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心的幸福

玫紅回家時，喬建南正貓在暖氣片旁邊氣喘吁吁地忙。踮著尖尖的達芙妮鞋跟，玫紅遠遠地瞟一眼：“干嗎呢你？”

“暖氣片上落了一層的小絨毛，趁還沒有供暖，我先擦洗干凈，免得到時候熱氣一烘，整個屋子都毛茸茸的。”喬建南半蹲著頭都不回地答了，繼續用一雙大手小心地在暖氣片上兜來兜去。

盥洗室的鏡子前，濕漉漉的化妝棉好像一張神奇的手，先是抹去玫紅那桃紅的唇，然后是閃閃的眼影，再然后是微微的腮紅。小巧的手包里，那瓶安娜蘇逐夢翎雀香水，老是火燒火燎地灼著她的一顆心。聽著廚房里那熱鬧的煎炒烹炸聲兒，玫紅鼓了極大勇氣似的旋轉開香水瓶，手腕，耳后，蜻蜓點水地掠過，然后一陣風一樣站在喬建南身邊去。

他卻無動于衷。

紅燒蝦，油燜魚……輕巧的安娜蘇逐夢翎雀香水，在這厚厚實實的家常中，就是玫紅自己幾乎都要聞不到了。她穩下心來吃飯，思緒被喬建南帶著也逐漸落回了現實。

水電費、物業費、暖氣費，還有玫紅的拼車費，一個月剛開始，大把的銀子就長了腿似的跑出去，喬建南一邊悶頭扒著米飯，一邊嘟囔道：這世道，除了人不值錢，什么都值錢。玫紅撇撇嘴：錢掙了不就是要花的嗎？如果只創造，不消費，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喬建南覷她一眼，伸手抓過她的工資卡，看一看，摟進兜里。

從結婚那天起，玫紅就上交了家庭財政大權。用喬建南的話說，她一沒心沒肺的人，實在不適合當家做主。

玫紅也樂得清閑，反正想要什么就買什么，她何苦做個受累不討好的錢袋子。但是，結婚兩年后，她樂不起來了。小物件是她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但家庭的大筆開支上，她絲毫發言權都沒有。

比如那輛3萬多的ＱＱ。如今這個年代，好歹有倆錢的人家都混上了有車一族，玫紅也眼饞，想想她和喬建南，一年的薪水夠買兩輛ＱＱ的了，干嗎這么苦著自己。

但是喬建南卻并不那樣認為。玫紅上班有摩托車，自己上班可以擠公交，有什么必要買汽車？

玫紅掰開了揉碎了給他講，喬建南還是油鹽不進。這期間，正好玫紅的摩托車壞了，喬建南邊抓緊時間修摩托車，邊狠下心來讓玫紅打車上下班。

玫紅也就是在這時碰上的劉天魚。一個公司不同部門的同事，原先只是見面認識，那天，玫紅正急匆匆沿著馬路飛奔時，他開著馬自達截住了她。

有順風車搭，玫紅第一次覺得幸運，第二次就有點不好意思。第三次碰到劉天魚，她還沒說什么，他那里就提了出來：“你要覺得不樂意，就和我拼車吧。”

拼車，每月300塊，玫紅的小算盤在腦子里啪啦撥一遍，不用請示喬建南就答應了下來。騎摩托車也得300塊的汽油錢，如今同樣300塊，就有了專車，值。

喬建南剛開始有意見，但是遠遠見過五短身材的劉天魚后，釋然了。比起玉樹臨風的自己來，這個有車的男人太沒有殺傷力了。這樣想著，警惕心也就放下來了。每月遞給玫紅搭車費的時候，甚至還能調侃一兩句。

他到底是忘了日久生情這句老話。玫紅漸漸就發現了劉天魚的好。相貌倒是差幾分，但細心、體貼、溫柔，而且懂風情。她奇怪這樣的新好男人怎么到28歲了還落單，劉天魚嘴上說著緣分不到，一只手卻有意無意地搭在了玫紅的頭發上。

玫紅正色，那邊也就立即收了形狀，但是，曖昧好像叢生的春草，從一露頭就有了燎原的野心。

她逐漸收到他的禮物。一枝剛開的花，一袋小女孩兒喜歡的零食，一條瑰麗的絲巾，到今天，是一瓶安娜蘇逐夢翎雀香水。

玫紅知道這瓶香水的價位，580元，那是她近兩個月的搭車費。她口頭上拒絕著，最后卻神差鬼使地收下了。

第二天，周末，玫紅帶喬建南回娘家。

西城的棚戶區，下崗工人的老爹老媽，在妄想女兒嫁個金龜婿的夢想破滅后，老兩口徹底服從了命運的安排。老爹擺個小菜攤，老媽屋里屋外收拾著，見了玫紅和喬建南，也不多話，收拾完家務就鉆到廚房去。

好在喬建南總笑嘻嘻的，見了丈母娘嘴甜手勤。吃著飯，說起市場要擴建，菜攤子怕是不保了，老爹唉聲嘆氣，喬建南說了三四個笑話，也沒活躍起氣氛來。

要走時，老媽沒說什么，但玫紅心里總是有點別扭，好像她天生就是該為父母改變命運來著。喬建南倒沒什么，一個勁地安慰她，甚至還出謀劃策地想為老岳父謀個什么差事。

玫紅丟丟手走到前面去，她當初看中他，除了那副好皮囊外，還有他那副樂天知命的好脾氣。結了婚，人還是這個人，但她呢，為什么有些反感了呢？

她想到了劉天魚，如果是他，又會怎樣？

她拿不準主意。拿不準主意的情況下，玫紅總愿意給自己先留出一條后路來。周一再拼車的時候，她將600塊錢放到座位上，正好夠那瓶香水的錢。

劉天魚覷一眼那個錢，笑了。他沒有過分推托就收了起來，玫紅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來，窄小的車里，她覺得他一下子離自己遠了。

之后，劉天魚穩重起來。玫紅說不清自己為什么失落，一瓶安娜蘇逐夢翎雀香水，難道這就是他給她下的最高籌碼嗎？她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張已經不再那么鮮艷的臉，恨恨道：不是哪只癩蛤蟆都有天鵝肉吃的。

偶爾有一次，喬建南看到梳妝臺上的安娜蘇逐夢翎雀香水，拎起來看一看，驚詫道：“你怎么買這么貴的香水！”

玫紅張張嘴剛要說什么，忽然想起什么反問道：“你怎么知道它很貴？”

喬建南一句話讓玫紅風聲鶴唳。“這是林美特喜歡的牌子啊，她總讓我幫她買。”

林美，玫紅的眼前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張小妖精樣的臉。二十二三的小丫頭，眉目如畫，家資雄厚。說是來上班，其實不過為了打發時間來消遣。喬建南公司老板的千金，想當初，那可是玫紅的勁敵。

后來玫紅多次追問過喬建南，為什么會選擇自己而不選擇林美。喬建南波瀾不驚地扔下一句話：我想要的是踏實的婚姻。

喬建南這句話，比一千句謊言更能讓玫紅安心。但是，結婚兩年之后，她突然不再那么安心了。林美總讓他幫著買香水？她還要他幫著干過別的嗎？玫紅想起自己偶爾在婚姻中的厭倦和無奈，不由偷眼去看喬建南，這樣的厭倦和無奈，他是不是也有過？

心里正長著草呢，那天半夜里，喬建南忽然接到了林美的電話。

說是要商量事情，可玫紅咬著牙想，誰信呢。

但是喬建南依然去了。玫紅大半夜恨得咬牙切齒，想起自己對劉天魚的矜持，開始有點后悔。

她現在依然搭著他的車，但是，一瓶安娜蘇逐夢翎雀香水讓劉天魚徹底看清了他們之間的界限。其實他又有多愛她？不過是偶爾的一點點喜歡，就像一個有點困乏的人，能有棵樹偶爾靠一下就好。玫紅的凜然讓他知道她不是那棵偶然的樹，于是他一笑置之。單身男子的花花世界，風流事多的是。很快，他的車又搭上了公司新來的一個小姑娘。如今，一車三人，玫紅再也不用擔心劉天魚的騷擾了。

玫紅這里安穩了，喬建南那里卻有點變本加厲。

林美那丫頭也忒猖狂了，她的電話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到家里來。

喬建南好脾氣地對著玫紅解釋，聽著倒都有理有據，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玫紅不好太過分，不過她的心里已經長了草。

喬建南她搞得定，但是林美那個小丫頭她搞不定。或許林美并不想和他天長地久，就是偶爾想打打牙祭，就像劉天魚對自己。于是她加強了火力，對喬建南開始嚴防死守。

除了耳提面命、旁敲側擊之外，玫紅還學會了時不時來個偷襲。下班路上繞個彎，一進門，就見到林美正和喬建南頭挨頭地商量著什么。玫紅嘴上不說什么，眼里卻不斷飛出一把又一把的小刀子。林美沒事人一樣招呼她，玫紅瞥一眼自己身上那件黑不溜秋的行頭，懊惱穿得太平常就殺上門來。還沒開局，倒先在氣勢上矮了三分。她窩著火和喬建南一同回家，路過艾格專賣時，堅持要買那件大紅的新上市的羽絨服。

喬建南一看，嘴里道：“過兩個月就能打七折呢，何苦現在趕這潮流！”玫紅扭頭就走，喬建南過了一會兒才進門，當玫紅看清他一氣買下兩件來，吃驚地嚷道：你瘋了啊，干嗎買兩件？

有一件竟然是要送給林美的。

喬建南說是感謝林美將手頭的ＣＡＳＥ和自己合作，讓上司對自己刮目相看。可玫紅心里卻七上八下的，會這么簡單嗎？但是他做得如此光明磊落，她又能說什么。

接下來的事情讓玫紅半憂半喜。喬建南又是升職又是加薪，他們簡樸的日子簡直蒸蒸日上起來。玫紅卻高興不起來，好日子是人人都向往的，但是一切果然這樣容易嗎？

想了幾日，她想到了劉天魚。

之后的幾天，玫紅的短信突然多了起來。那天她洗了澡出來，一眼看見喬建南鐵青了臉看著她的手機。玫紅偏偏頭看過去，撲哧一聲笑了。是劉天魚的短信：“紅紅，我新買了信樂團的唱片，明天早晨放給你聽哦。”“這個搞笑的劉天魚，這么點事也值得匯報嗎？”玫紅說著又笑。喬建南卻虎著臉看她道：“小心這小子的糖衣炮彈。”玫紅聳聳肩：“我是金剛不壞之身，怕什么糖衣炮彈？！”

那一夜，玫紅踏踏實實地睡過去，而喬建南卻翻來覆去烙了半夜的餅。

之后類似的短信接連地來，喬建南終于吃不住勁兒，他竟然真的要買車了。

但是玫紅卻不同意。喬建南看看玫紅：錢是用來買心安的，現在這日子已經不讓我心安，還留錢做甚。

玫紅認真地看一眼喬建南，忽而大笑：“好，我讓你心安。”她推出早已經修好的摩托車，“以后我再也不和劉天魚拼車了，為了心安，吃點苦算什么。”

喬建南驚訝于玫紅這次的乖巧，車子暫時不用買了，他的心里卻無端生出了諸多的雜草。林美那里的意思他不是不清楚，一打一打的誘餌擺出來，他裝作糊涂地吃掉了，得到了好處之后再想揣著明白裝糊涂，天下哪有這等的便宜事。

玫紅沒想到喬建南會突然申請去另外一個部門，薪水少了，路途遠了，可玫紅的心卻暖了。

他口頭上說是業務需要，玫紅不用去瞧，就知道他是為了讓她放心徹底脫開了林美的干系。不僅如此，喬建南還將一直積攢的銀子租賃下了一個水果門店，打著辦實業的幌子，實際上給玫紅的父母一個新的飯碗。

喬建南和玫紅漸漸成了小圈子里公認的模范夫妻。有剛結婚的小姐妹跑到玫紅這里來取經，不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嘛，怎么你和喬建南就能把個平淡的日子處理得這樣妥帖。

玫紅笑著看看腳上踏著的錦緞繡花鞋，她懷孕了，達芙妮的細尖高跟鞋好像張揚的青春一樣，已經心甘情愿地束之高閣，關于婚姻，她哪里有什么經驗，如果非要說出個由頭來，無非是兩個字：甘心。

甘心跟了一個男人，甘心為他拒絕一切誘惑，甘心用自己的決心來交換他的真心。她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幸運地遇到了一個能體會感激她的甘心的喬建南，所以，最終才有了這不疾不徐的幸福。

偶爾她會想起劉天魚和林美，她和喬建南的幸福曾經多么危險啊，差一點就成了別人游戲的傀儡，每想到這兒，玫紅就緊上一口氣，暗自安慰自己道：好在我們還有甘心。

編輯 / 王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