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就是一種忍耐

那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能活到今天。小時候并不懂得什么是活著，只知道活著是要呼吸的。可我知道什么是死——閉著眼睛。臉色蒼白，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任憑自己的親人怎樣哭喊。死的情景在醫(yī)院里看到過，我見過和自己同住一個病房的孩子死了。我?guī)缀醪蝗ハ牖钪氖拢菚r太小了，只有八歲，但我已經(jīng)朦朦朧朧地覺得活著不好：因為要打針吃藥，要做手術(shù)，那一切太可怕了。其實最可怕的還是孤獨，還有夏天，家里沒有電扇。媽媽上班前，讓我倚著被子坐好，把一個盛滿涼水的罐子放在我身旁，她說你要是熱了就把手伸到水里。我守著一罐涼水過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那么漫長，都讓人不耐煩。我沒有玩具，家里也沒有收音機，只有一只馬蹄表“咔嗒咔嗒”地走著。不慌又不忙。那就是我活著的聲音。

媽媽對我的病從不絕望，她不斷地給醫(yī)生寫信，還把醫(yī)生請到家里來。十一歲時，記得有一天，媽媽請來一位軍醫(yī)。他對媽媽說，這孩子十八歲雙腿就會攣縮起來，再也伸不開了。醫(yī)生走后，媽媽說，我不相信，你要好好鍛煉，你的病一定能好。我不完全懂得醫(yī)生的話，但懂得媽媽的話。

我總是笑，苦笑，沒有什么可高興的事，就在父母面前裝笑。有時臉上笑，心里卻很煩惱。我學會了忍耐，試著咬牙忍耐。

我十八歲的時候，媽媽想起了醫(yī)生的話，她有點得意，說，你看我說的對吧。

我繼續(xù)努力活著。

可是病情還是加重了。1976年12月，我做了第四次脊椎手術(shù)。此前醫(yī)生對病情的估計并不樂觀，他們說了我會死去的幾種可能：1、肺炎；2、泌尿系統(tǒng)感染；3、褥瘡——這是脊髓損傷的病人最可能死去的原因。

可我依然活著。我的生命力一次次粉碎了醫(yī)生的預言。

很多年了，我總是給自己開處方。我知道怎么預防感染，我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條件再差也要洗頭發(fā)洗澡，曬衣服曬被褥。所有能夠得著的地方都擦得一塵不染。我會給自己針灸、注射、按摩、給褥瘡換藥，看不見的地方就照著鏡子。我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好起來。

我像健康人一樣穿著，雖然搬動雙腿很費力，可努力就能做到。我像健康女性一樣打扮自己，整齊干凈。即使病在床上，也要掙扎著讓自己整潔清爽。

多年以后，我見到了山東省立二院神經(jīng)外科主任張成伯伯，童年時，他是我的主治醫(yī)生。他已經(jīng)老了，他說沒想到我能活到現(xiàn)在，是什么原因他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說，樂觀堅強是第一!

后來，我在全國兩會上還見到了著名神經(jīng)外科專家王忠誠教授。1965年，媽媽帶我到北京治病，要找的最好的醫(yī)生就是王忠誠教授。幾十年后，我活著，還和他一起開會，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人有快樂，也會有煩惱，但是別人很少見我煩惱的樣子，我自己早就學會了排解。我不讓自己因為病痛而變得古怪和叛逆，也從不這樣想問題——為什么我有病而別人沒有。病痛是自己的事情，不能把這痛苦強加到別人身上。其實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么麻煩或不幸，就好比出門遇到一座大山，你不能抱怨，只能想辦法翻過去。面對困境抱怨是最無力的語言。我傷感但從不絕望，苦日子能過，好日子也能過。我讓自己豪爽直率，從不在乎別人怎樣看我，但是我會檢點或拷問自己，讓自己正直、正派、大氣。

我再也不孤獨了，少女時代就有了很多朋友。開始寫作后，卻常常給自己制造孤獨，因為必須安靜地寫作。我喜歡很執(zhí)著地做一件事，比如寫長篇時，會一連幾個月不下樓。我也喜歡和朋友們在一起聊天，不喜歡出去吃飯，愿意請朋友們到家里來吃飯。在飯桌上，我們喝酒，黃酒白酒葡萄酒。我總是哈哈大笑，那會兒根本不去想自己的病，只覺得活著真好。我有時候也幻想——假如還能再活一回多好!

今天，我還是不斷鼓勵自己好好活著，還是裝得像沒有病、沒有殘疾一樣，讓自己忘掉不幸和痛苦。雖然很痛苦，但我知道，活著就是一種忍耐，必須有耐心地活著，耐心地做好每一件事。因為每個人只有這一次活著的機會，因為死后再也不能復生了，所以，有一次活著的機會就要好好地活著。★

(楊濤摘自《小品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