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虹 金 萍
陳恒喬,是杰出的女革命家,曾是優秀的共產黨員向警予的助手。1998年,在南京走完了她坎坷曲折、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之旅。上世紀90年代中期,筆者曾3次去陳老住的南京大學陶谷新村二層舊式小樓采訪過她,承老人提供了一些資料和歷史照片,對她和她丈夫胡允恭的革命生涯了解頗多,深知晚年的陳恒喬最難忘記的正是當年她跟隨向警予在武漢參加斗爭和一同坐牢的日子……
(一)
陳恒喬,廣西容縣人,生于1909年,家境尚可,父親陳協五為晚清秀才,思想開明進步。清末民初,陳協五東渡日本求學,畢業于早稻田大學。在日本,陳協五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中華革命黨,并結識了年輕的周恩來,兩人志趣相投,結為莫逆之交。上世紀20年代初,廣東成為大革命的策源地。廣西也受到革命浪潮的沖擊,年方17歲的陳恒喬剛從容縣師范畢業便報名參加了國共兩黨在梧州合辦的戰地政治宣傳隊,上前方開展宣傳鼓動工作,女隊員們都剪了短發,換上國民革命軍的灰軍裝。1926年春,陳恒喬被調到廣州培訓并從事婦運工作,6月入黨。父親放心不下遠離家鄉的女兒,寫信拜托周恩來多多予以關照。那時周恩來擔任中共兩廣區軍委書記、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和蘇聯最高顧問加倫將軍的秘書。陳恒喬因此能夠常出入周恩來的住所,且不感拘束,還主動幫助掃地、做飯,整理書報信件。周恩來將稚氣尚存的陳恒喬當作一個小妹妹,關照有加。
1926年10月的一天,陳恒喬又來到周恩來寓所作客,并向周恩來匯報工作學習情況。這天,正巧碰上從蘇聯歸來的向警予給軍校及兩廣區委20多位同志作政治報告,這位年輕的女革命家侃侃而談,一口湖南口音,理論水平很高。陳恒喬無形之中也被她的報告所吸引,坐在角落里,聚精會神地聽著。向警予做完了報告,逐個回答了同志們的提問,注意到獨自坐在屋角小凳子上的陳恒喬,就端著一只白茶缸走過來,與陳恒喬親切交談,問了陳的情況。陳才參加革命不久,已聞向警予的大名,知道她幾年前曾與周恩來、鄧小平、趙世炎、李富春、蔡和森、聶榮臻等同志赴法國勤工儉學,是僅有的3名女革命者之一,入黨很早,善于作宣傳鼓動,充滿火一般的熱情,能力非凡。陳恒喬不免拘束和緊張,向警予對她很和氣、友好,稱她“小陳”,拿她當個小妹妹。陳恒喬出于尊敬,稱她為大姐。周恩來又上前介紹了陳恒喬的家庭情況,特別強調陳恒喬的父親陳協五是在兩廣有一定影響的國民黨“左派”人士,其子陳孟吾也已加入共產黨。向警予頻頻點頭,與陳恒喬交談,無疑已對她留下好印象。
1926年10月,北伐軍攻下武漢三鎮,全國震動。之后,國內形勢發生變化。1927年2月中旬,中央調向警予去武漢工作。她臨行前選擇了陳恒喬作助手。她倆結伴搭乘火車北上。在武漢,向警予主要抓工運和婦女工作,帶著陳恒喬東奔西跑,深入工廠、港口、碼頭和學校,發動女工、工人、學生參加革命斗爭,工作頗見成效。
(二)
1927年4月,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殺。而在武漢,尚是轟轟烈烈的大革命氣象。鑒于蔣介石在南京公然背叛革命,發布《定都南京宣言》,1927年4月18日武漢國民政府下令免去蔣介石本兼各職。22日,武漢國民中央執行委員、國民政府委員、軍事委員會委員聯名通電討蔣。23日,武漢國民黨中央軍政學校各期學生在武昌閱馬廠召集討蔣大會,到會各界群眾30多萬人,會場上人頭攢動,無數面旗幟迎風招展,聲勢極其浩大壯觀。大會執行主席、共產黨員蔣先云首先發表講話,國民黨左派領導人鄧演達、徐謙等也發表了討蔣演講。向警予也應邀上臺演講,她的演講充滿了激情,很生動,不時伴以揮手姿勢,還引用了列寧表述偉大十月革命的幾段名言。演講多次被民眾們排山倒海般的掌聲、歡呼聲所打斷。陳恒喬身穿灰布軍裝,戴一頂男式軍帽,挎著一只挎包,站在離主席臺不遠的地方,她的嗓子早已喊啞了,對革命背叛者充滿了憤怒。

那些日子里,陳恒喬作為助手,與向警予同吃同住同行,同下工廠基層,宣傳革命形勢,歷數蔣介石反革命罪行,鼓動工人、市民們的革命熱情,出于工作需要,陳恒喬學著說湖北話。她很佩服向警予的領導能力。向大姐精力充沛,整天奔忙,稍有空閑,還看看書報,也寫些短文章刊登在《大江日報》、《革命先驅周刊》等報紙上。她的樂觀豁達精神也感染了剛參加革命不久又涉世不深的陳恒喬。示威集會結束后還舉行了大游行,陳恒喬與向警予會合,也加入進去……
5月下旬的一天,陳恒喬跟隨向警予前往前督軍肖耀南的公館參加黨中央臨時召集的一個會議。那是五進大宅院,古老而氣派,水磨青磚地板陰濕濕的,高墻上貼著反帝討蔣標語,大門內外設了兩道警衛哨卡。陳恒喬不能進入會議廳,留在前院天井里,與已認識的革命者熊瑾汀、朱瑞綬夫婦閑聊,旁邊椅子上坐著一位中年人,身穿深色中山裝,瘦瘦的,神色憔悴,熊瑾汀從中作了介紹:“小陳,這位朱劍凡先生是我們自己人,向警予便是從他創辦的周南女校畢業的,是朱先生的優秀學生之一。在長沙,朱先生擔任國民黨黨部委員兼市公安局局長,支持農民運動,立場鮮明,‘馬日事變中險些被許克祥叛軍殺掉,幾經周折才逃到武漢來。”陳恒喬對朱劍凡肅然起敬,起身向他鞠躬為禮,還作了簡略自我介紹,并談及眼下擔心在廣西擔任省農民部長的父親和已加入共產黨的弟弟孟吾的安危。朱劍凡神態凝重,說就他所知廣西也在搞“清黨反共”,李宗仁指揮的第七軍公然支持蔣介石,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程潛的失利。他的第六軍舉棋不定,被蔣介石又打又拉,亂了陣腳,坐失了奪回南京的好機會……說著,朱劍凡連連嘆氣。這當兒,門外停下3輛黑色小汽車,從中間一輛車上下來一位身高體胖穿長綢袍的人,他正是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闿。他不時喃喃自語:“為什么不痛加還擊?‘左派都上哪兒去了?”他邊說邊跨入黑漆漆的大門,向里邊走去,衛兵齊向他敬禮,他只當沒看見,陰沉著臉,幾位隨從神色冷峻。這一場景令陳恒喬印象很深。大半個世紀后猶存留于她的記憶里,她限于閱歷,并不怎么了解譚延闿這個人。后來聽向警予說到譚氏反對另立南京國民政府與武漢中央政府分庭抗禮,對蔣介石推行“清黨反共”政策很不滿,還責備中共方面過于軟弱。會議廳里,李立三、劉少奇、李富春、彭澤湘、譚平山、向警予等十幾位共產黨負責人都聽到譚延闿的牢騷話。但大家都沒料到僅僅兩個月后,這位標榜國父孫中山先生忠實信徒的、有影響的晚清翰林出身的武漢國府主席竟在“寧漢合流”的喧囂聲浪中倒向蔣介石一方,也轉而反共。后來向警予每每斥罵譚延闿是個“老奸巨滑的混帳,投機革命的大官僚、偽君子!”年輕的陳恒喬也算是長了些見識。
5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向警予急匆匆地騎自行車趕回住所,問陳恒喬是不是已燒好菜了。陳恒喬連連點頭說已經好了。
原來,是黨的國民革命軍前委總書記聶榮臻前一天派人送來口信,請陳恒喬幫助燉兩只老母雞,做10斤紅燒肉,說要去漢口醫院慰問打垮夏斗寅部叛軍的葉挺第二十四師的傷病員。陳恒喬立即照辦,由向警予給了些錢上街采購,回住所做菜,向警予便由兩名當地婦委會女干部陪同去武昌一家紡織廠開會。她回來后便和陳恒喬將做好的菜分別裝進兩只剛買回的大號鋼精鍋(即鋁鍋),拎出門,門外已有聶榮臻派來的4名士兵等候,大家將鋼精鍋放上一輛三輪貨車,趕往漢口醫院。
醫院里人滿為患,病房里住滿了從紙坊車站戰地抬回來的傷員,走廊里也躺著傷員。聶榮臻、李富春等同志已在工作,挨個慰問傷病員,送上一份份慰問品。向警予、陳恒喬立即加入慰問活動,將一碗碗老母雞湯送上,還將香氣撲鼻的蘿卜紅燒肉移交給管伙食的同志。在一間病房里,陳恒喬見惲代英、聶榮臻正與兩位重傷員親切交談,他身邊還站著二十四師七十二團幾位青年軍官,是來看望戰友的。在紙坊戰役中,正是這個團為主力的革命部隊經血戰擊潰了夏斗寅部叛軍,保護了武漢。陳恒喬并不認識這些同志,經聶榮臻介紹才知道重傷員中較文弱的一位名叫胡允恭。
胡允恭,安徽長豐人,1924年在上海加入共產黨,旋奉派南下廣州,擔任黃埔軍校辦公室秘書兼我黨辦的青年軍人聯合會周刊記者,在周恩來直接領導下工作。北伐戰爭中,胡允恭初任第四軍繆培南團教導員,后升任新編組的三十五軍政治部代主任,在攻打武昌城戰斗中,他左腳負傷,被抬下火線送來醫院。陳恒喬對這位同志并沒留下很深的印象。她并沒有想到兩三年后她會在山東煙臺與這位胡允恭結為人生伴侶,相伴一生。
又過了些日子,形勢急轉直下,更加緊張。武漢街頭不時出現反共傳單標語,謠言時起,攪得人心惶惶,敵特的破壞活動明顯增多。衛戍司令葉挺下令組建幾十支武裝巡邏小分隊,在三鎮巡邏,維持秩序。6月中旬,葉挺和聶榮臻都建議向警予、陳恒喬遷住進離衛戍司令部不遠的總工會辦公樓,以利安全。聶榮臻還轉達了周恩來的口信,希望她倆注意人身安全,晚上最好不要外出工作,以防被敵特分子打冷槍或綁架。向警予考慮到局勢艱危,肩上任務很重,仍堅持常在晚上帶陳恒喬外出活動。
果不其然,6月中旬某日夜晚,她倆從武昌一家紗廠開完形勢分析會歸來途中,突遭3個身份不明者的攔截。陳恒喬急忙掏出自衛用的一把自來得五連發手槍先對著3個人影放了一槍,又叫向警予忙臥倒以防被傷著,襲擊者顯然沒料到陳恒喬會開槍,兼之又心虛膽怯,匆匆撤逃,消失在黑暗里,陳恒喬已是一身冷汗,忙扶起向警予。向則坦然自若,全無懼色。
(三)
反共逆流席卷南北各地,很快,又出現“寧漢合流”。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武漢及湖北、湖南的中共黨組織轉入地下,堅持斗爭。向警予和陳恒喬化裝為家庭婦女,租住在漢口法租界三德里96號的小樓上,主辦黨的地下刊物《大江》。向警予編寫文章,刻印蠟紙,陳恒喬負責油印,并常把油印好的對開小報傳遞出去。無事時陳恒喬常坐于樓下門口望風,裝作納鞋底或織毛衣,遇有異常動靜,即向小樓上報警。她心細而機警,幾次遇上險情,都巧妙地應付了過去,房東家一直不知道她們的真實身份。

自1927年底以后,武漢反動勢力氣焰猖狂,在武漢三鎮天天出動成批軍警、偵探,捕殺共產黨員和左派進步人士。抓住人后,往往只由軍事法庭草草審一次,即綁赴刑場砍頭或處決,行刑號聲分外凄厲。陳恒喬膽大心細,她外出望風時,發現捕房的便衣偵探已在她們住所附近頻繁出現,張張望望。她意識到危險逼近,就力勸向警予暫停出版報紙,先躲起來,深居簡出,避一避風險。但向警予是個性格很倔強的人,拒絕了她的勸告,堅持從斗爭角度出發,認為面對國民黨反動派的野蠻大屠殺,革命已轉入低潮,特別是周恩來、賀龍、葉挺、朱德等同志發動的“八一”南昌起義,已在廣東北部受挫,起義軍潰散或敗退,敵人彈冠相慶,武漢更有必要出版中共地下報紙,以鼓舞士氣。結果,不幾天,她倆就被已被捕叛變的地下交通員宋若林出賣,遭捕房偵探逮捕。
在法租界看守所里,向警予臨危不亂,機警沉著,利用放風時間與陳恒喬串供,假稱向警予名叫夏易氏,湖南人;陳恒喬名叫易陳氏,是廣西人,丈夫為湖南長沙人,以經商為生。夏易氏(向警予)是她丈夫的大姐。法租界的法庭因缺少人證、物證,難以判定她倆的真實身份。后來那個叛徒當堂指認夏易氏便是赫赫有名的向警予(他似乎并不認識陳恒喬),法官又找來向警予的幾張相片對照,于是事態急轉直下,向警予和陳恒喬被從法租界看守所引渡到武漢衛戍司令部后,多次遭到刑訊拷打,堅不吐實。向警予自知身份已暴露,不免一死,她設法保護陳恒喬,把什么事都承擔下來,教她不可改口供,一定要挺住。陳恒喬裝作是一個不懂政治又沒啥文化的無業女子,成天哭哭啼啼,口口聲聲“冤枉了”。
1928年5月1日,反動派在這一天屠殺了幾十名共產黨員,連十二三歲的少年“赤共分子”也不能幸免。全城戒嚴,軍警荷槍實彈,如臨大敵。刑場上,殺人號聲一次次響起,陰森凄厲。向警予在牢門打開后,就高呼革命口號,凜然無畏。她留給陳恒喬兩條白毛巾作為訣別的紀念,叮嚀陳恒喬今后如能出獄,一定得去看望她留下的妮妮、博博一對小兒女……向警予英勇就義了。陳恒喬僥幸地活了下來,后來被以“政治犯嫌疑分子”罪名判重刑15年。不久,風云突變,蔣桂戰爭爆發。我地下黨組織利用這混亂機會,設法將陳恒喬等一大批黨員、團員營救出獄。
陳恒喬飽受折磨,面黃肌瘦又染病在身,身體很弱,在一戰友家稍作休息,便化裝成一女教師,搭乘招商局民生輪沿長江東下上海,向黨中央負責人、軍委書記周恩來同志詳細匯報了向警予被捕壯烈犧牲的經過。還應中央要求,寫出有關書面報告。她悲痛無比,深為向大姐的英年遇難而痛惜,一向堅強的周恩來也落淚了……
(四)
1929年春,山東煙臺駐軍師長劉珍年委派其弟弟劉孟九(黃埔一期生,曾加入中共)去上海,找到我黨組織,要求派出一批有斗爭經驗的同志去煙臺協助開展工作,打開局面,以增強實力,對抗盤踞濟南的韓復榘。中央經研究后同意了對方請求。
不久,軍委書記周恩來派遣以胡允恭(已化名胡邦憲)為首的秘密工作組前往煙臺。胡的身份是中共軍委山東特派員。成員有劉滿奚(黃埔一期生)、唐嵩(黃埔一期生)、郝道述、陳恒喬、賀果(即著名音樂家賀綠汀)、彭守道(即彭雪楓將軍)、張霖之(上世紀60年代中央煤炭工業部長)等十余人,他們大部分是被我黨從武昌監獄營救出的經受過考驗的共產黨員。在煙臺,他們分別進入劉珍年師部教導隊、市警察局等單位開展工作,擴大革命力量。胡允恭與陳恒喬舉辦了簡樸的婚禮。這一時期,他們發展了近百名黨員,控制了一些基層機構,但因叛徒告密,劉珍年突然反目,策劃抓人。胡允恭夫婦和同志們被迫緊急撤出煙臺,分路返回上海。
一年后,胡允恭夫婦再次奉周恩來之命前往山東濟南開展工作。胡允恭化名胡萍舟,任中共山東省軍委書記,負責全盤工作。陳恒喬任濟南市委組織部長,兼胡的秘書,恢復地下黨組織,發動民眾,冒險犯難,出生入死,經近一年努力,終于打開了局面。但隨著白色恐怖的加劇,胡允恭夫婦及一些同志再次撤出山東返回上海。
1931年胡允恭因受王明、康生一伙誣陷被迫脫黨,流落滬上,處境艱難,但仍為黨工作,與魯迅等左聯領導人有過交往。兩年后,他赴福建參加了李濟深、蔡廷鍇、陳銘樞等領導的“閩變”斗爭,擔任過泉州(當時改興泉省)公安局長。“閩變”失敗后,胡允恭流亡香港,后來他兩次被捕,又都被朱蘊山等人保釋出來。陳恒喬因被叛徒出賣也曾被捕,受過嚴刑拷打,后來也是由朱蘊山等人營救出來……
1948年陳儀調任浙江省主席。胡允恭夫婦即奉我地下黨密令前往杭州,做陳儀策反工作,因遭叛徒出賣功虧一簣。“文革”浩劫中,胡允恭受到沖擊,1980年,其歷史冤案獲平反昭雪。1998年,陳恒喬也走完了她的人生之旅,與丈夫相聚于九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