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太太

我曾經恨過一位老師，非常地恨。我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是個比較“邊緣”的學生，跟老師之間的淵源不深。大概自以為有一點才情，就表現孤傲，甚至不太合群。各位老師，更是我青春反叛的對象。碰上這樣的學生，老師有什么辦法呢?除了少數幾個語文老師之外，其他人都跟我很有距離。即使這樣，還是有位老師惹上了我。她是我初二時的班主任，當時四十多歲，姓于，我們背后稱她為于老太太。

當時，我偷偷喜歡上了一位女同學。那種典型的“單相思”使我開始莫名其妙地逃課，到操場后面的破房子里打撲克，一打就是一整天；晚上不睡覺，幾個人一起到鎮政府辦公室去看電視，深夜爬墻回校，把衣服都蹭壞了……于老太太四處找我，急切地希望學生回校上課。我和其他幾個同學就跟她捉迷藏，遠遠看見她，立刻逃得無影無蹤。她哪里追得上我們?

說實話，當時，我內心深處一直很煎熬，我也知道這樣對不起父母，對不起老師，尤其對不起自己。

終于有一天，于老太太捉住了我。她家離我們教室很近。她把我叫到她家里，再三問我為什么逃課。她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這樣。看得出，她是真不知道，她似乎已經獨自猜測過多種原因。她推心置腹地問我，我只想知道，你忽然變成這個樣子，到底是為什么?她循循善誘的語言，和藹可親的面容，剎那間讓我產生了傾訴的沖動，我哆哆嗦嗦講了很多。為了表達誠意。我還把兜里的半盒香煙，以及一封始終沒送出去的“情書”拿給她看。

我還沒說完，于老太太就愣住了。她目瞪口呆的神情我至今難忘。她磕磕巴巴地說：“你們這些小孩伢子，才多大啊，怎么會這樣?”

我承諾從此“改邪歸正”，并要求她為我保密。她答應了。

于老太太除了當我們的班主任，還給其他班級上語文課。第二天，其他班的同學告訴我，于老太太竟然在課堂上，當眾講了我給別人寫情書的事。誰能想象到我的憤怒?我是那么信任她!

這么小一座學校，聽風就是雨，我這點事，很快就成了老師和同學們的談資。我抬不起頭來，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點點。我深深地恨上了于老太太。從那時一直到我上高中，讀大學，再到我參加工作，甚至幾年之前，我都沒有釋懷。

可是，不知為什么，隨著時間的推移，現在，我居然一點也不恨她了。如今，我為人兄，為人夫，為人父，為人上司和下屬，負起越來越多的責任，越來越感覺對不起當年的于老師。我逃課的時候，她憑什么要四處去找我，還不是一種本能的責任心嗎?

像當年她猜測我一樣，我也猜測她。她為什么要那樣做。答案是，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她心里實在盛不下這樣多的困惑與不解，我那種驚世駭俗的行為讓她傻眼了。把她聽到的東西在大庭廣眾之下講出來，有助于排解她心中的郁悶。老師也是人，不是感情的垃圾桶，無法承受這么多學生的垃圾事件、垃圾情緒。回想自己那時的頑劣，如果我是老師，又該怎么樣?也許，我早控制不住自己，大嘴巴向學生扇過去了。她沒有揍我，沒有把矛盾激化，已屬難得。她的確傷害了我的自尊，但我傷她在先。

于老師今年該六十多歲了吧?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老太太，可我不敢稱呼她為于老太太了。這些年，我唯一學會的就是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