾德市,歷史建筑已所剩無幾,古城風貌也蕩然無存。在德國和奧地利,19世紀末有許多具有歷史意義的世俗建筑被拆除,很多情況下僅僅為了滿足日益增長的交通道路的需求。戰爭、愚昧和無知給城市帶來的破壞和破壞性的建設及修復對城市造成的傷害是同樣深重的。今天,只有在經過了無數教訓和挫折之后,人們才逐漸認識到作為一個復雜的組成部分,城市的各要素所具有的種種不可替代的價值和功能,它們飽含著從過去時代傳遞下來的信息,是歷史記錄的真實載體,文獻記載無論多么動人有趣,在客觀上都不可能比得上歷史遺物的真切實在。當人類砍倒第一棵樹的時候,文明開始了,而當人類砍倒最后一棵樹的時候,文明結束了。歷史是復雜的,可是往往也如此簡單。承載與存留、拯救與超越、追溯與見證,城市未來的脈絡其實就保存在城市的記憶中。
城市面貌的趨同意昧著城市記憶的消失
建設部一位退休專家感慨地說,近年來我們的城市發展非常快,城市建設風格卻整齊劃一,城市面貌的趨同意味著城市記憶的消失。這種現象是全球性的,究其原因,都是由于城市記憶構成元素受到損壞乃至毀滅后而產生的綜合性后遺癥所致。比如,城市建設忽視了城市的地理環境,照搬照抄外來模式;城市不分規模、性質,原有的文化情調、人文環境全被當作過時了的東西拋棄干凈;對舊城區不作具體分析,均當作城市發展的絆腳石統統毀掉,中小城市向大城市看齊,城市軸線拉得盡可能長,為了氣勢而不顧周邊環境一律采取對稱格局:把高層、超高層當作城市現代化極為重要的標志,硬撐硬上,致使城市輪廓線混亂無序,并對城市生態景觀造成難以彌補的破壞:城市環境雕塑由于缺少嚴格把關,往往在造型、尺度、色彩、質感乃至加工工藝、基座處理等方面都存在問題,直接影響到了人們對城市文化品格的印象……諸如此類的問題俯拾皆是。
城市化過程對城市歷史文化保護形成了挑戰
我國原來的《城市規劃法》和現在的《城鄉規劃法》都明確規定,編制城市規劃應當注意保護歷史文化遺產、城市傳統風貌、地方特色和人文景觀。
但是,由于城市化過程也是一種財產權利再分配的過程,這一過程難以避免地對城市歷史文化保護形成了挑戰。
我國的城市大都是以舊城為中心漸漸發展形成的,城市的舊區一直是城市的生活和經濟中心,有著很好的區位優勢,很多舊城區位于房地產商愿意出高價爭奪的黃金地段。許多有影響的國內外投資者在這個時期紛紛介入舊城改建項目。然而這些地區恰恰是城市記憶保持最完整、最豐盈的地區。對經濟效益的追求和改造的欲望結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很大的力量,對城市的歷史建筑、文
化形態和城市記憶的保護與延續提出了嚴峻的挑戰。保存城市的完整記憶,要控制好城市保護區和改建區之外的全新開發區,與城市整體風貌統籌考慮,以形成城市記憶中的新篇章。中國藝術研究院的一位專家強調要在城市建設中把握好城市形態的走向“控制好城市自然環境、自然資源——特別是風景資源的利用。城市的自然環境與風景資源是城市本身固有的最本質的特色所在,要盡最大可能保留和維護其原貌,在自然景區以不建為上策、少建為中策一一這是城市記憶中的永恒部分。控制好舊城區和建筑文物保護區的范圍,并使其與周邊環境有最佳的過渡、銜接關系一一這是城市記憶中的核心部分。控制好城市改建與整建的中間區帶,要強調‘拆與‘建的互補關系,強調‘鑲嵌式的規劃與設計,強調該城市中司區帶的整體和諧與整體美——這是城市記憶延續中的更新部分。”
建筑界有一句被建筑師們經常重復的話“建筑創作從尋找城市開始。”以統一與分裂、有序與失序、進步與衰落輪流交替的模式為特征和標志的中國城市史已到了21世紀,已經走到了一個需要反思和再反思的階段。
讓我們的城市源遠流長
王軍
我生活在北京,也深愛這個城市,可北京古城還在被繼續拆除之中,理由是房屋危破了。但是,是什么原因使這些房子逐漸衰敗了呢?
“年久失修”是最容易給出的答案。但是,自古以來,在我們的城市里,房屋多是靠產權人自己修繕,靠市場流通來保持質量的。我在潘家園收集了不少清代和民國時期的房地產買賣契約,通過它們,可以看到這個城市的生命是怎樣持續的。這些買賣契約通常這樣寫道:因為手中乏錢使用,將房屋賣給了誰,土地的四至范圍如何,現金收取了多少,哪一位中人作證。然后,到政府部門辦手續并繳納稅款。這樣的市場交易,使房屋流水不腐。在這個過程中,房屋產權的穩定是極其重要的,否則,就會出現無人敢修、無人敢賣的情況。打個比方,蘇州為什么能產生如此偉大的古代私家園林?試想,如果財產權不穩定,當地人會往自家的房子里投入那么多情感、那么多資金嗎?會請那么好的工匠來建造嗎?
清朝初期曾將北京的大量房屋收歸國有,但最終以私有化處之。清王朝順治時期將北京內城房屋收為旗產,性質屬國有,分配給旗人居住,禁止買賣。隨著社會的發展,旗人因貧富分化而出現大量房屋典當行為,加之城市人口增長造成住房緊張,政府負擔沉重,促使旗房不斷向私有化、民房化轉化。旗房自康熙年間被允許在旗內買賣,雍正年間準許旗人購買官房,乾隆年間實現了產權私有,咸豐年間開放了旗產買賣。(詳見張小林《清代北京城區房契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第103至148頁)這一歷史過程也表明,住宅的健康與持續的供給,單靠政府一手支撐是困難的,也不是必須的。
也正是出于這樣的考慮,1949年5月21日,法學家錢端升在《人民日報》發表文章,題為《論如何解決北平人民的住的問題》,對當時存在的將私房充公的傾向表示憂慮,認為這將導致“無人愿意投資建造新房,或翻建舊房”的情況,一方面政府沒有多余的財力去建房,一方面私人又裹足不前,不去建房,房屋勢將日益減少,政府還背上繁重的負擔。
錢端升的擔心不幸成真。1952年的調查統計資料顯示,北京城區危險房屋為城區舊有房屋的4.9%。2005年,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發布的《北京城區角落調查》顯示,在崇文區轄內的前門地區,嚴重破損和危險的房屋比例高達47.5%。宣武區轄內的大柵欄地區情況同樣嚴重。據房管部門調查,三、四、五類危舊房面積比例逐年增大,其中四、五類危房已達30%以上。
事實上,新中國的憲法一直強調對生活資料所有權的保護,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通過房地產總登記,發放房地產所有證,建立了住宅產權保護制度。但“文革”時期將全部私房收歸國有,致使財產權體系出現了混亂。“文革”后落實私房政策,但由于種種原因,北京市在2003年之后才基本騰退了“文革”時被占用的私房。但由于長期以來房屋產權缺乏穩定,導致四合院無人輕易敢修,無人輕易敢買,出現了嚴重的衰敗。我在《采訪本上的城市》里描述了這個過程,并認為住宅權利之穩定,乃住宅生命之源:住宅市場之公正,乃住宅生命之流。一個城市欲源遠流長,此道不可偏廢。
我很高興地看到,2005年1月,由國務院批準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在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方面,強調了對財產權的保護,明確提出:“推動房屋產權制度改革,明確房屋產權,鼓勵居民按保護規劃實施自我改造更新,成為房屋修繕保護的主體。”這意味著,在歷史文化名城的保護中,強制性拆遷必須停止。
這些年來,在國內一些城市,“保護風貌”也成為強制性拆遷的理由,一批假古董就這樣被造了出來。其實完全不必如此,在北京,已有一個成功的案例為證,就是什剎海煙袋斜街的保護。那個地方,沒有進行拆遷式改造,就實現了復興。西城區政府在那里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分錢沒花,就是宣布這個地方不拆了。這一來,當地居民和市場對這里的物業恢復了信心,房屋租賃及修繕活動開始發生,政府部門又投入100多萬元完善了市政設施,使地段的價值得到提升,人們就更愿意把錢投到這里。同時,政府出臺一個修繕導則,使一切建筑活動有章可循。結果,短短幾年內,房危屋破的情形就得以扭轉,固有的風貌也得以恢復,當地的居民權益得到了保障,他們參與到這個過程之中并獲得了利益。可見,政府只要做好份內的工作,保證不動產的安全與增值,提高公共服務的質量,該發生的事情肯定是會發生的。
和諧的、共生的才是可持續的、發展的——無論對人還是我們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