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
華盛頓廣場的那塊綠地中,最成功的建筑當數越戰紀念碑。它打破了以往紀念碑以高度取勝的常規,僅僅是一堵低矮的長墻,起始處稍高出兩米,然后以緩慢的坡度逐漸低落下去,末端隱入遠方的草地,漸趨消失。
與其說它是一座紀念碑,不如說它是眾平民發出一聲喊,把一座虛擬的紀念碑推倒,讓它如長龍橫臥,永遠做反戰控訴。它的墻面是黑色大理石,以統一的印刷體字母鐫刻著全體越戰陣亡軍人的姓名,從將軍到士兵,不分軍階,以出生年代分區,再以姓氏的第一個字母為序。
此時,你還會發現中國漢字與西文字母的一大差別。
漢字的象形特征成全了一門叫做“書法”的藝術,西方人很難理解,為什么僅僅是把字寫好就能成為藝術家,而且可以以字計價,日進斗金。每有紀念性建筑落成,往往是中國文人和政要賣弄他們書法的機會。凡是有紀念碑的地方,首先吸引人的是紀念碑上的書法與落款,而真正應該紀念的死者姓名,卻被那些龍飛鳳舞的字跡掩蓋。西文由字母構成,太乏味,留不下讓文人構思起落間架的余地。每到這種時候,西方人往往很尷尬,因為拿得出手的只有千篇一律的印刷體。不料這樣一來反而是死者的幸運,凸顯了誰才是被紀念的主體。
單調的墻,單調的印刷體,黑壓壓的一片!中國人在這種場合的心理期待,是要看到某文人、某政要的書法題詞的,一看沒有,就可能嘀咕“乘興而來,敗興而去”。然而仔細一想,對于紀念碑,還有什么比死者本身更應該凸顯的?已逝者比茍活者尊貴,比文人尊貴,比政要尊貴。書法再美,也不應該到他們的頭上來賣弄。
(江一盼摘自長春出版社《書齋里的革命》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