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之
1
“我覺得這次我肯定要死了。”每每說到那個時刻,她都是這句話。經歷了接近死亡的痛苦掙扎,當她終于完成了分娩的偉大使命時,臉上浮現了幸福的笑容。她后來無數次地告訴我—她幸福,不僅是因為她成了一個母親,還有那一刻她心里涌起來的念頭:醫生手臂里那個粉嫩的胖小子,過不了十年,那就是一個帥哥,是個肯陪她逛街、甘心為她拎包的帥哥啊。
“你為什么哭著喊著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成為我兒子,就是為了讓我成為一個媽。”自打我明白我是從她肚子里生出來之后,每天,我都接受著關于這個信念的強化教育。
寶貝,你最愛的女人是誰啊?李蘭芝。
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是誰啊?李蘭芝。
當你長大了,你愿意陪我逛街、為我拎包嗎?你再長大點,愿意為我看中的漂亮衣服和首飾付錢嗎?當你再再長大點,我走不動路,你愿意背我上樓嗎?
盡管她說的那些句子聽起來好麻煩,我也不大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我還是很干脆地回答——
我愿意。
這三個字,是她最愿意聽的。當我毫不猶豫地說出“我愿意”的時候,她的臉龐上全是笑意和滿足,甜蜜得都微微閉上了眼。
那時,她最喜歡做的事之一就是把我拽到她跟前,一個手掌在我腦袋上劃拉一把,說,嗯,到我胸口了,到我脖子了,到我嘴巴了。之后,她得出的結論就是,過不了兩三年,就能陪我逛街了,有個帥哥陪著,誰在乎你啊,你想陪我我也不稀罕。
她最后這幾句話,是沖著我爸說的,那時候,我爸正窩在沙發里看新聞。她先是恨恨地看著我爸,然后憤憤地說,我現在才知道你有多虛偽,戀愛的時候,說愿意為我做一切,愿意陪我逛街逛到腿抽筋,再多的包你拎著,再貴的衣服你也不心疼,呸,全是假的。
我爸一般都不出聲,假裝聽不到。她反復嘮叨時,我爸就一個解釋,以前是戀愛,現在是結婚。都結婚了,你還想談戀愛嗎?
結了婚怎么就不能談戀愛了?她這樣說的時候,看起來哀哀怨怨的。我記得那次下大雨,她打電話讓我爸給她送傘去,我爸說,有送傘的工夫,你早打車回來了。她后來氣憤地說,談戀愛的時候,你不是天天盼著下雨,好有機會給我送傘嗎?現在為什么這樣?當然,我爸給出的解釋,還是前面那些。這一次,我看見她還哭了。她的臉上,分明是失落。
2
我14歲的時候,個頭一下子就超過了她。用她的話說,就是:“挺拔少年。我看著他,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詞。”這是她送給我的14歲生日禮物,她將我的成長經歷寫了一篇稿子發在當地的晚報上,她對我的贊美,真有點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感覺,我的眼睛,并不像她寫的那樣明亮。
攬著她的肩膀,替她拎著購物袋,過馬路時護她在沒有車的那一邊。她一直期待的時光終于來臨了。從被她牽著領著,到她在我的臂膀下,如同一個幸福的小姑娘。
不是恭維,她確實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但也絕對沒有年輕到像我姐姐。在商場里,她每次試穿衣服,從試衣間走出來就大喊,寶貝,我穿好看嗎?我還來不及說什么,那個女店員就驚訝地說,這是你兒子啊,真看不出來,還以為你沒結婚呢。我聽著感覺雞皮疙瘩都快出來了,但她卻極其受用,二話不說陶醉著買下那件衣服。出了店,我便有些不快。
第一,不要在公共場合叫我寶貝,這讓我很別扭。
第二,不要把人家的夸獎都當真,是明擺著讓你買她的衣服,這個你還不知道嗎?
我說完,嚴肅地看著她。
她也嚴肅起來:你是我兒子,是我的寶貝,別說公共場合了,全世界的每個角落,我都能這樣叫你。別人夸我,我就是覺得享受,難道你希望我是老太婆嗎?
聽她這樣一說,我就知道,交流很難進行下去。我現在才發現,真像我爸說的那樣,女人真的好難纏啊。
漸漸地,我開始以功課忙為由拒絕陪她逛街。逛街熱情告一段落后,她有了新的想法。有一天我放學后,在自己房間里寫作業。半個小時的時間,電腦音箱里反復放著周杰倫的《發如雪》。放到第七遍的時候,我有些受不了了。但還沒等我開口,她就拿著打印好的一頁紙過來了。
好聽不,JAY的這首歌?
好聽也不能這樣聽啊,快關掉,要不換歌。
她乖乖關了音箱,討好地對我笑笑,說,我把歌詞打印出來了,你學這首歌好嗎?學會了教我唱。
我為什么要學啊?
她臉一沉,說,少廢話,你就是要學,然后把歌詞扔到我桌上。又說:我最喜歡的一句是,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咋就沒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呢?我偶然喝兩杯,還被你爸批。
我一下子笑出聲來,我的幾十歲的媽,她真的就是個小姑娘。
3
我的情緒迅速進入低潮,或許還有個青春男孩的尊嚴,讓我那段時間變得冷漠而沉悶。
我喜歡上了班里的一個女孩。關于這種感情,李蘭芝早就給我講過,這種萌動,她是允許的。她當時對我說的是,我第一次對一個男孩心跳是15歲,現在時代不同了,節奏快了,你可以提前到14歲,但是,一定要止于心動啊。我只是想多和她說說話,聊聊天,再或者,一起去輪滑。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的想法,她已經被我最好的朋友約去輪滑了。這讓我心里格外難受。我開始變得沉默,不想說話。
她明顯感覺到了我情緒的變化。一會兒過來在我頭上摸一把,一會兒拍著我的肩膀說,哇,魔鬼身材啊。我把她的手移開,不耐煩地說,亂說什么,煩不煩。
她愣了一下,然后就咆哮起來:我逗逗你還有錯啦?說我煩,我怎么煩了?你煩我別叫我媽啊,以后也別和我說話啊!
我不再出聲。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抽泣聲,她哭了。
說實話,我是想過去哄她的。但我一點心情都沒有,只好假裝聽不見。
然后,沒多久,我聽見了熟悉的旋律,是她常看的一部韓劇的主題音樂。我們家的CD架上,有一半是她的韓劇。她都看出門道來了,說韓劇里的男主角愛上一個女孩之后,最常說的就是:我要守護你。每次,她都感嘆不已:守護是個多好的詞啊,一輩子聽一回,死了也值得。她癡迷的樣子,總是在我爸一個不屑的“嘁”聲中醒來。想到這里,我有點內疚,就走到她身后說:那我守護你吧。她向上翻一下眼睛,說,我算是明白了,你越長大,離我越遠。
等我心情慢慢恢復的時候,發現她又開始不對了。以前看韓劇,聽周杰倫,現在都顧不上了,對著電腦QQ一聊就是幾個小時,無比癡迷的樣子。
那個晚上,她悄悄把我叫到書房,從一本厚厚的書里抽出一張照片給我看。
她十分年輕的時候,穿紅裙子,白襯衣,在大海邊,被一個男孩摟著肩膀。
然后,我第一次聽了她的初戀故事完整版。現在,那男的邀請她再次去海邊。
你要是見了他,就不回來,不要我爸了,我肯定不支持。
不會的,只是散步什么的。
她是周末走的,赴約去了。跟我爸說是出差。
那兩天,家里沒有她敷著面膜的臉,聽不到韓劇的旋律和JAY的歌唱,我忽然覺得家里空蕩蕩的。
她給我打來電話時,我剛剛下課。你回來了嗎?我急切地問她。我在你姥姥家。
啊,我吃了一驚。原來她沒去,從機場回去了,去了姥姥家。
我捧著鮮花回來的時候,我爸很納悶兒,問我哪里的花。我說,我媽出差回來,我給她買的。他有些意外地笑笑說,你小子,怎么還來這一套。
當晚,她回來的時候,開了門,就是我舉著鮮花的笑臉,歡迎我最愛的美女回家。然后,我在她臉頰親了一下。再看她,眼里泛著淚花。音響這時也響起來了—銅鏡映無邪,扎馬尾,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是我錄唱的那首《發如雪》。她扔掉行李,一下子抱住我,說,寶貝,對不起,我愛你。避開爸爸,她對我說,都在候機了,但忽然很猶豫,不停地想啊想,終于想明白了,自己不是想念那個人,而是想念年輕時戀愛的感覺。如果就這樣走了,對不起家里倆男人。她淚花閃閃。
再和她逛街的時候,遇到同學,不等人家問,我就主動說,這是我女朋友。她罵我貧嘴。我說,是這樣啊,你是女的,又是我的朋友,不就是女朋友嘛。
下雨送傘,節日送花,為她一個人唱歌,這些,我都做到了。趁著我還沒有女朋友,就陪著她談回戀愛也不錯。
最后,我要隆重推出我的母親李蘭芝女士的簡歷:名牌大學中文系高才生,富有夢想,氣質出眾,喜歡王爾德的詩周杰倫的歌和長裙子。至于她的年齡,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她看起來很年輕。還有,這篇稿子,我能寫得這樣流暢,得益于她的遺傳。個別地方,還拜托她做了修改。我愛她。
劉建輝摘自《人生與伴侶》 編輯/孟醒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