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一般的女子

彭樹君

初夏已至，盛夏就要來臨。

空氣里開始飄浮著燃燒柴薪一般的干燥氣味，像是一壺永遠也煮不開的炭燒咖啡。不知道為什么，初夏總是有著那樣的氣味——安靜的躁動，或者，慵懶的暴烈。

而眼前的這個女子，也有著如初夏般的感覺。

長長的直發隨意披瀉，如瀑布般垂向腰際；象牙白楊柳衫；橘子色碎花長裙；皮編涼鞋；草編手袋；清新芬芳的“水之戀”香水。

看起來很安靜，帶點慵懶，但就像在什么地方有人燃燒著柴薪一樣，這女子內在的某處也一如初夏，正在安靜地躁動著，或者，慵懶地暴烈著。

不過，那種躁動和暴烈，應該很類似地底的巖漿，雖然存在，卻一萬年也不會發作。所以，這女子就有了一種恬靜的表情，仿佛初夏綠草如茵。

此刻，她正輕啜著我煮的咖啡，游離的眼神望向窗外，看著一對男女戀人相擁而過。她一面以視線追隨著他們，一面漫不經心地問我：“你猜他們之間有沒有不敢告訴對方的秘密？”

不等我回答，她已經說出了她自己預設的答案：“一定有的。再相愛的男女，也有無法完全坦白的事情。”

“是嗎？”我隨聲漫應，心想，這是她的開場白吧！她接下來要說的應該才是重點。

“是啊。”她又喝了一口咖啡，微笑著說，“我就有不敢告訴我丈夫的秘密呢。”

“是嗎？”我也笑了。

在她嘗過我親手調制、喝下去就會忍不住想說真心話的咖啡之后，傾訴不可告人的心事已是不能克制的欲望。

是的，奇妙的咖啡，已經開始發生作用了。

既然是不能告訴丈夫的秘密，那么當然與另一個男子有關。

那個男子是她的鄰居。

那時她剛結婚不久，和丈夫一起住在郊區一幢兩層樓的小別墅里。兩人還沒打算生孩子，就養了一只可愛的小狗。

她是個插圖畫家，平常不需要出門，因為工作室就在家里；丈夫則在日商公司擔任中層主管，每天早出晚歸。

她是丈夫珍愛的妻子，每天他出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親吻她，進門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親吻她。并且他常常會帶一些小禮物回來送給她，花朵啦、巧克力啦、蛋糕啦、布娃娃啦，把她當小女孩一樣溺愛著。“我的公主。”他總是這么憐愛地叫她。

她不會烹飪，他說：“沒關系，你應該把花在廚房里的時間用在畫室里，不要讓油煙埋沒了你的才華。”

她不擅理財，他說：“無所謂，這種事情不需要你操心，你只需要知道，我會用我最大的力量為你創造一個天堂。”

他確實也這么做了。他把整幢屋子里最好的一個房間給了她當畫室，自己則用另一個小房間當書房。而他的書又那么多，從地板堆到天花板，塞都塞不下，身材高大的他在其中走動難免局促。反觀她的畫室，明亮又寬敞，落地窗外就是后院的草坪，草坪四周種了小葉欖仁、緋寒櫻與檸檬樹，草坪外連著山坡——山坡上野花遍地，常有野鳥與蝴蝶來拜訪。每當她在窗前作畫時，真的會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天堂。

對于這樣悠閑的生活、這樣愛她的丈夫，她沒有任何挑剔之處。她對事業并無野心，輕松畫畫過日子本來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方式。而且，她也深愛她的丈夫，他是那種文質彬彬、會讓女人傾心的男人。能和相愛的男人在一起過著甜蜜的生活，她覺得自己實在太幸福了。

“幸福得令我不安，好像這一切都只是一個夢，而我可能隨時都會醒過來，發現我以為的幸福全是假的。”

所以，當有一天，丈夫以一種抱歉而又難過的神情告訴她，他被指派到東京總公司受訓半年時，她竟然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我一直在擔心有什么打破我幸福生活的意外會發生，而意外果然發生了，還好是一個沒什么傷害性的意外，半年后一切又將恢復原樣。所以，我反而因此感到安心了，畢竟太完整的幸福令人惶恐，有一點點缺憾才是人生的常態。”

那個男子，就是在她丈夫去東京受訓之后出現的。

由兩個人的生活變成一個人的生活，她一開始很不習慣。以前她根本不必出門，丈夫就把一切都處理好了，現在她得學著自己開車去買東西、繳賬單；到公家機關辦事情，有一種落難公主的感覺。但漸漸地，她從一個人的生活里發現了一些小小的樂趣。例如她興致一來，整夜畫畫也無所謂。以前不行，因為丈夫一定要抱著她才能入睡。

她想這樣也好，一向都被丈夫保護得太密實了，趁著他不在的時候，好好學著做一個勇敢獨立的女人吧。

每天晚上，她帶著小狗在社區里散步，一路走過街鄰們美麗的院子，然后到社區公園，讓小狗去撒歡兒。她則坐在石階上，感受夜的安靜美好。

這是初夏，夏夜里的草地上有露水的味道。她的約克夏和另一只馬爾吉斯追逐得難解難分，使人搞不清楚它們是在玩耍還是在打架。她有點擔心，頻頻呼喚自己的小狗，囑咐它別玩瘋了，但是它根本理也不理。另一只狗的主人卻是完全無所謂似的，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

“別管它們，它們只是在玩而已。”他說。

很自然地，她和他開始閑聊起來。她知道他結婚多年，沒有小孩，擁有一只叫做“啤酒”的馬爾吉斯狗、一家設計公司和一輛藍色賓士車。他則知道她新婚不久，也沒有養小孩，養了一只狗，還有，丈夫正在國外。

他大約四十歲，穿著質感很好的休閑服，長得好看，說話也好聽，而且有一種經過社會歷練的氣度。相比之下，她實在生嫩得可以了。但或許就是因為這分生嫩，反而使她在他眼中顯得更可愛。

后來，每當她在夜里遛狗，總會遇見他。好像他是故意在那里等她似的，而且他從不掩飾對她的興趣。他總是用一雙含笑的眼睛緊緊盯著她，借著月光，從容不迫地欣賞她精致的小臉。

她每每帶著月光下的迷亂回家，并且決定以后都在白天帶小狗出去散步，以免再碰見他。但是第二天，仿佛與什么人約定了似的，她還是在同樣的時間出門遛狗。

他與她丈夫是完全不一樣的男人。丈夫斯文善良，有英國人的優雅、德國人的嚴謹、日本人的認真和法國人的浪漫，綜合成新好男人的典型。而這個男人呢？他就只差沒在臉上寫“壞男人”三個字了。

“不能否認，當時，我確實被他吸引，因為我太單純，所以會對他的復雜感到好奇。而且，他欣賞我的眼光，讓我覺得虛榮，而那種虛榮，很接近陶醉。”

她暗暗享受著這種陶醉，舍不得斬斷它。她總是強辯似的說服自己，這沒什么呀，他只是個鄰居，我只是在散步時遇見他，和他說說話而已；我和他什么都沒做，我也不愛他呀，我愛的人是我的丈夫。

但是那個男人想的可不僅如此。

有一天，他以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問她：“你寂寞嗎？”不等她回答，他就接著說，“你當然寂寞，而我，可以給你一點快樂。”

他那老鷹般的眼光沉沉地盯著她，將她的驚慌失措盡收眼底。

然后，他微微一笑，雙手環胸，還是盯緊了她的眼睛，說：“我常常在深夜走過你家，總是看見你屋內的燈還是亮的，為什么那么晚你還不睡？有什么心事讓你睡不著呢？下次，我可能會去按你的門鈴，你可以把讓你難以入眠的心事說給我聽。”

他的表情、姿態和語氣簡直像是一個催眠師，具有不容抗拒的誘惑力。她在他犀利的眼神統攝下，幾乎動彈不得，意識也一片空白。

“那么，明天吧，就這么決定。”他又是微微一笑，那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一直留在他的嘴角，久久不能散去。

她帶著他蠱惑人心的微笑回到了家，呆坐在畫室的窗前，不斷回想剛才那一幕，并且驚駭地發現，自己雖然沒有表示同意，卻竟然也沒有拒絕。

“我動心了嗎？我不知道。坦白說，我對他明顯的意圖感到懼怕，卻也同時覺得有種誘惑。因為這種誘惑，我心神蕩漾，無法自已，那么，這算不算是動心？”

于是她又驚駭地發現，原來看起來乖巧的自己在內心里也有惡女的潛質。

“我一直深信我和我先生彼此相愛，我們也確實相愛。但是，我竟然會在他不在的時候，考慮要不要讓一個男人進家門來，而且幻想著他進來后可能發生的情景。可怕的是，我并不厭惡那種情景。”

第二天，她到社區商店去買東西，回來的路上，一只小狗跑過來膩在她腳邊。她低頭一看，是他那只叫做“啤酒”的馬爾吉斯狗。

這種小狗不可能獨自跑出來玩，身后一定跟著主人。她慌亂地抬起頭來尋找，以為會看見他。天啊，他們還沒在白天見過面呢。

但是她沒看見他，她看見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容貌清麗、氣質典雅的女人，正朝著她微笑。

“你家也在養狗，對不對？它一定是在你身上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個女人說。

她太驚慌，只好掩飾地蹲下身去，抱起小狗，說：“是啊，我也養了一只狗，它一定是在我身上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然后，她摸摸小狗的頭，說它好可愛，并且把它交給那個女人，說，“好像快下雨了。”

她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什么，天空雖然沒有陽光，可是也看不見烏云，為什么脫口而出的是那句奇怪的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臉迅速發燙，因為那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可怕的心虛和不高貴。那個女人笑著看看她，再看看天空，像是給她臺階下似的回應她：“是啊，好像是快下雨了。”

“我喜歡她，我覺得她是那種男人和女人都會喜歡的女人。而我不能明白，有這樣好的妻子，為什么他還要來招惹我？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有那樣好的丈夫，為什么我的心思還會有波動？”

這天晚上，她沒有帶小狗出門去散步。她早早就鎖上門，關上燈，然后抱著小狗坐在畫室窗前，看著月光投進來的光影。

門鈴聲果然在深夜響起。一聲，兩聲，三聲……然而她只是靜止不動。

“很慶幸，不是嗎？我終于全身而退，沒有破壞另一個女人的幸福，也沒有破壞我自己的幸福。”

不知從哪里飄來梔子花的甜香。那是初夏，在這個季節里發生的秘密并不比其他季節更少，也不比其他季節更多。

從此，她再也沒有在傍晚以后出門。深夜的門鈴聲陸續又響過幾次，但她從未開門。

幾個月后，她的丈夫從東京回來，一切又恢復了原樣。

“我從來沒有問過我先生，在東京的那半年是不是曾經對某個女子動過心。”她把垂到臉頰的長發往后一掠，淡淡地說，“如果他說沒有，我很難相信；如果他說有，我會覺得那很人性，可是，我依然會感到失落。所以，還是什么都別問了吧。”

是啊，還是什么都別問了吧，再相愛的男女之間，也會有月光穿透的空隙。

（吳清貴摘自《皇冠》總567期，張 弘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