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學校東墻那排木芙蓉時,我又看見了吳娟,稿紙攤開在膝蓋上,想必是在準備第二天的作文。如果班上的學生都像她這么用功又有天賦,我這個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就不會再夢見學生考試集體得零分了。
這是個早慧的姑娘,從小學到中學,門門功課一騎絕塵。然而最近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突然不愿意交英語作業了,每回都要課代表催促才遲遲補交上去。我悄悄地觀察,吳娟神色如常地上課下課,對老師毫無抵觸情緒。既然如此,英語成績一貫優秀的她,為什么不愿意交作業了呢?我去過她家里,找了所有跟她走得比較近的同學,一無所獲。
“我希望放下這些英文書本之后,可以走在一條有月光的路上,每踩下去一步,月色回應我一個微笑。我一直走,它一直回應。”這是吳娟交上來的日記,我像一只敏感的獵犬嗅著字里行間的秘密,她把英文和月光聯系在一起,她是熱愛英文的,我確定。只要她熱愛就不會拋棄,她只是在耍些小性子。她耍給誰看?
作為一名教師,既要關注學生又不能有太強的窺私欲,確定吳娟不會放棄英文之后我和英語老師都松了一口氣,也就暫時放下了這件事情。直到兩個多月后的一天。班長跑進辦公室對我說:“吳娟在跟董哲打架!”
我趕到教室時,董哲已經被一群男生拉住了。吳娟拿著一本撕壞的作業本正向他扔過去,她無比決絕地斜視著他,冷笑著說:“我寧愿撕掉也不交給你!”
原來是他。原來她的小性子是沖著他來的。
他懵懂無知,不能理解她無緣無故的敵意,他當了三年的英語課代表,收發作業一向輕拿輕放。董哲眉毛倒豎起來,用“有病”兩個字,回應她一番心事。
他是堂堂男子漢,不與小女子計較,端端正正地坐下來看書,不一會兒就忘記了這件小事,而吳娟一直在哭。我說你回家吧,換件衣服洗把臉,不要跟他一般見識。同學們都詫異地看著我,這個吳娟,仗著成績好,做什么都不受批評,明明是她不對,班主任卻存心偏袒。
以他們的年紀當然不能夠理解,一個循規蹈矩的姑娘,要在怎樣的煎熬之下才會爆發出這樣不可思議的力量。我知道。她的本意不是這樣的,她不需要一場暴行,她向往的是一場繁花滿地。那是一個注定背棄初衷的年齡。她南轅北轍詞不達意,她想對他說的是“你很好,我喜歡你”,話到嘴邊卻變成“你很糟,我惡心你”。
“我只是賭氣,這口氣會不會一不小心賭上一輩子?”這是吳娟的日記,是要上交的那本,至于鎖在抽屜里的那些,我無緣得見。她會在上面提到他的名字嗎,握著筆寫了又寫,反反復復都是那兩個字,所有的心事都是那兩個字。
沒過多久,吳娟就轉學了,不再出現在東墻的木芙蓉下。我有時經過那里,站在她坐過的地方往前看,原來那里正對著董哲的寢室,他坐在床上看書,他走到窗口拿毛巾,他鼓著腮幫子刷牙,他的行動迅速而干凈。
十年前,我也是這樣十五六歲剛剛長成的女孩,遇見一個愛穿軍綠色工裝褲、四肢修長的男孩,我也會暗暗心動吧。在自己還未察覺到的時候,與他為敵,與他為友,做好做歹引起他的注意。然而終逃不過一場空。
那樣的年齡是注定被辜負的,一切發生得無知無覺。聽說吳娟轉校之后成績比以前更加優異,她的名字常常出現在各種競賽的紅榜上,只是變得不太愛說話,有點沉默寡言。
或許每一個少女都要經歷這樣寡言少語的時期,在人群里低著頭往前走,默默地漂亮或者是夢想,偶爾抬頭深深呼吸。十年之后,她們是否像我一樣,站在另一個少女初戀的故事里,遙想當年那張年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