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農之殤

何　流

三鹿集團的破產并沒有換來中國乳業的平靜。在“三鹿破產資產拍賣會”上，國內各大乳品、食品企業頻頻舉牌，就在同時，奶農們含淚把一桶桶的鮮奶倒在路邊的田埂里。他們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三鹿嬰幼兒奶粉事件”最大的受害者，也沒有料到被波及的時間會如此之長。

被拒真相

山西省奶業協會秘書長王印魁告訴記者，很多乳品企業對2噸以下的原奶一概不收，“奶農已經養不起牛了”。太原市小店區的某奶站在1個月內被蒙牛公司拒奶三次，這種情況在以前并不常見。被拒原因多為“抗生素含量過多”、“感官異物不合格”等等。內蒙古呼和浩特市的一位奶農說，“現在奶牛生病都不敢去治，就怕奶里檢出‘抗生素，一生病只能拿去賣掉。”

“三鹿嬰幼兒奶粉事件”之后，各乳品企業都加大了原奶收購時的檢測力度，但由于缺乏統一的檢測標準，奶農交奶之后，基本上處于“聽天由命”的狀態。有的奶站或奶農在原奶被拒收后，帶著留存的樣本去其他檢測機構檢測，結果卻是“合格”，即便如此，他們與乳品企業的交涉也常以失敗告終，少數會得到乳品企業微薄的賠償。

一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幾家大型乳品企業勢力之大，當地政府也常常拿它們沒有辦法，呼吁多時的“第三方檢測機構”也遲遲沒有出現。目前，乳品企業的奶源主要有規模牧場、養殖小區、乳品企業自建的奶站和散戶奶農。散戶奶農遭遇拒奶的次數最多，也是整個奶業鏈條中最弱勢的利益群體。與財大氣粗的乳品企業相比，他們根本沒有話語權，利益受損后，也只能默默承受。

借著“三鹿嬰幼兒奶粉事件”的風潮，各地“消滅散戶”的勢頭一浪高過一浪，地方政府推進“規?；⒓s化、標準化”的力度很大，散戶奶農的生存空間被擠壓殆盡。據悉，河北省廊坊市已經基本消滅了奶農散養模式，但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黨委書記孔祥智擔心，這很可能導致農民又失去一個致富的手段。

被檢測為“不合格”的原奶還會被添加一種名為“亮藍”的食品添加劑，加了“亮藍”的原奶看上去就像藍色的油漆，人畜均不能食用。奶農甚至無法回收被拒的原奶來喂牛，只能倒掉。乳品企業主要是怕被拒的原奶又被送回來，“以前出現過第一次檢驗不合格的原奶，送到別的奶站，檢測合格，又被收了?！币晃粯I內人士向記者透露。

“就在一個月前，全區倒奶量占收奶總量的6～7%，現在也有2～3%?！眱让晒拍虡I協會秘書長那達木德告訴記者，“主要原因還是銷量上不去?！薄叭箣胗變耗谭凼录眹乐卮靷藝说南M信心，被業內人士稱為中國乳業的“9·11”，國內乳制品消費市場因此嚴重萎縮。據統計，2009年2月，幾家大型乳品企業只恢復到之前70%的加工量。各乳品企業迫于壓力，開始以銷定產，明確表示對各奶站實行限量收購。隨著天氣轉暖，原奶的產量將逐漸增加，原奶供大于求的矛盾將進一步加大。專家認為，2009年是國內乳制品市場的恢復期，而完全恢復至少需要兩年。

牛去圈空背后

國內乳品市場銷售低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國際乳品價格的持續下跌。今年1月，新西蘭恒天然集團大幅下調原奶收購價，降幅達32%；澳大利亞乳業巨頭邁高集團也從2月1日起將原奶收購價下調了26%，這是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乳品生產企業首次在旺季下調奶價。

1月，國內每噸大包裝奶粉（即原料奶粉）的成本在27000元～28000元左右，而進口原料奶粉的到岸價僅為每噸2萬元。圣元等國產奶粉品牌已經加大了國外原奶的采購量，娃哈哈、思郎餅干等食品企業也轉向使用進口奶粉。2008年10月，進口奶粉在我國的市場占有率已由70.6%增加到86.8%。今年1月，我國進口乳制品同比增長22.3%。

國產奶粉銷量大減，據中國奶業協會理事王丁棉透露，目前國內大概有30萬噸的奶粉庫存積壓。在3月的“2009中國鮮奶南北對話峰會”上，乳品企業及地方奶業協會建議政府收儲10～15萬噸庫存奶粉，或進行儲存補貼。

從去年11月到今年2月，各地都沒有出現往年提高價格爭搶原奶的局面，原奶收購價反而緩慢下滑。進入2月，各大乳品企業紛紛壓低原奶收購價格。據統計，2009年第10周，內蒙古、河北等10個奶牛主產省（區）生鮮乳價格平均為2.50元／公斤，同比下降15%。其中，寧夏生鮮乳價格最低，平均為1.90元／公斤。內蒙古奶業協會秘書長那達木德告訴記者，今年以來，呼倫貝爾市的生鮮奶收購價平均為1.6元／公斤，最低的時候只有0.8～1.0元%公斤。

根據“國家奶牛產業技術體系綜合實驗站原奶價格統計”，養殖小區的原奶收購價格降幅在0.3～0.8元／公斤；散戶奶農受沖擊最大，有些地區的原奶收購價已經低于1.0元／公斤，仍然沒有企業收購，絕大多數散養戶處于嚴重虧損狀態。入不敷出的奶農只能選擇殺牛，把奶農當肉牛賣，西安市的一些屠宰場甚至出現了排隊宰殺奶牛的現象。這是繼“三鹿嬰幼兒奶粉事件”之后的又一輪“殺?！背?，而且殺?，F象開始從散戶奶農蔓延到養殖小區里的奶農。

吳忠市是寧夏最主要的奶牛養殖基地，從去年至今年2月上旬，寧夏的生鮮奶收購價已連續8次下跌。最近，吳忠市的鮮奶日產量為1043噸，降幅達33.6%。從2008年9月到2009年2月，寧夏非正常淘汰奶牛4萬頭，比例高達10.5%。

有專家呼吁，建立由物價、畜牧獸醫等部門以及行業協會、乳制品生產企業、生鮮乳收購者、奶畜養殖者代表組成的生鮮乳價格協調委員會，確定生鮮乳交易參考價格，或制定原奶的最低保護價。

奶牛的養殖周期約為23個月，建立安全、穩定的奶源基地至少需要3到5年，而一個奶源區域從日產奶100噸到日產1000噸沒有10年光景是斷然不行的。所以，一旦存欄量下降，恢復起來非常困難。目前，部分地區宰殺奶牛有從低產牛向后備牛蔓延的趨勢，專家擔心，這可能會動搖我國奶業可持續發展的基礎。

“得奶源者得天下”

在乳業產業鏈中，奶牛養殖環節的投入約占75%，加工環節約占15%，流通環節約占10％，而三個環節利潤分配的比例是1∶3.5∶5.5。本已利潤微薄的奶農們現在更是難以為繼，那達木德告訴記者，一些奶農只能把奶低價賣給奶販子去“噴粉”。

上世紀90年代初，國人還沒有喝牛奶的習慣，對當時的乳品企業來說，開拓市場是最大的問題，“先找市場，再找奶?！钡挠^念從一開始就影響了國內乳業的發展。1998年起，國內乳業進入高速發展期。當奶制品銷量的增長達到30%時，奶牛增長速度只有10％。

業內盛傳“得奶源者得天下”，當奶源成為制約企業發展的瓶頸時，各乳品企業開始跑馬圈地。他們只顧著為搶占奶源激烈混戰，卻沒有對奶源進行深度的開發和維護，對于奶源的質量控制和監管也沒有跟上。企業的片面擴張政策為“三鹿嬰幼兒奶粉事件”埋下了種子，個體私營奶站和奶販子泛濫，奶源質量無法得到保證。

去年11月，國務院發布的《奶業整頓和振興規劃綱要》中提出提高奶站準入門檻，“只有取得工商登記的乳制品生產企業、奶畜養殖場和奶農專業生產合作社，才有資格開辦奶站”。

業界曾把國內乳業大戰用“燒、殺、搶”的“三光政策”來形容?！盁本褪瞧髽I為產品的廣告宣傳大把燒錢；“殺”就是低價競爭，打價格戰，逼退中小企業；而“搶”，就是指搶奶源。

“三鹿嬰幼兒奶粉事件”發生后，中外乳品企業紛紛打起了“奶源牌”，標榜自己的奶源基地是天然牧場，處于黃金奶源帶等等。但有分析人士指出，優質奶源不是一個地理概念，它需要良種奶牛、一流的喂養、高科技的擠奶設備以及科學的牧場管理，現在，各乳品企業鼓吹的“優質奶源”更像是一種營銷噱頭。“過去10年，蒙牛、伊利等乳制品企業在奶源建設上的投入最多在3億元左右，而在營銷和生產基地的投入上，兩家企業均達到了百億元以上?！敝袊虡I協會理事王丁棉說道。有批評直指蒙牛，稱其概念炒作等營銷創新達到了不擇手段的地步。

歸根結底，國內乳業“先市場，后奶源”的思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整個行業發展的扭曲。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院劉振邦指出，發達國家普遍形成了奶源生產、乳品加工和銷售一體化的模式，其中由奶農入股、政府支持的奶業合作組織效果最好。在日本，牛奶的收購、加工、銷售和奶牛育種均由乳業合作社來完成，荷蘭的農業合作社占領了整個乳品市場85%的份額，丹麥、瑞典和法國也都達到60%以上。而我國乳品市場全部被私人企業壟斷，沒有代表奶農利益的組織與企業制衡。

近年來，伊利率先在國內實踐“奶聯社”模式，其實質是吸納奶農的奶牛以股份制的形式入社，之后奶牛由企業托管，5年內企業連本帶利償還奶農。企業鼓吹這種創新模式將替代現有的“公司+奶站+農戶”模式，但有學者向記者表示了自己的擔心，認為此舉其實是一種“變相的非法集資”。

南北“冰火兩重天”

中國奶業協會理事王丁棉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目前國內大概有30萬噸的奶粉庫存積壓，北方地區的奶粉積壓量占了90%以上，南方市場除浙江省溫州和金華市外，基本可以自己消化。

一位隨農業部畜牧業司調研各地奶站的業內人士告訴記者，與北方地區倒奶、殺?，F象相對，南方一些地區的形勢“一片大好”。尤其是四川省眉山市和重慶市的乳品企業，因為長期致力于本地市場，奶源基地也在本地，因而在“三鹿嬰幼兒奶粉事件”中基本未受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企業大多自建奶站，直接跟奶農打交道，收奶也按優質優價的原則，根據原奶的干物質含量高低定價，這樣奶農就有了提高原奶質量的積極性。而內蒙古作為我國奶業生產第一大?。ㄗ灾螀^），尚沒有做到優質優價，還是按奶源來自養殖場、養殖小區還是散戶來定價。

近日，四川新希望乳業有限公司頻頻出手收購，從四川華西、陽坪乳業，到昆明雪蘭、安徽白帝，保定天香、云南蝶泉，新希望集團已經收購了10余家地區性乳企品牌。重慶市副市長馬正其也向外界透露，重慶擬投入13.8億元，啟動“7萬頭奶牛安全奶源發展行動計劃”，助力本土奶業搶占市場。最近，眉山、重慶等地的一些乳品企業還去河北等地購買奶牛。

看到西南市場的巨大潛力，蒙牛也不想放過這塊大好的“肥肉”，其萬頭的養殖場已經在建設中。一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蒙牛染指西南市場可能會破壞當地良性的循環系統，造成五、六年前呼（和浩特）市超級競爭的局面。

針對目前國內奶業不振的局面，專家建議，重塑消費者信心是當務之急。同時，加強原奶收購的價格指導，適當限制進口奶粉的數量和速度，鼓勵企業擴建干酪生產線，消化過剩原奶，也是必要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