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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時光

2009-07-04 06:15:26羅偉章
小說月報 2009年10期

邱家琪去給父親擦澡。這不是第一次,但她還是有些緊張。

她把兌好的水端進父親的屋里,對著客廳喊:“媽,聲音關小些?!?/p>

其實電視聲音并不大,不可能鬧著昏睡中的父親,邱家琪說這句話,是為自己找個關門的借口。加上父親在內,屋里只有三個人,關不關門本來無所謂,但敞著門給父親擦澡,邱家琪會起雞皮疙瘩?;杷械娜艘灿凶饑?她自己同樣有。她雖然已經三十五歲,可還是個姑娘呢。

客廳里空了一下,接著是更響亮的聲音傳過來。母親換了個頻道,而她知道這個頻道的聲音更大。母親太懂得女兒的心思。邱家琪順勢把門閉了,深深地吸著氣。

床上的人蓋著被單,燈光底下,他臉色蒼白,皮膚卻很光滑,也很干凈,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一點兒不像躺了兩年半的人。邱家琪產生了錯覺,以為父親沒病。她常常產生這樣的錯覺。她蹲到床頭去,摸了摸父親的臉,說爸爸,你還睡呀?她在向父親撒嬌,但父親沒理她。一般人的睡眠是清早時分浮在淺水里的魚,父親的睡眠則緊緊貼住水底,哪怕脊背上長滿水草,也不動一動身子。邱家琪咬著嘴唇,想哭。她想哭不是怕父親突然間就“過去”了,畢竟,兩年半時間并不短,她和母親早就有了這種心理準備。她是為自己再不能在父親面前撒嬌感到傷心。

人一輩子,有些東西說丟就丟了。

盆里的水冒著淡青色的熱氣,邱家琪用指尖探了一下,覺得恰到好處,就輕輕地把父親的被單揭開,為他脫衣服。初秋時節,父親只穿了層單衫子,左邊一側,右邊一側,就脫下來了。

這么長時間來,父親身上沒長過一個褥瘡。這都是母親的功勞。自從父親得病,母親幾乎足不出戶,守在父親床邊,為他擦洗,為他翻身,為他端屎端尿,為他理頭發剪指甲,晚上睡覺,每隔一個小時,她必然起來,給父親墊墊枕頭,挪挪位置;天不是太熱的時候,母親舍不得開空調,就舉著大蒲扇給父親搖,父親身上干干爽爽,母親則是大汗淋漓。將近一千個日子,母親就是這么過來的,以至于她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手上也老是做出為人翻身的動作。

關于父親的一切事情,母親都盡量包辦。

母親說:“我自己做才放心?!?/p>

這是真話。同時她也是怕累著女兒。

她有兩個女兒,家琪是老大,老二叫家欣,早結婚了,都有孩子了。老二兩口子都在機場上班,成天忙,家也安在機場附近,離這邊遠,過來看父母的時候不多,因此真正累著的就是老大家琪。邱家琪在城里一家地板磚代銷公司打工,雖是部門經理,可一個打工的人,哪有讓你享清閑的時候,何況她周末還要去財經大學讀書,每天回家上樓,腳步都是拖著走,買菜、打掃衛生、去物業公司和電信局繳納一應費用,還全都是她的活。母親心疼她。

可前不久,母親累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實在沒辦法,才讓她去經管父親。

包括為父親擦澡。

邱家琪給父親擦澡,總要換兩三盆水。在她看來,一個通體干凈的病人,差不多也就不叫病人了。她始終不相信父親從此就醒不過來,盡管許多人都這樣說。她無法想象沒有父親的日子。從小到大,她跟父親最親近,要是父親走了,這個家到底還算不算家,她不是沒想過,但每次想到這個問題,就煩躁,恐慌,就不敢深想。她承認,當父親赤條條地展示在她面前時,她看到的不是父親,而是一個男人。父親毫無遮攔地向她袒露著男性的秘密。為此,她對父親又添了一份奇異的感動。只是每次擦洗完畢,把父親的衣褲穿好,在父親容易出汗的地方灑上幾滴香水,再將被單拉上去后,她才喪氣地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父親一無所知。

今天照樣如此,但邱家琪不甘心。她把父親安頓好,便坐在床沿,俯下身,把熱辣辣的呼吸吐到父親的臉上。

她說:“爸爸,你醒醒啊,你睡了兩年多,還沒睡夠嗎?”

她說:“爸爸,家欣生孩子了,是個兒子,已滿兩周歲。你這輩子只得了兩個女兒,一直跟我們開玩笑,說真想要個兒子,你幺女兒為你生了個外孫,長得虎頭虎腦的,就叫虎子,可愛極了,人家等你抱呢,你卻不理他,人家叫你外公,你也不答應,你是不是怕過年過節給壓歲錢?”

她說:“爸爸你乖啊,爸爸聽話啊,你要是醒過來,家琪就帶你去逛公園。市里剛剛建成一個免費公園,大得很,里面有個人工湖,交五塊錢,就可以在湖里釣一整天魚。”

她說:“爸爸你知不知道,你得病的那天,我剛好給你買了把躺椅,你不是想要一把躺椅嗎?我高高興興地把椅子搬回來,才知道你半個小時前病了,病得不省人事。我費那么大的精神,把椅子扛上樓,累出一身臭汗,你卻不愿意在上面坐一下,你對得住家琪嗎?”

她說:“爸爸呀,你就爭口氣,做個樣子給家琪看看,只要你對得住家琪,家琪也不會虧待你——你今天醒過來,明天我就去找個男人結婚!”

說到這里,邱家琪扮著鬼臉,眼睛發亮,滿含期待地看著父親。

床上的人無動于衷。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

邱家琪用手指點著父親的額頭,皺著鼻子說:“爸爸說謊,爸爸根本不擔心女兒,你巴不得女兒當一輩子老姑娘,守在家里服侍你!……你不高興嗎?難道我冤枉你了嗎?你說話呀!”

父親和開始一樣,雙目緊閉,近乎沒有呼吸地呼吸著。

一粒圓滾滾的淚珠,滴落在父親的嘴角。父親的嘴角是蒼白的,這滴淚珠同樣是蒼白的。

邱家琪弓著上身,把臉貼在父親的臉上哭泣:“爸爸呀,我的爸爸呀……”

這時候,床上的人突然有了動靜。他的身體沒動,喉嚨里在動,“吭——吭——吭——”,像總也發動不起來的馬達,帶著掙扎的苦痛。

女兒對他說了那么多話,他沒有反應,女兒的悲傷,卻喚醒了那條深水中的魚。

可這是他能給親人做出的唯一回應了。

出去之前,邱家琪抹凈了臉上的淚水。她不能讓母親看出她哭過。父親發病的第一年,母親常???后來就不哭了,最近半年來,連氣也不嘆了。天長日久地照顧一個昏睡中的病人,就相當于一個大活人與一臺機器較量,最終敗下陣來的,肯定是人而不是機器。母親變得麻木了。這樣好。麻木總比無止境的悲傷省力省心。邱家琪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呵護母親的麻木。

母親沒看電視,躺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母親長得很美。是那種五官端莊又極有風度的美。哪怕她睡覺時嘴唇微微張開,姿勢說不上優雅,看上去也相當迷人。邱家琪找出一床毛巾被,輕輕蓋在母親身上,又把電視調到靜音,才去做晚飯。進廚房門之前,她禁不住又望了母親一眼。她看到了母親新長出的白發??蛷d里沒有開燈,未裝修的屋子暗沉沉的;電視的閃光加強了這種暗,讓母親身上平添了一種凄涼。

母親這時候是不是在做夢呢?她在夢中是否又在感嘆自己的命運呢?

邱家琪的外公是國民黨高級軍官,錦州戰役打響的前夕,他的部隊由南方調往北方,去不久,他跟遼寧一個女子結了婚;這女子后來成了邱家琪的外婆。外婆是大家閨秀,當她隨丈夫來到南方,才發現在自己前面丈夫已有一個女人,很是惱怒,加之適應不了南方潮濕悶熱的氣候,生下邱家琪的母親葉玉景不滿兩年,她獨自回了老家。這一去就再也沒跟丈夫和女兒見過面。但是,葉玉景始終記得自己父親是軍官,母親是大家閨秀,即便解放后,父親遭了槍決,母親不知所終,她淪落為川東北一個農家女,也沒忘記這一點。葉玉景教育兩個女兒跟別人截然不同,那時候他們住在川東北某礦山,礦山女多是大大咧咧的,身子骨累得,嘴上也來得,特別是把男女關系看得稀松平常,葉玉景說這不是開放,是粗俗,嚴禁女兒跟她們學。家琪姐妹很小的時候,礦上條件差,多數人住在平房里,公共廁所很遠,家家都用尿壺,葉玉景在她們的尿壺沿口處,塞了一把稻草。這樣做,是讓女兒起夜的時候,不弄出有傷體面的響聲。平房外面有狗叫,證明來了陌生人,姐妹倆再好奇,也不許首先跑出去看。直到現在,晾曬衣服的時候,葉玉景也不許邱家琪的褲子傍著父親的褲子。家欣那邊她管不著,但她時時告誡,叫家欣不要將女性之物傍著丈夫的褲子曬,免得逗人恥笑。

由此可知,葉玉景讓邱家琪去給父親擦澡,可以說是對自己信念的摧毀。但有什么辦法呢,那次她病得起不了床。至于后來嘛——反正大女兒都見過了她爸的身子,也就由著她去了。

葉玉景要贊美一個人,就一句話:“這人,種好!”

因為家欣的公公是手藝人出身,而今雖在城里開酒樓發了財,但家欣丈夫的“種”自然說不上好,而家欣偏偏死心塌地嫁給他,使葉玉景差一點兒就跟小女兒決裂了。

在廚房里,邱家琪邊擇菜邊想,自己遲遲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嫁出去,是不是因為母親的“種子理論”給了自己太大的壓力?她說不上來。仔細琢磨,覺得這么大的責任實在不該往母親身上推。

從內心說,她真的想嫁人,特別是父親發病之前。父親多次提醒她:“家琪呀,我左看右看,這家里還少個人呢!”她裝聾作啞,把屋子掃視一圈,說不少呀,都在呀。父親哈哈笑,說你自己都不急,我急啥?話雖如此,父親對她的未來是焦慮的,當她上了三十歲、妹妹家欣也已出嫁之后,父親的焦慮就時時掛在臉上,談起這事,再不能輕松地開玩笑了,而是沉著臉,皺著眉頭,說家琪呀,我跟你媽不能陪你一輩子,你不成立個家庭,等我們走了,你就知道啥叫孤單了。邱家琪倒沒想那么遠,但她實在想讓父親高興,在談婚論嫁的問題上不僅不回避,還顯得格外積極主動,而且背著父母偷偷地談過幾個,本想有了眉目就讓那個神秘人物突然站到父親面前去,可那個人就是進不到她的心里,每到節骨眼兒上,她就打了退堂鼓。這樣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三十五歲。三十五歲就在四十歲的隔壁,門都不用敲,一伸腿就跨過去了。四十歲的女人啦,就算你從沒正眼瞧過男人一眼,別人也不會把你叫姑娘了。要叫就叫老姑娘。

女人的年齡是禁不起拖的,一拖就不可收拾。

對此,邱家琪早就心知肚明。

好在她現在已經不著急,反正父親都是那個樣子,即便那個人站到他面前去,他也不知道;即便把他從深水里喚醒,他喉嚨里發出“吭吭吭”的呼叫,也只能徒增他的痛苦。

飯快好的時候,母親才醒來。母親走進廚房,自責地說:“我本來想瞇一下就做飯,哪曉得眼睛一閉就睡過去了?!鼻窦溢靼涯赣H往外推,說媽,你自個兒去看電視吧,我又不累。

女兒累不累,母親一看就明白,女兒是個利索人,高挑,挺直,可這時候,她的腰卻軟軟地塌著,像挨了悶棍的蛇。但母親并沒堅持,回到了客廳。

她深深地感覺到,在這個家里,只有她和大女兒相依為命。

邱家琪跟母親是同樣的感覺。

然而,母女倆吃飯的時候,母親突然說了句:“家琪,媽等你領個人回來呢?!?/p>

邱家琪愣了一下,將筷子戳在齒間:“你也說起這個來了?爸病成那樣,我哪有心思嘛。”

她的眼圈紅了。這時候她更多地想到了母親的將來。雖然期盼奇跡發生,但理智上她十分清楚,父親已經醒不過來了,說不準哪一天,靈魂就會從他身體里溜掉,逃到深不可測的時間里,看不見也摸不著,讓親人永遠失去他。一旦如此,母親怎么辦?天下的老人經過千百年生活的磋磨,總結出了上歲數后過日子的三大法寶:老伴,老窖(存款),老友。父母說不上什么存款,退休前,父親在礦山勞動服務公司當小職員,母親很長時間沒有工作,靠著父親吃喝,過著與她的夢想相去十萬八千里的儉樸日子,直到過了四十歲,上級要求解決臺屬問題(邱家琪的二外公也是國民黨軍官,解放前夕去了臺灣),才把她安排在礦醫院里,做些鋪床疊被的雜活,后來學了打針輸液的技術,升格為護士。這樣的人生天生就是與“存款”不搭界的?,F在位于城北的這套房子,是邱家琪自己掏錢買的按揭房。這么多年來,母親已經知道夢想畢竟只是夢想,現實的力量要強蠻得多,她學會了屈就。不是精神上的,而是物質上的。事實上,母親從來就沒在物質上有過任何索求,買件便宜的衣服,穿得發毛還舍不得丟,女兒稱回的水果,她分明很想吃的,卻說:“我不吃,你們吃?!痹谂畠旱拇叽傧?她勉強拿起一個梨子蘋果什么的,也是老半天不敢下口,生怕把水果咬痛了?!劣诶嫌?母親的老友都在川東北礦山,而現在居住的城市在川西,相距數百公里。

從那“三大法寶”來看,普天下的老人對兒女都是不抱希望的。他們為兒女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可要幫助自己度過晚年,走完最后的時光,正在人生路上艱苦打拼的兒女是辦不到的。

但她邱家琪的母親除了靠女兒,還能靠誰呢?

而家欣是靠不住的。姐妹倆從小受著母親那樣的教育,可她們身上沒有半點矜持,恰恰相反,兩姐妹都很潑辣。邱家琪的潑辣體現在工作上,家欣的則長在嘴巴上。邱家琪當年沒能考上大學,是自己去讀了電大,在礦工會干了一段時間,就出來打工;家欣是師范大學畢業生,厭惡教書,就跑到機場應聘,做了安檢員。她寧愿做安檢員也不當教師。家欣本來就快言快語,加上成天待在嘈雜的環境里,干著單調而責任重大的事務,再加上在婚姻問題上受了氣,脾氣火爆得不行,對母親說話,老是夾槍帶棒。比如母親說不想吃水果,她就大聲武氣地訓斥:“喉嚨都在動,還說不想吃,我最見不得裝假的人!”母親堅持不買新衣服,她就把母親的舊衣服拿下樓扔進垃圾桶。有時候,她帶著丈夫過來,剛扒拉下幾口飯,突然趴到丈夫的肩頭上,嗲聲嗲氣地說:“段定啊,想當初,我們好可憐哦,人家把我們關在門外不讓進屋,我們就跪在門檻底下……”說著說著,淚水咕嘟嘟地滾下來了。她說的“人家”,指的就是母親,弄得母親老半天回不過氣。

家欣口惡心善,邱家琪知道,母親也知道,但就算你是菩薩心腸,口上太惡也讓人吃不消。

母親曾對邱家琪說過:“我跟你爸將來反正不跟家欣一起過。”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還沒病,現在父親病成這樣了,母親對未來的恐懼感明顯在增強,不愿意跟小女兒同住一屋的心思也更堅定。礦上那套不值錢的老房,早就處理掉了,邱家琪想,母親不跟家欣過,就只能跟我——不跟我過,未必讓她睡大街?

邱家琪又想,如果我結了婚,招一個與這個家庭原本沒有任何牽連的陌生人進來,母親有現在這么自在嗎?那個人品性再好,也做不到像自己這樣跟母親貼心貼肺。

這么一想,邱家琪就決定不結婚了。她要這樣陪母親一輩子。

在這個秋天的夜晚,母女倆吃過飯,用豆漿機打了豆漿,用鼻飼管給病人喂下去,就雙雙坐在病人的床邊,默然無語。過了好一陣,母親把手放在病人頭上,對女兒說:“家琪,我們再苦再累,也要讓你爸多活些日子,有他這個人跟沒他這個人,不一樣?!?/p>

邱家琪說:“媽,我也是這樣想的?!?/p>

又說:“媽,不管怎樣,你都盡管放心?!?/p>

母親流下了兩行熱淚。

母親并沒有麻木。

城北比較凌亂。邱家琪的家在那里,上班也在那里。對這座川西平原上的古城,有人這樣概括它的格局:城東住怪人,城西住貴人,城南住富人,城北住窮人。正因為城北窮,商廈的租金相對便宜,一些商界的后起之秀,就把根據地扎在這里。在城北的同善路上,到處都是這樣的鋪面和寫字樓。因缺乏規劃,樓層高高低低,墻體五顏六色,看上去特別的脹眼。邱家琪打工的地板磚代銷公司——鴻運公司——就在這條路中段某幢大樓的第四層上。不大的幾間辦公室,分成了策劃部、公關部、廣告部、財務部等等,里面的十多個員工,除了邱家琪,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崽小妹。

這里所有人都把邱家琪叫琪姐,包括大她幾歲的總經理高勤孝在內。高勤孝這么叫她,既是親切,也是尊重。公司本來不大,總經理之下沒設副總經理,只設了部門經理。邱家琪是廣告部經理。

在“酒香也要吆喝聲”的時代,對廣告部經理的任命,是相當考究的。邱家琪憑什么受到特別的青睞,她母親葉玉景也感到迷惑。當初邱家琪來這家公司應聘的時候,高勤孝被她高挑的身材、漂亮的臉嘴兒、白凈的膚色和不卑不亢的氣質鎮住了。那是真的鎮住了。高勤孝見過很多世面,能一下子把他鎮住的女子,還真沒遇到過。他的第一反應是,這女子大氣!美麗而大氣的女子,并不多。高勤孝說:“你想應聘哪個部門?”邱家琪說隨便,你看我在哪個部門合適吧。接著,邱家琪就按招聘方的要求,掏出身份證給總經理看。高勤孝已經從心里定下她了,看她的身份證,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好奇,誰知這一看,卻讓他目光愣愣的。那時候,邱家琪已經三十一歲了。高勤孝說:“你為什么把年齡改大?是想早些退休嗎?”邱家琪笑了笑,說高總開玩笑,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永遠十八?高勤孝說:“你……未必沒看我們的招聘條件?我們只招二十五歲以下的?!鼻窦溢髡f我知道,我只是來試試。她顯得那么從容淡定,一點兒也沒把自己的年齡當回事。高勤孝說:“你覺得我會收你嗎?”邱家琪說應該會吧,你不收我,就不會問這句話了。

按理,邱家琪應該去公關部,但高勤孝把她安排進了廣告部。事實證明高勤孝沒用錯人。在報紙上打廣告,半版要五萬的,邱家琪往往三萬五就講下來了。這當中是有內幕的:半版五萬,報社也按五萬收,卻返給經辦者一大筆提成費。媒體間的廣告大戰,逼迫他們這樣做。邱家琪卻從不要提成費。她想,人家招你來,給了你工資,是讓你認真辦事的,不是讓你來貪錢的。

高勤孝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上才了解到這一切。從一所中專學校畢業二十多年,同學之間沒怎么聯系過,更沒見過面,這次有人串聯,要本城的同學聚一聚,喝頓酒,談些生活。高勤孝個子不高,腰瘦得像女人,此外還有個顯著特征:腿沒什么毛病,可走路的時候,他腳下老是像墊了塊石子兒。這純粹是習慣。這習慣讓大家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彼此通了信息,在座的一個報人叫起來:“啊,鴻運公司是你的?我見過你老婆!”高勤孝覺得奇怪,心想我老婆十多年來都在另一座城市開火鍋店,我見她一年中也有數的幾回,你在哪里見過?他沒把這話說出口,那同學卻把凳子移到他身邊來,說到邱家琪去他們報社做廣告的事。同學老實地透露了他們那些所謂的內幕,然后說:“你老婆那次來,我還以為她是剛出來打工的,對行道上的規矩不懂,便一五一十地教她,誰知她說:‘這是自己的公司呀……別麻煩了,半版我給你三萬五,你也開給我三萬五的發票吧?!蓖瑢W拍了拍高勤孝的肩,感嘆說:“一看你老婆就是個能干人。”接著添了一句:“你老婆真漂亮!”

高勤孝聽后,說我出去方便一下。

他去了洗手間,并沒方便,只是開著水龍頭,把水捧起來往臉上澆。

從那以后,邱家琪給高勤孝一種親人般的感覺,員工把邱家琪叫琪姐,他也這么叫。

上電大時,邱家琪讀的是中文,對工商管理不熟,憑她的好學和聰明,一般的還能應付,可要把事情做精細就不行了。知識上的欠缺就相當于身體上一塊傷口,你不醫治它,它就在那里活著。邱家琪覺得自己應該去學習MBA。城里有所著名的財經大學,邱家琪想平時上班,周末去聽課。只是收費太高了,她交不出那么多錢,思前想后,只好去找高勤孝借。高勤孝聽她說明來意,很爽快地答應了,問她借多少,邱家琪說借一萬。高勤孝說好,我給你出個條子,你去財務部領錢就是。剛揭開筆帽,他又疑惑地抬起頭問:“琪姐,我每個月給你三千塊,干了這么久,一萬你都拿不出來?”邱家琪這才把自己父親得病的事說了。那時候,父親已病倒半年,正是花錢如流水的時候。高勤孝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借給你兩萬?!鼻窦溢髡f不,一萬足夠了。高勤孝想了想,說那就依你的,差錢的時候隨時給我說。他把條子開好的時候,邱家琪也在寫字臺的另一邊把借條寫好了。她把借條遞給高勤孝,高勤孝含糊地嗯了一聲,放進了抽屜。

邱家琪怎么也沒想到高勤孝會到她家里來看望她父親。

那時候已是晚上九點左右,邱家琪和母親已吃過飯,該為父親所做的一切,也都做了,母親去提了一下開水瓶,見有余水,就叫女兒先用這水洗腳睡覺。邱家琪把洗腳盆從衛生間拿過來,就聽到敲門聲。她以為是妹妹來了,趿著拖鞋,將盆子提在手里,過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對男女,男的是高勤孝,女人是誰,邱家琪從沒見過。

邱家琪說:“高總……”

高勤孝壓低聲音:“事先沒通知你,打攪你們沒有?”

邱家琪說沒有,哪里呢!接著回過頭,對母親說:“這是高總?!?/p>

高勤孝的好,邱家琪自然也對母親說起過,母親連忙起身,請他們進屋。邱家琪這才發現自己還提著盆子,跑進衛生間放下了。高勤孝一直認為邱家琪是從不會激動的冰美人,可從她的表情和動作看,她現在真是很激動的。進屋后,高勤孝指著身邊的女人介紹,說這是我愛人。女人跟她丈夫一般高矮,染成栗色的頭發波波浪浪地瀉到背部,長得不美,也不丑,臉上掛著笑;秋天已逝,外面飄著冬天的初雪,女人穿了件鮮紅的羽絨服,這使她顯得有些頭重腳輕。高勤孝說他愛人姓劉,邱家琪就把她叫劉姐,并且把住了劉姐的肩頭。

幾個人站著說話。高勤孝和他愛人說話時一直壓著嗓子,因為他們知道,這屋子里并不只是母女倆,這屋里的某一個角落,還埋伏著一個病人。

說了幾分鐘話,高勤孝提出去病人床邊看看,母親葉玉景堅決地搖了搖頭。

別人來探望,葉玉景都不讓去看病人。一個喚不醒的人,臉上再干凈,看后心里都會打抖的,時隔多日,那副與死亡靠得很近的容顏都會頂在別人心里。

葉玉景不希望丈夫給探視者留下這種不體面的印象。

按照她的價值標準,她就不應該嫁給這個名叫邱祥的男人,邱祥是農家子弟,家里窮得刮鍋皮子——這是當地人的說法,意思是沒有糧食吃,開飯時只能聽到鐵瓢刮鍋皮的聲音。高中畢業后,他去附近煤礦參工,當了下井工人。正是在這個時期,葉玉景跟邱祥結了婚。在旁人看來,她帶著那么大的“成分”,能嫁給一個貧農的兒子,一個掘進工,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她自己也這么看,但那是理智上,從感情上,她是多么厭惡。她覺得自己的婚姻是被時代逼出來的。這種情感埋得很深,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來。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認,邱祥這個掘進工,不僅在挖掘地道,也在挖掘她堅硬的信念。她以前被自己的信念遮蔽得漆黑一團,后來就能看見亮光了。這亮光她是陌生的,但的的確確為她帶來了新鮮的氣息。邱祥從來不讓妻子看到自己剛從井下出來時的樣子,都是在礦區公共澡堂把渾身上下清洗干凈,才帶著快樂的心情回家去。在礦山,丈夫下井妻子當家屬的情況非常多,許多礦工由于勞累,由于長天白日見不到太陽,由于嚴重地缺乏安全感,也由于日子的窘迫,情緒十分暴躁,對妻子說話,沒一句不像打炸雷,稍不順心,還對妻子拳腳相加——邱祥從不這樣。他知道妻子本來可以是另一種命運,因而體諒她,尊重她,愛惜她。他不說粗話,更不打人,不當班的時候,也不聚眾賭博,而是弄來一把二胡學。幾年之后,他的二胡就拉得相當好了,被人稱為“邱二胡”,礦上搞活動,都離不了這個邱二胡。正因為有了這一手,他才脫離井下,到了地面的服務公司,想看太陽的時候,能夠站到檐下去看個夠。

這么多年來,葉玉景一直隱瞞著,甚至也對她自己隱瞞著:其實她是愛丈夫的……

高勤孝善解人意,不再堅持去看病人,也不坐下,繼續站著跟葉玉景說話。

其間,他愛人把邱家琪拉到了一邊。

邱家琪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劉姐就拿出邱家琪給高勤孝寫的那張借條,三兩下撕碎了,說:“你對勤孝的幫助他都講給我聽了。這一萬塊錢,就當是我們來看你父親送的。”

葉玉景說:“你老板真不錯。”

邱家琪正在洗腳,沒回答母親。她在想那一萬塊錢的事對不對母親說。

要是母親知道了,絕不會同意不還人家。母親就是這么個人,哪怕借了別人一根針,也是要還的。邱家琪也想還,非常想,但她知道,坦然地受人之恩,同樣是一種美德,更是一種勇氣。她最后決定不告訴母親算了,今后,只有更加勤奮更加忠誠地工作,來報答高總經理。

“他好,他愛人也好……”母親說,“未必你還不知道他愛人姓啥?”

邱家琪說以前不知道,她愛人在另一座城市開火鍋店,我從沒見過。

母親低頭沉吟,然后說:“他心細啊,不單獨來,而是等愛人回來后一起來,免得惹人閑話。”

這也正是盤旋在邱家琪腦袋里的想法。自從高勤孝夫婦邁進屋,邱家琪就明白了這層意思。在閃念之間,她對高勤孝充滿了感激,可緊接著,神經就收縮了一下,像遭遇了意外的襲擊。她抱住劉姐肩頭的那個動作,如果劉姐上心,會感覺到那動作不僅來自手上,也不只是表示親熱。那時候的邱家琪就像一個溺水的人,需要找一塊救生板。除了高勤孝的愛人,誰都不能成為她的救生板。可這塊板將她救上岸后,又死死壓在她的背上!劉姐把她拉到一邊撕毀那張借條時,她正心亂如麻,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明白了劉姐那么做的含意。她對劉姐什么也沒說。

母親的那句話,重新挑開了邱家琪疼痛的部位。

她突然來了火氣,沖著母親大聲說:“莫名其妙!他是老板,我不過是他手下的打工妹,說白了,人家是人,我是供人使喚的,人跟他手里使喚的東西,會惹出什么閑話?”

她盯著母親的眼睛,好像要母親給出一個答復。而母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只傻癡癡地看著女兒漲得通紅的臉。

地板上,因邱家琪說話時情不自禁地動了一下腳,很遠的地方都濺著銀亮的水珠。

“對不起?!蹦赣H終于說。這句話像是自語,邱家琪沒聽見,她把白生生的腳提起來,用一塊淡藍色的毛巾擦。這時候,母親去把洗腳水為她倒了,又拿出拖把拖了地板。

邱家琪一直在擦她的腳,直到母親進了臥室,她才停下了,也像才反應過來洗腳水已倒掉,地板也拖過。她在客廳站了片刻,進了自己的房間。

門一關,就是她獨自的世界。別的一切,潮水一樣退到了遠方,只剩下傷痛。她衣服也沒脫,倒在床上,捂住胸口。隔著厚厚的毛衣,她也能感覺到那地方在燃燒?!斑@是怎么回事?難道我愛上了他?”她這樣問自己??删驮诮裉煲估锔咔谛硭抑?她也沒意識到自己愛上了高勤孝;如果只有高勤孝一個人來,她同樣不會意識到,偏偏高勤孝把他愛人帶來了。他愛人信任的目光里面,有意志的成分,也就是說,她不是情感上信任,而是理智上信任,不是對邱家琪的信任,而是對自己丈夫的信任,這種微妙的區別,把邱家琪沉睡著的東西喚醒了。

那沉睡著的,真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嗎?細細一想,又覺得不是。感情并非沒有,邱家琪對精明強干又寬厚待人的高勤孝的確有好感,偶爾,她會產生這樣的念頭:要是找一個像高勤孝這樣的丈夫,也算女人一生的福氣。可這念頭很快就會滑過去,像絲綢一樣柔,也像絲綢一樣輕。

如果邱家琪以前從來沒有巴心巴腸地愛過人,她的心就不會這么敏感。邱家琪愛的那個人,并沒跟她像通常意義上那樣談過戀愛,他們之間,連這方面的話題也沒涉及過。

那是差不多十年前,邱家琪剛從川東北來這座城市打拼,那時候父母都還在礦山,妹妹雖已在郊外機場上班,可她工作忙,下班后又走馬燈似的換男朋友,妹妹的世界里沒有她的立錐之地,這里的大街、樓房乃至空氣,都不跟她親近,她感到孤單。幸好,川東北礦務局在這座城市設有辦事處,辦事處一個名叫桂東的工作人員,以前跟她在一個礦,彼此認識,有個周末,邱家琪實在無處可去,就去找到桂東。桂東熱情得不得了。他也寂寞。他老婆在礦務局沒調過來,孩子也在那邊讀書,辦事處最核心的任務,就是為局里來的領導迎來送往,平時清閑得骨頭都散了,巴不得有人來玩。邱家琪去的那天,桂東召集了辦事處幾個關系好的,在家里弄飯吃——他有一套四十平方米的房子——由此,邱家琪又認識了更多的人,再往辦事處走,理由似乎也更充分了。每次去,邱家琪都讓桂東把那幾個人叫上,彼此處得自然隨和,從沒有人懷疑過她與桂東之間有什么不正當的事。

的確沒有不正當的事。

在男女私情方面,邱家琪知道自己是遲鈍的。只有真實的、點點滴滴的生活才會進入她的內心。而她現在恰恰過著這樣的生活。幾乎每個周末,她都到桂東那里去。桂東住的那幢樓,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改建又輪不到,在新樓林立的辦事處大院內,顯得特別的促狹怪異,陰暗潮濕的樓道窄得只能容一人上下,要是兩人相向而行,其中一人就得做出讓步,縮在拐角處等候。桂東住在三樓,房間內修成時是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地面是水泥,墻面上黑一塊花一塊,就是這么個地方,讓邱家琪覺得溫暖、安全。去的時候多了,她總要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這就是她的家。有段時間,她沉睡在這種錯覺里一直沒有醒。其實,她跟桂東基本上沒有單獨相處過,每次都是她去辦公室找到桂東,再約上其他幾個朋友,一起上桂東家打平伙。

有一天,邱家琪按照分配給她的事,去廚房切菜;桂東和另外兩個人是洗菜的,早就完成了任務。邱家琪出來,炒菜的又進了廚房,大家只等飯熟。桂東說何必干等呢,玩撲克!就進他那狗窩似的臥室拿出一副撲克來。四人剛坐定,桂東又起了身,進屋翻箱倒柜一陣,出來后遞給邱家琪一塊邦迪?!百N上?!惫饢|說。邱家琪左手的食指上,有一絲隱隱的紅印,那是在刀口上碰了一下,連皮也沒破。邱家琪那一刻顯得那么乖巧,接過邦迪,老老實實地貼在那個地方了。

在有些人那里,撲克是用來算命的,邱家琪也來給自己算命,每摸一張牌之前,她都跟自己打賭:“這張牌是方塊!”如果真是方塊,她就深深地感覺到命運的力量,如果不是,她會用盡自己全部的智慧來辯解,證明這不過是上帝對她的考驗。總之,她愛上了他。他也愛她。

他是怎么愛她的,她已經感覺到,而這種感覺又強化了她對他的愛。

有時候她想,書上把愛情寫得那么詭秘,其實,真正的愛情來得多么簡單啊。

她又想,母親對我抱著那么大的希望,誰知人家一塊邦迪就把我“收買”了!

他們就這樣,從不單獨相處,聚會之前甚至也沒打過電話。他們之間沒有什么事,只讓事情發生在心里。桂東的那間臥室,老是半掩著門,站在手板心那么大個客廳里,眼睛一斜,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景,床底下,總有幾雙落滿灰塵的鞋子,被蓋從沒疊過,可憐兮兮地蜷縮在墻角,鋪在床上的墊毯,皺成一棱一棱的。對此,別人看上一眼,笑一笑,就了事了,而邱家琪禁不住常常偷偷地朝里張望,常常涌起要進去收拾一下的沖動。回到家里,洗澡的時候,她會對自己說:為什么我不可以去陪陪他呢……這種想法讓她激動,也讓她羞愧;這兩種情緒在她內心激烈地打斗,最后戰成平手,使她重新歸于平靜,直到下一次爭斗的來臨。

一年過去了。某天夜里,邱家琪已經上床睡覺,電話鈴突然響起。她沒想到是桂東打來的。桂東說:“家琪,二妹要調過來了?!倍眯蘸?家里排行老二,因此大家都叫她二妹,是桂東的老婆。邱家琪的手抖了一下,但她說話的語調就像平時那樣冷靜,她說好哇,二妹調過來,你兒子也就跟著過來了,在這邊找學校讀書,質量也可靠些。桂東說:“是啊,是這樣?!鼻窦溢髡f這是好事,祝賀你,二妹過來后,別忘了通知我,我們約幾個人給她接風。桂東說:“那是當然?!鼻窦溢髡f,她什么時候來?桂東說:“她那邊的手續都快辦完了,一兩天后就過來了?!鼻窦溢鞑恢勒f什么了。她真想桂東主動把電話掛斷,免得讓自己的感情露了餡,可桂東一直不放電話。對雙方而言,這都是艱難的沉默。兩人的住處,至少相隔十公里,但他們就像面對面,眼睛盯著眼睛,似乎在痛苦地較量著。桂東終于扛不住,又說話了:“家琪,你知道嗎,給你打電話之前,我才燒了我這段時間寫的日記?!闭f了這句,桂東如釋重負,把電話掛了。

那天夜里,邱家琪再也沒回床上去,她像被拋棄的貓,蜷在客廳的沙發上。

她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她的日記都寫在心里。紙上的日記可以燒掉,心里的日記呢?

黑暗之中,她流著淚嘆息:“這之前,我為什么不把自己交給他呢,我在為誰守呢!”……

高勤孝帶著妻子來,使她想起了桂東那天夜里打來的電話,也喚醒了她的那聲嘆息。

父親得病半年后,母親就不再跟父親睡一個房間了。邱家琪買的這套三居室,剛好夠用。母親把臥室移出來的時候,對邱家琪說:“你爸屋里經常要開空調,我受不住?!笔聦嵰舱媸沁@樣,母親只要在空調房里待上二十分鐘,眼睛和鼻子都會發干,緊跟著是打噴嚏。

這事過了一個星期。家欣知道了,當著母親的面,家欣說:“是呀,爸爸隨時都可能走人,要是你在睡覺,爸爸卻已經走了,半夜醒來摸到一個硬邦邦的身體,誰都會害怕?!蹦赣H聽后,臉都變紫了。家欣看到了母親的臉色,可她就像沒看到,接著說:“人活一輩子就這么沒意思,快死的時候,親人也嫌棄?!鼻窦溢鞑煌5亟o家欣使眼色,家欣根本不把姐姐的眼色當回事。不過她也沒再往下說了,她想說的話都說完了。母親咳嗽了幾聲。與其說是咳嗽,不如說是情不自禁地發出的哭腔。邱家琪以為母親會跟家欣吵一架,但奇怪的是,母親退坐到沙發上,一句話也沒說。

葉玉景的心里蓄滿了悲哀。她這個年齡的人,對死人已不再害怕,更說不上嫌棄!跟自己過了幾十年的男人,怎么會嫌棄呢?可葉玉景也無法對自己說:我之所以搬出來,僅僅是因為害怕空調。

在這個意義上,家欣并沒冤枉她,也因此,她才感到悲哀……

與父親分房后,母親的臥室總是開著門。她要隨時聽父親這邊的動靜。但高勤孝夫婦來的這天夜里,邱家琪凌晨三點起來上廁所,借窗外照進來的昏黃燈光,看到母親的門卻是關著的。邱家琪走過去,遲疑了很長時間,才握住了門把。一擰就開了。被子疊得方方正正,證明母親根本沒進來睡過。邱家琪退了出來,又走到父親的屋外。門依然是關著的,依然是一擰就開了。

在父親的床頭,有個黑糊糊的人影。人影弓著脊背,在夜色中顯得冰冷,堅硬。邱家琪進去,摸摸索索打開了床頭燈。燈光開放,逼人的艷麗,使母親那雖然美麗卻被歲月磨損了的面容,特別的揪人魂魄。母親坐在床沿上,只穿著一雙塑料拖鞋!母親只有一雙毛拖鞋,昨天下午洗了,沒干。在飄著雪花的冬夜里,她的腳一直放在塑料拖鞋里,好幾個小時。

邱家琪緩緩地跪了下去,把母親的兩只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胸口,低下脖頸,把臉貼住母親的腳背。那是兩塊陳放在深澗里的冰。年輕人身體上的某個部位被凍著了,全身的血液都會朝那里匯集,幫助它渡過難關,因此,那被凍著的部位,雖是冰涼的,卻紅艷艷的給人生機。

而母親的腳白如骨頭。

母親身上已沒有多少血了,母親老了。

“你是家琪還是家欣?”母親問。

母親的聲音也像是冰做成的,浸人,也扎人。

邱家琪知道,母親并沒冷糊涂,她是太傷心了,她是傷心糊涂了。

自己對母親發的那一通火,使母親覺得,家琪和家欣都一樣!

“對不起,”邱家琪說,“對不起媽媽,我不該那樣對你說話?!?/p>

一串瀑布樣的淚水,傾瀉到母親的腳背上。

屋子里發出輕微的、嗞嗞嗞的聲音。

那是熱淚與冰塊搏斗的聲音,是冰塊吃不住女兒滾燙的心,只好迫不得已融化的聲音。

母親伸出手,抱住女兒的頭,深深地抱在懷里。女兒沒哭出聲,母親卻哭出聲來。那是毫無顧忌的、放縱的哭聲。像孩子一樣的哭聲。她不必擔心鬧著病床上的人,而今,那條沉睡在深水中的魚,再也不會醒來了,也就是說,他再也不會在喉嚨里弄出那種“吭吭吭”的聲音了,他只是在呼吸著,在被迫地從鼻孔里“吃”進東西,在不由自主地排出廢物。這樣的生命還算不算生命?

邱家琪把母親的腳放在床上,站起身來,對母親說:“媽不哭……媽乖啊,聽話啊,不哭啊……”

她說話的腔調,跟給父親擦澡時說話的腔調一模一樣。

她心靈中最柔軟的部分,無限地擴展開來,呈一片溫潤的大地。陽光斜射下來,把這片大地照得明明暗暗,生機勃勃。

這是母親的胸懷。邱家琪覺得自己已經做過母親了。

她做了父親和母親的母親。

這似乎是上蒼的旨意。人們來到世間,上蒼給他們指引的道路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只是躲到田野上去,看一看太陽,聽一聽鳥叫,有的人則畜生似的受苦,而有的人,就跟她邱家琪一樣,是來做自己父親和母親的母親。邱家琪覺得自己的這條路沒什么不好。她甚至覺得非常好。

她原本已經擁有了那么多,何必再想婚姻的事呢?

可是,人生來就是要失去的。

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是第二年的春天。

夜里,母親來搖邱家琪:“家琪你醒醒,你爸爸像是不行了!”

邱家琪那時候正在做夢。

夢里她還是個孩子,住在川東北礦山的平房里。

平房緊靠一條河,清溪河,聽這名字,就知道它秀美而不張揚。

在邱家琪的記憶中,她在平房里過的日子永遠都是夏天,永遠都在傍晚,絢爛的晚霞垂天而下,像天上的另一條河,一條光河,當光河與清溪河相擁相抱,便激起一陣微風,使清溪河波光瀲滟。吃罷晚飯,父親就搭張獨凳,坐到芳草萋萋的河沿去,“家琪,把二胡拿出來!”他這么高叫一聲,滿意地看著河水,摸摸自己的肚皮。邱家琪從斑駁的墻面上取下二胡,撒著腳丫奔向父親。父親接過二胡,抹了松香,又開始調弦。這其間,邱家琪又跑回屋子,端來一張小凳,規規矩矩地坐在父親面前。父親早就說過,要教她學二胡,父親說只有家琪才能學我的手藝,家欣不行,家欣太好動了,太好動的人很難侍候一門樂器。父親把弦調好,就教她音階。邱家琪覺得這并不難,很快知道了。父親又教她指法。邱家琪的指節修長,正是學樂器的好材料。然后,父親教她拉曲子。她的所有音樂夢,就止步于拉曲子。父親是一個完美主義者,這樣的人當不了教師,他把二胡交給女兒,女兒剛剛拉出“殺雞殺鴨”的聲音,父親就說:“難聽死了,還是我來吧!”于是他又把二胡收回去,拉他最喜歡的“梁?!被蛘摺敖铀薄_@樣,邱家琪就由一個學徒淪落為聽眾。每次都如此。她無所謂,她喜歡聽父親的琴聲,喜歡看父親拉琴的樣子。父親是多么陶醉啊,他把身邊的女兒、河水、晚霞和微風,全都變成了音樂。

母親慌慌張張來叫她的時候,邱家琪正在聽父親拉琴,父親拉出的那一串柔指,使她心里發顫。

她被母親搖醒,睜開眼睛,懵懵懂懂地說:“媽,你也來聽嗎?”

母親一把將她拉起來,“傻女兒,你在說啥呀,快過來看看你爸爸!”

她怔了一剎那,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外衣也沒披,就去了父親的房間。

燈亮著。父親的樣子與平時并沒什么兩樣。但是,有一種更本質的東西改變了。

邱家琪靠近父親的床頭,彎了腰探他的鼻息,又把耳朵貼在父親的喉嚨處,接著麻利地掀開被子,又麻利地卷起父親的睡衣,露出他蒼白的上半身,把耳朵貼在他的心臟上。

父親的身體,歸于徹底的安靜。

人們憑響聲識別生命,響聲消停,就是死亡了。

邱家琪走到客廳,站在座機旁邊,愣了一會兒又進了廚房,燒了一大鍋水。

水燒熱,她回到父親的屋子,對癱坐在床頭的母親說:“媽,我要給爸爸擦澡?!?/p>

母親垂著頭,沒回答她。她把母親架到客廳,再把客廳的燈打開。隨后,她像父親活著時一樣,把房門關得緊緊的,再為他擦洗。父親的身體還是溫熱的,肌膚也并沒完全失去彈性,她的手在父親的身體上游走,動作很快,比平時快了許多。擦洗完畢,父親的四肢還能靈活地扳動,她彎著腰,佝著身子,把父親的雙手交叉疊放于腹部,覺得這樣子似乎好看些。但她很快改變了主意,這姿勢太像領導了,而父親這輩子一天也沒領導過別人。于是她又把父親的雙手舉起來,舉過頭頂。剛剛擺放好,仿佛就聽到父親的抗議:“好家伙,你這是讓我投降還是怎么的?”她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她是在笑。笑還沒展開,凄涼的陰影就把她的臉罩住了。

父親從沒向生活投降,可他卻不得不向病魔和時間投降。

這堅硬的事實,讓邱家琪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多么愚蠢。

最后,她把父親的雙手平放在身體兩側。這才是死人應該具有的姿勢。

做完這些,她才去給120打電話。醫生來了,很快又去了。

曙光照臨,照在醫生開具的死亡證明書上。

直到這時候,木訥無語的母親才突然抓住邱家琪的手,痛哭失聲地說:

“他到底走了,他整整折磨我三年了啊,那個沒得天良的,他到底走了!”

家欣和她丈夫段定是上午九點左右過來的。那時候殯儀館的車剛剛開進院子,家欣以為父親的遺體已搬下來,號哭著往車上撲。站在一旁的運尸車司機說:“小姐,車上啥也沒有。”把死人見得多了,把死人親屬的表演也見得多了,司機的臉上總是掛著嘲諷。家欣聞言,又往樓上跑。剛跑到二樓,搬尸工就下來了。他們一前一后,抬著一個軟軟的、僅容一人的床墊,那個名叫邱祥的人,老老實實地躺在床墊上,任人顛簸。家欣一把抓住床墊,再次號哭起來。那一聲哭得太長,回不過氣,她便捂著肚子,蹲了下去。趁這當口,搬尸工擠下樓去了。

他們的步子那么輕盈,根本不像抬著一個曾經有一百三十多斤重的人。

出了樓道,在陽光底下,死人的死相才鮮明起來,死人的瘦也才讓人觸目驚心。

樓底下沒有一個親人。母親哭了那幾聲,便目光呆滯,不能動彈,邱家琪在家里安頓她,段定又在樓道里安慰妻子。家欣已昏迷過去。運尸車摁著喇叭催促。邱家琪那時候還不知道妹妹和妹夫已經到了,見母親那副模樣,不敢離開,又不得不離開。她跑到二樓的時候,看到了妹妹兩口子。段定知道妻子不過是短暫性休克,對邱家琪說:“姐,你把她弄上樓,那邊的事我去處理?!倍味ㄉ傺陨僬Z,但也說一不二,這種時候,他懂得一個男人——他是這家里唯一的男人——應該做什么。段定跑下樓去了,邱家琪蹲下身,一手抱住妹妹,一手掐她人中。不一會兒,家欣睜開了眼睛。她的哭聲幾乎就在睜眼的瞬間發出來。邱家琪太了解她這個妹妹了,妹妹可能做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事情,甚至在別人看來是十分矯情的事情,但在她的內心,并沒有矯情。她是真誠的。她以前走馬燈似的換男朋友,但并沒玩弄感情,因為她對每一個人都付出了真心,當她投身于某個男人的懷抱時,仿佛跟他須臾也不能分離,后來分開了,她也不長久地陷入痛苦,因為她還有那么多真情,她需要把這些真情送給另一個男人。她就是這么一個人。

邱家琪把妹妹扶起來,說妹妹,我們回家。

客廳至臥室的過道上,傍壁兒放了張小桌,桌上安放著邱祥放大后的遺像。把父親的照片拿去放大,邱家琪早就做了。家欣看著父親的遺像,以及遺像前面的幾支魚蠟,幾炷柏香,免不了又撲上去哭一場。母親和邱家琪立在她身后,默默無言。母親是不會再哭的,這三年來,每一個日夜是怎么熬過來的,她最有資格說話。邱家琪也不會哭,她早就認定自己做了父親和母親的母親,現在父親走了,還有母親,肩上的責任,提醒她要挺住。面對不幸,痛哭一場誰都會,面對不幸把腰桿挺直,那才是本事。但她寬容妹妹的哭,妹妹平時專心致志地照管自己的生活,來看父親的時間很少,她對父親的哀悼,也就只剩下哭了。

家欣哭夠了,擦了擦紅腫的眼睛,才突然反應過來一件事,以責備的口吻說:

“把遺像掛在這里干啥?為什么不去樓下布設靈堂?”

母親和邱家琪對視了一眼,然后母親說:“他是我的人,他的死活都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利用他的死,招一群人來他遺像前嗑瓜子打麻將,那太不成體統了!”

最近兩三年來,小區里死了好幾個人,有病死的老人,有摔下樓去的年輕人,也有意外溺水的孩子。不管誰死去,喪家都可以在小區下面的公共區域擺設靈堂。距此幾公里外的北郊,有家殯儀館,靈堂就是由他們來搭設的。到底是價錢便宜的住宅區,院子里沒有一棵樹,窄小得像條巷道,靈堂的白帳篷就搭在這巷道上,人進人出,需側身而過;但沒有人抱怨,大家心里都清楚,這是人人都會遭遇的事情。靈堂之內,掛著死者的遺像;靈堂內外,喪家設了若干桌凳,供前來悼念的親友玩撲克,打麻將;他們玩得很高興,沒有什么悲痛的表情,死者蠻有興致地盯著他們玩,似乎也想參與其中,只可惜活著的人們再無法懂得死者的心思了。

以往,不管家欣與母親爭論什么,幾乎都是家欣取勝,可今天母親的話是那么堅決,那么鋒利,竟使家欣不敢開口。不過她太失望了。她是圖熱鬧的人,早上來之前,她還在想,當客人到來的時候,她應該以什么樣的姿態出去迎接,應該以怎樣的表情對客人說話,她決心盡最大努力使自己表現得體面些,讓客人都知道,一輩子做小人物的邱祥,還有這么一個漂亮的、禮儀周全的女兒。

其實有什么客人呢,父母的老熟人,都在數百公里外的川東北,邱家琪的熟人在公司里,那是私人公司,她又是個打工的,比不得國營企業,也比不得正式職工,彼此間的聯系,基本上限定在工作的層面上。家欣自己倒是有一大批熟人的,但在自己熟人面前花工夫表現所謂的嫻雅高貴,實在沒那個必要,做得不好,還弄巧成拙。按道理,應該通知辦事處,代表單位給前往該地休養的本單位亡人送一個花圈什么的,是各地辦事處的職責,但邱家琪思前想后,還是覺得等到父親火化那天再說,到時候他們派個人來送行就來,不來也無所謂。

邱家琪說:“爸爸一輩子是個喜歡清靜的人,走也讓他走個清靜?!?/p>

這么一來,三天時間里,家里都是冷冷清清的。電視沒開,話也少說,大家在客廳坐累了,就去過道上看一看死者的遺像。這是死者好些年前的照片,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肩膀很寬,很壯實,臉上掛著與世無爭的笑。要不是相框上纏著黑紗,你不相信他已經死了。你甚至都不相信他這么壯實的人會得病,何況病得那么輕而易舉,那么沒有價值。他是蹲廁所時病倒的。他那天又拉了二胡,拉著拉著,覺得自己上廁所的時間到了,于是將二胡橫放在餐桌上,往廁所里去。他有很嚴重的便秘,吃了滿肚子藥都不見效,醫生便教他一招,說每天在一個相對固定的時間里,管他想不想排便,都去馬桶上蹲一蹲。他謹遵醫囑,差不多兩個月來都這么干。這天他蹲下去后,大概真覺得有那么點兒意思,就開始用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體上最脆弱的部分在哪里——這一用力,使他的腦血管破裂了!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由一個會拉二胡的人變成了植物人。

家里冷清,殯儀館倒還是像模像樣的。段定的父親很有錢,段定又是個舍得花錢的人,他給岳父租了個豪華間,面積寬敞,冰棺雄偉,鮮花環繞。鮮花一直擺到了門外。低回的哀樂聲中,鮮花似乎無所適從,它們不明白的是,自己這活潑潑的生命,為什么老是被用來陪伴病人甚至死人?

火化那天,邱家琪通知了辦事處。她不想驚動辦事處領導,只通知了桂東。桂東向領導匯報了,領導順水推舟,指派他作全權代表前往。桂東很早就到了邱家琪的家,對葉玉景說:“葉姨,悼詞誰寫的?”葉玉景和邱家琪姐妹都沒想到還要致悼詞,說沒有寫,平頭百姓,有啥好寫的?桂東鄭重其事地說:“再是平頭百姓,上路的時候也想聽聽活人怎樣評價他?!惫饢|又說:“辦事處派我來,就是讓我念悼詞的?!边@當然是他的臨場發揮,但聽到這樣的話,邱家琪母女卻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段定開車來接他們去殯儀館之前,桂東伏在邱祥的遺像前,龍飛鳳舞地把悼詞寫好了。

追悼會在中午十二點舉行。親人們站成一排,聽桂東念悼詞。桂東的聲音倒不像他身體那么單薄,顯得很沉厚,很有磁性,悲痛的語調綿密悠長。可它卻無法穿越邱家琪的心。桂東像是在給部級以上領導作悼詞。邱家琪想,爸爸哪像他說的那樣高大呀,爸爸就是一個農民,一個下井工人,一個礦山服務公司的小職員,一個喜歡拉二胡的人,一個把妻子當成寶貝來疼的人,把女兒當成朋友來愛的人。爸爸就這么簡單。桂東說得太離譜了。桂東走不進死者,也遠離了邱家琪。

邱家琪都不明白自己當初為什么會愛上他。

悼詞念完了,親人們繞棺一周。葉玉景本來說不再哭,可她還是哭了。她已打定主意不去火葬場——她承受不住那種壓力,因此,這是她最后一次當著丈夫的面哭他。安撫了葉玉景并把她送走之后,冰棺啟開,又是那兩個搬尸工,邁著一顛一顛的步子,將死者抬出來,放進了運尸車。

等著火化的人真多啊,高爐一刻不停地燃燒,邱祥的火化卻排到下午四點鐘去了。大家都沒吃午飯,坐在包間里等候著。皮沙發已相當陳舊,不知道被多少個死者的親人坐過,又有多少個為親人送別的人走上了那條不歸路。除了桂東在唧唧喳喳地說話——他想以此表明自己是見過世面的,在辦事處也是有身份的——大家都沉默著,都在或明或暗地想著這些事,甚至想得更遠,想到了某一天的自己……陽光明媚,可哪來這么大的風?圍墻外的樹木和高稈莊稼都靜默著,圍墻內卻風聲四起,蠟黃的紙錢在地上撲騰,燒化的黑灰在空中飛揚。

四點整,幾個張皇失措的人被引進了遺體告別室。鐵窗格里面,遠遠地過來一輛車,走得極其的緩慢,卻給人逼過來的感覺,帶著強蠻的力量和氣勢。窗口上的家欣發出了低低的聲音,那不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而是從骨頭里。仔細聽,會聽出她在呼喊爸爸。邱家琪也在喊爸爸,無聲地喊。

車子終于到了窗口底下?;鸹瘞煂⒁黄昂熅沓赏矤?掖在旁邊的鐵條里,問:“誰是……”

邱家琪說:“我。”

火化師說:“好生辨認一下,這是不是你們的親人?”

當然是。但看上去又不是?;瘖y師為死者仔細地化過妝,頭發背梳著(邱祥生前從沒這樣梳過頭發),搽了胭脂,涂了口紅。特別是那張嘴,紅艷艷的,使他的方口成了櫻桃小嘴。它帶給邱家琪的,不僅僅是陌生,還是震驚——所謂死亡,就是任隨別人怎樣給你化妝,你都不會反對。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火化師拿出一沓翠綠色的單子,讓邱家琪簽字。

其間,家欣的呼喊聲放開來,撕心裂肺地:“爸爸!爸爸!”

不知她哪來那么大的力氣,把鐵窗條都扳彎了。段定抱住她的腰,讓她不至于倒下去。

該簽字的地方都簽了,邱家琪遞還單子的時候,給了火化師一把二胡,讓他把二胡跟父親一同燒掉。她想象天堂里也有一條河,也有嫩綠的水草、柔軟的河風和垂天而下的晚霞,每天,父親都坐到河邊拉琴……本來,她還想把自己給父親買的那把躺椅也一同燒掉的,但那東西沒法燒,既然這樣,就留著好了。其實邱家琪從心底里也希望留著它,因為那不只是一把躺椅,而是代表了她對父親永遠沒病、永遠活著的愿望。她把躺椅放在陽臺上,天天擦拭……

火化師將二胡掖在死者身旁,說:“看最后一眼啊?!?/p>

話音剛落,他就摁動了某個按鈕,死者連同他睡著的那個軟軟的床墊,發出“撲”的一聲細響,蹦進了圓圓的爐口。

邱家琪眼前一黑。

就在這當口,高爐里正發生著神秘的蛻變。

一個人正變成一把灰。

這個正變成灰的男人,曾經在這個世界上興興頭頭地活過。

高勤孝知道邱家琪父親的死訊,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后的事。這段時間,高勤孝跟平時表現得很不一樣,他來公司的時間少多了,他走進辦公室,把緊要的事情處理之后,又匆匆忙忙地離開,像外面有比公司里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辦。好在公司并沒因此而受損,在邱家琪的帶動下,大家都非常敬業,各項事務也都在高效地運轉。

這天,高勤孝到辦公室批了兩份報告,簽了幾筆款子,沒像往常那樣急于離去,而是坐在旋轉椅上發愣。愣了許久,站起身,打算去各個部門走走。

腳還沒邁出門,他又回到椅子上,拿起電話,打到了廣告部。

廣告部就在他的斜對門。

他說琪姐呀,你過來一下。

那時候邱家琪正在電腦上忙,聽到老板召喚,立即停下手里的工作。

藍色的裙裾在走廊上被風捋了一下,邱家琪便已站到高勤孝跟前。

“你坐下?!备咔谛⒅噶酥笇懽峙_對面的椅子。

邱家琪說:“我正在制一張表格,把今年上半年的廣告價位跟去年的比對一下?!?/p>

“不急這一時,”高勤孝說,“你坐下,我有事給你講?!?/p>

邱家琪過去坐下了。

高勤孝用手掌抹桌面。桌面光潔如鏡,不需要抹。

抹了老半天,他才問:“你父親最近怎樣?”

“他很好?!鼻窦溢髡f。

“很好是什么意思?”

邱家琪用左手握了握右手:“我爸爸他,解脫了。”

高勤孝望著邱家琪的眼睛。

“他死了。”邱家琪把“解脫”兩個字作了說明。

高勤孝的肩膀抽動了一下,“對不起……什么時候的事?”

“春天,春天的事?!?/p>

高勤孝想起來,春季有幾天,邱家琪請假,說有私事處理,看來就是處理她父親的后事了。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知道高總忙?!?/p>

高勤孝的確很忙,忙得晚上都睡不好覺。

“再忙,我也應該抽時間去看看他,可是……”

“你已經去過了,我跟我媽都很感激你?!?/p>

“感激……”高勤孝揮了揮手,然后把手放在臉頰上,停頓了很長時間,說,“你過去吧?!?/p>

邱家琪覺得,老板叫她過來,不像只是過問她的父親。

她說:“你不是有事給我講嗎?”

高勤孝仰起頭,不看邱家琪的臉,“我的意思是,你晚上有空嗎?能一起吃晚飯嗎?”

邱家琪的神經錚的一聲,被拉得直直的。但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以開玩笑的口吻說:“能宰高總一下,當然求之不得啦!可是不行呢,我媽一個人在家,我要陪她吃飯。”

“是這樣啊,”高勤孝想了想說,“過幾天,我要去貴州談一筆大宗生意,我想帶個人去,說真心話,帶別的人我不放心,我怕他們到時候幫不上忙。我就想帶你去。本來打算晚上吃飯的時候再給你說這件事的……那算了,我一個人去就是?!?/p>

邱家琪的臉紅了。她紅臉是因為自己誤解了高總的意思。

既然是工作,她就絕不能推辭。從高總結結巴巴的口氣和凝重的表情看來,他把這筆生意看得很重。早就說要報答他,這時候不站出來,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她在財經大學的書早已經念完,接受了一些新的理念,加上跟媒體纏磨練出的嘴皮子,相信一定能派上用場。

她說:“高總你放心,我跟你去就是了。母親那里沒事,我還有個妹妹呢?!?/p>

高勤孝很高興:“真是難為你了。好吧,就這樣定了,今晚的飯局取消,你好好陪你母親,出發前夕我再通知你。”

下班后,邱家琪早早地回家。

剛進家門,母親就迎向她,急促地說:“我受不了,我真受不了他!”

邱家琪詫異地把屋子掃視了一圈,“媽,你說誰?”

“還有誰,你爸爸呀,你爸爸把我控制了!”

邱家琪戰栗了一下。父親去世這么久了,母親卻沒從過去的生活中走出來,睡覺依然開著門,每隔一個小時,依然要起身去那間空屋子,彎了腰在床上摸。床上鋪著父親睡過的褥子,平平坦坦的,但母親的手上下起伏,似乎摸著了一個立體的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哪里是額頭,甚至哪里是凹陷下去的鎖骨,她都能用指頭準確地探測出來。有一次,母親拿了把剪刀,在空席上方咔嚓咔嚓地修剪。邱家琪知道母親是在給父親理發。她沖進屋去,說媽,爸爸已經走了呀!她以為母親糊涂了,可母親一點兒也沒糊涂,母親說:“我知道。”母親的聲音出奇的冷靜,帶著穿胸透骨的清醒——這比她拿著剪刀比劃還讓邱家琪恐怖。

此刻,邱家琪抱住母親的肩頭,想起父親去世那天母親說的話:“他到底走了,他整整折磨我三年了啊,那個沒得天良的,他到底走了!”至今邱家琪還無法完全理解母親這句話的含意,只是覺得,父親真的一走,母親的孤單卻越發入骨了。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一刻不離地陪伴母親,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她還欠著房債,以后還要生活,因此必須出去工作。只是,在自己跟高勤孝出差的日子,真還得叫妹妹多過來走走。父親火化后,家欣就沒再來過了,她要上班,要哄孩子,要買時裝,要參加朋友的派對,即便從郊外進城,也是去美女出沒的步行街招搖,她總是那么忙。

這天,邱家琪去了機場,在妹妹上班的地方找到她,說家欣,我要出差去了。家欣肩膀一抬:“哦,去哪里?”邱家琪說去貴州。家欣脖子一扭,笑起來:“大老遠跑來告訴我,我還以為要走出亞洲呢,差點兒把我羨慕死,結果是去貴州!”邱家琪也笑,說,我走以后,你經常去看看媽。“媽怎么了?”家欣很緊張。邱家琪說沒怎么,就是孤單。家欣的臉色平靜了,不當一回事了。在她那里,孤單本來就算不上什么事,結婚之前,她不停地戀愛,又不停地失戀,經歷過的孤單還少嗎?“你要走多久?”邱家琪說最多一個星期吧?!凹热恢挥幸粋€星期,媽的身體又好好的,你操什么心?我這里的忙亂你也是親眼看見的,我哪里走得開?”言畢,家欣就要回到崗位上去。

邱家琪攔住了她,“別急,我還有個想法跟你商量。你把虎子交給媽帶好嗎?身邊有個孩子,她的日子會好過得多。你別擔心虎子上學的事,我們那附近就有個質量很好的幼兒園?!?/p>

邱家琪沒想到家欣回絕得那樣堅決,“不——不——不!”家欣說。她說的時候并沒揮手,連頭也沒動一下,但邱家琪感覺到妹妹厲害地揮著手,妹妹揮手時扇出的風,把她的臉都打痛了。“虎子的種不好,”家欣接著說,“媽不會喜歡他的。我不愿意把兒子送給一個不喜歡他的人帶,我寧愿花錢請保姆。”邱家琪在妹妹面前站得筆直。她比妹妹高,但家欣的骨節比她大,且比她胖,因此,她站在妹妹面前,給人一種“小”的印象。她說家欣,你還在跟媽慪氣?家欣說我不是跟媽慪氣,我只不過愛說實話。邱家琪說,媽不是變了嗎?媽現在很喜歡段定,更喜歡虎子,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家欣說:“那只是因為她寂寞,等她不寂寞的時候,你再看看!”

邱家琪依然筆直地站著。她第一次發現,妹妹的骨節長得那么寬大,身上的肉也長得那么多,一點兒也不好看。真的,一點兒也不好看。

“那就算了?!鼻窦溢髡f。

家欣卻拉住她的衣袖:“姐,”——她叫了一聲姐,平時她很少叫姐,對邱家琪基本上都是直呼其名,“姐,我倒是覺得,你該多為自己想想。”

邱家琪把她的手拿開,走了。

回到家,見母親木木地坐在沙發上。邱家琪走到沙發邊,把坤包放下了。這時候,她是站在母親的身后。母親比父親去世前胖了些,不知是不是因為胖了的緣故,使她的背看上去有點兒駝。快沉下去的太陽輝煌壯麗,母親仿佛背著那顆太陽,不堪重負。太陽很快下移,母親的腰部以上,呈現出明顯的陰影,散落在頸項的頭發,灰白灰白的。邱家琪上前兩步,把母親的頭發握在手里,又撒開五指,讓發絲從指縫間滑落。她的指尖上,長久地留著干燥枯萎的感覺。

她說:“媽,你又想啥來?”

母親不回答。

邱家琪又抓起母親的頭發,動情地說:“媽,還有我呢……你別想東想西,還有我呢。”

然后,她去了廚房。

菜是母親買的,有邱家琪喜歡吃的土豆。邱家琪用水果刀削皮。土豆皮沒削掉多少,左手的食指卻被削下了一塊皮。那塊皮白生生的,比蘆花還白。邱家琪盯著它看了片刻,掐掉了。還沒來得及將它彈出去,血水就浸出來,好像食指不為挨了一刀傷心,卻為那塊被掐掉的皮傷心了。她在傷處吐了點兒唾沫,算是消毒。她想要是有塊邦迪就好了,可她家里從來沒準備過邦迪。邦迪在桂東那里。但桂東的邦迪不屬于她了。桂東有一個二妹……在父親的追悼會上,她曾輕看過桂東,現在想來是不對的,所有人都那么做悼詞,你叫桂東怎么辦?

把飯做熟,邱家琪添上,把碗遞到母親的手里。

這時候母親突然說:“你啥時候領個人回來呀?”

邱家琪差點兒流下淚來。從母親的眼神看,好像她知道邱家琪去找過妹妹。

她是想抱外孫了,邱家琪想。母親已經有一個外孫,但她沒資格抱。

她是多么舍不得離開母親啊,哪怕只離開一天!但出發的日子說來就來了。

既然是出省談生意,不坐飛機也該坐火車吧,但高勤孝別出心裁:自己開車去!他新換了一輛越野車,說要試試它的性能。

本說是高勤孝和邱家琪兩人,但在公司樓下上車的時候,又來了個女子。這女子二十多歲年紀,邱家琪不認識。

車在市區繞來繞去,邱家琪的心也繞來繞去。她牽掛著母親。出家門之前,她詳詳細細地給母親交代:用高壓鍋要小心,燙了腳再上床睡覺,晚上把被單蓋好,諸如此類。她本以為母親會反對她外出——不是用言語,而是用沉默。但母親沒有沉默,母親說:“你去吧,你老板好,能幫他就幫。”母親的理解和支持,讓邱家琪十分感動,離開母親之后,也讓她越發地牽掛。

然而,剛剛走出市區,她就輕松下來。

輕松得那樣徹底,恨不得把身后的城市永遠拋棄!

她獨自坐在后排,可以盡情欣賞窗外的景色。上車時高勤孝讓她坐副駕,她含笑拒絕了,她說我坐在副駕上,就禁不住要看路況,看得眼睛發酸還看,我不想受那份罪。其實,她坐后排是不想多說話。如果跟高總坐一起,他要說話,難道你好意思不搭腔?別看高勤孝瘦,精神可好,一天半天地累下來,別人都吃不消,他還活蹦亂跳的?,F在坐在副駕上的是那個陌生女子,高勤孝正跟她熱烈地談論一部剛剛上映就鬧得熱火朝天的電影,一部浪漫主義的愛情悲劇。

邱家琪想,自己幸好沒坐副駕,因為她沒有看過那部電影——她至少六年沒進過電影院了——而從高勤孝的口氣聽出,他對那部電影不僅僅是欣賞,簡直是著迷。

一路上都是云遮霧繞。這樣的云霧邱家琪從沒見過,它們懸在頭頂,一會兒是寶石藍,一會兒又變成淡紫;天與地拉得那樣近,仿佛只隔著幾層樓的距離。深黃色的太陽雖然月亮似的沒有熱力,也沒有光焰,卻能透過云層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面貌,連太陽的毛孔也看得見。車在高速路上飛奔,太陽在蒼穹上飛奔,云霧在天地間飛奔,說不清是誰在追誰。邱家琪把頭枕在椅背上,希望百事不想,可她心里堆積了太多的事情,想忘都忘不掉。那些事情早已不是種子,而是森林,把她遮蔽起來。她害怕自己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干脆垂下眼簾,聽前面的兩個人說話。

他們還在說那部電影。那部電影是一根嚼不完的甘蔗。其大致情節,跟前些年火過一把的《廊橋遺夢》類似,總之是一個中年男人愛上了一個中年女人,或者一個中年女人愛上了一個中年男人,反正都一樣,他們都有家,有老婆或丈夫,但是他們相愛了,愛得很瘋,也很執著,并因為愛而毀滅了。為此,他們成了話題,受到世上男女的艷羨和尊敬。邱家琪的內心抽搐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不是世間所有的愛都需要試驗,如果是,她已經錯過了最好的年華。

高勤孝問身邊的女子:“有男朋友沒有?”

女子說,有啊!接著說到男朋友對她的好:每次下班,男朋友都來接她,只要兩人在一起,都是男朋友洗衣做飯?!翱墒?”女子說,“我最瞧不起他的,恰恰就是這些?!苯又袊@一句:“女人被那樣愛一場,死了也值!”這不是說她男朋友了,而是說電影里的那個男人,好像她覺得,她男朋友那種愛不是愛,要像電影里那樣愛才配稱為愛。

邱家琪緊緊地咬住嘴唇。她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母親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車子厲害地顛簸了幾下。出高速路了。二十分鐘后,進入了一個古鎮。到處都破破爛爛的,也說不上多少特色;沒有特色,就用破爛來顯其古。它是電影導演凌子風的故鄉。凌子風故居里有棵黃桷樹,先是栽在花盆里的,后將花盆脹破,但依然保持著盆栽的形狀,根部外層沒有泥土,但頑強地延伸,都鉆到人家屋里去了。那女子帶著高勤孝和邱家琪進去逛了一圈,出去后請他們去自己家坐坐。邱家琪才知道女子就是這鎮上的,搭了高勤孝的便車回來。高勤孝說不坐了,我們還要趕路。于是兩人又上車。這次,邱家琪不好坐后排,主動坐到了副駕上。

好在高勤孝不再談電影,而是跟她談工作。

一座很不起眼的橋架在很不起眼的河流上。近晚的薄光里,只見橋面撲騰著渾黃的塵土。橋的這一面是四川,那一面就是貴州。高勤孝說:“我們過了橋再停下休息?!?/p>

這是貴州的某縣級市,雖屬貴州,卻跟四川的文化靠得更近,讀報都是讀《四川日報》。訂好賓館,把行李放下后,高勤孝帶著邱家琪去了賓館對面的一家酒樓。剛進去,經理就迎出來了。這家酒樓的經理跟高勤孝是老朋友。幾人進入一個雅致的包間,經理要了瓶四川瀘州產的國窖1573,那可是比茅臺還貴許多的酒。邱家琪不喝酒,經理來給她敬酒的時候,高勤孝也特別為她開脫,說公司聚會,她都是滴酒不沾。但那經理見了老朋友,非常高興,激動得滿臉通紅——他臉上有許多疙瘩,容易充血——轉到邱家琪面前,非要給她斟一杯,說,喝,喝醉了我負責!

朋友這么豪氣,高勤孝也不好多說什么了,只讓邱家琪自己做主。

邱家琪并非沒喝過酒,只是全跟父親喝。她還是十來歲的小姑娘時,有天父親很殷勤地遞給她一雙筷子,筷子尖濕淋淋的,父親一本正經地說:“那是蔗糖水。”她高高興興地把筷子伸進嘴里,結果辣得不停地咳,咳得眼淚直流。父親則躲到一旁去笑,肚子都笑痛了。為這事,母親對父親只說了三個字:“沒教養!”母親的神情是那樣鄙夷,嘴角高高地翹上去。那時候,母親一定想到了她的“種子理論”。父親聽了母親的話,立即收住笑,很難為情地朝母親咧了咧嘴,再過來安慰女兒。那時候她為什么不給父親一個臺階呢?她越發夸張地咳嗽,越發夸張地抹眼淚,還煞有介事地哭起來了。父親嚇壞了,抱著她就往外跑。一華里外,是礦醫院。醫生聽后也笑,說沒事的,喝點醋就好了。但醫院里沒有醋,醫生便調了半杯濃濃的液體,給她灌下去。那東西真難喝,澀澀的,比剛掉花蒂的李子還澀。老實說,喝了那東西她更加難受,但她耷拉著腦袋,裝出好些的樣子。她是以此表明父親真的闖禍了。父親背她回來的路上,一路都在道歉。

這事情過了好幾年,有天母親帶著家欣回鄉下老家,偷偷為邱家琪被槍斃的外公掃墓,父親那天不知在單位上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回來后臉色陰沉沉的,吃過了飯,屋外有很好的晚霞,很好的河風,可他并沒去河邊拉二胡。天黑下來后,邱家琪出去了。在燈光球場旁邊,有一長串出售各類鹵肉的攤子,她用自己存起來的零花錢買了二兩回來。那時候父親在用門簾隔開的臥室里看報。她找出父親余下的半瓶酒,在餐桌上擺好碗筷,拿出兩個杯子,分別倒上,再喊父親出來。

父親詫異地看了看她,然后眼睛就發亮了,一大步跨到桌前,傍女兒坐下,聲音發抖地說:“你也喝?”女兒說,怎么啦?我就不能喝?父親二話不說,端上杯子,跟女兒碰了一下,滿口干了,然后咻咻地喘氣,對女兒說:“你沒訓練過,你慢慢來。”父親喝下好幾杯,她也把一杯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父親才說:“家琪呀,有時候,我真想這家里有個人陪我喝酒。家欣那女子雖然潑辣,可她骨子里追求精致,她跟我不是一路人。我們兩個才是一路人??赡悄昴銍L了一下沾過酒的筷子,就難受成那樣,我還以為自己沒望了呢,沒想到你個家伙能喝!”說到這里,父親嘻嘻地笑個不停。

邱家琪那時候就想:事實上,表面上快快樂樂的父親是多么孤獨啊。她覺得幾年前的裝模作樣,很是對不起父親,在往后的日子里,一有機會,她就偷偷陪父親喝酒。每次收拾杯盤碗盞的時候,父親都要交代一句:“莫讓你媽曉得了?!蹦菚r候,父親的表情是復雜的,既有瞞住妻子干了“壞事”的愧疚,也有男人尊嚴受到傷害的暗怒。即便父親不交代這一句,邱家琪也是知道的,想想吧,母親心目中的淑女,連往夜壺里撒尿都不許弄出聲響,還能喝酒嗎!

邱家琪陪父親喝的酒,都是當地產的土酒,散裝貨,最貴的,也不過兩三塊錢一斤,可今天這瓶國窖1573,好幾百塊!父親沒喝過這樣的好酒,邱家琪怎么能喝?再說,沒有父親在旁邊,聞不到父親身上的氣息,看不到他那張胖胖的、快樂的臉,邱家琪就覺得自己與酒無緣。

她本來就與酒無緣。酒就是她父親,別的什么都不是。

但她知道,如果不喝下酒樓經理倒的這杯酒,就是既不給經理面子,也不給高總面子。

她脖子一仰,將那杯酒悶了下去。

夜里十點多他們才回賓館。高勤孝跟邱家琪住的是隔壁,各自開門進屋的時候,邱家琪說:“高總,你好生休息,你開了一整天車,肯定累壞了。我不會開車,路上又不能幫你?!?/p>

高勤孝說好的。

進了屋,洗了澡,高勤孝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真是慈祥的東西,不管你走到哪一片陌生之地,里面那些熟悉的臉嘴兒和節目都能慰藉旅人的寂寞清苦。何況對高勤孝而言,這里并不陌生,雖然來的次數少,卻有朋友在。更何況,在他的隔壁,住著邱家琪!他沒把電視看下去,因為他把聲音開得很小,實在聽不清里面說些什么。他把聲音的通道留出來,是想聽隔壁的動靜。

隔壁沒有絲毫動靜。

高勤孝走到電話機旁,看了看服務指南,之后把電話撥到隔壁去了。

邱家琪說:“喂——”

這短短的一個字,卻讓高勤孝看到了邱家琪的樣子。她一定是斜倚在床頭接電話的。她的聲音跟在公司里是多么不同,在公司里,她聲音透明,在這里卻蒙上了一層薄紗。

高勤孝說:“琪姐,是我,你沒事吧?”

“高總你是指什么事?”

“酒啊!沒喝醉吧?”

“沒,沒有,高總你放心?!?/p>

高勤孝說:“你個家伙,我沒想到你能喝!”

類似的話,是誰對她說過?

——是父親!

“見識了吧?”邱家琪說,“要是只有我們兩個人,我還可以陪你多喝幾杯,有外人在場,我還是淑女一點兒的好,免得丟你的臉哪。”

隨后她笑起來,笑得很嬌。這樣的嬌,高勤孝從沒在她那里見過,也沒在她那里聽過。

高勤孝內里一熱,“早知道這樣,我就不通知他了。我們現在出去喝夜啤酒好嗎?”

邱家琪想了想說:“明天一早要上路呢,算了吧高總?!?/p>

“那……好吧。琪姐晚安?!?/p>

放了電話,高勤孝躺到床上去,關了電視和床頭燈,老老實實地睡覺。他的確很累了,剛閉上眼睛,腦子里就是一片退潮的悶響,他攤手攤腳,把自己平放在沙地上,讓潮水任隨自己的心意把他帶走。然而悶響停息,潮水卻并沒把他帶走,他也沒躺在沙地上,而是躺在川黔交界處一張從沒睡過的大床上。這張床不可謂不舒適,但它散發出的每一絲氣息,跟他都是排斥的……為什么這么安靜呢,安靜得讓人心慌。生活在大城市的人,老是覺得煩躁、焦慮、緊張,夢想著某一天,能去偏僻的縣城或小鎮住上十天半月;高勤孝也是這樣想,但真的來了,他卻受不了偏遠帶來的安靜。這是類同于荒涼的安靜。他把床頭燈打開,接著又把電視打開。好多個頻道都只有“再見”兩個字,他才知道夜已深沉。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把時間打發了這么多。但高勤孝這次出來,不只是想打發時間的。他摸了摸腦袋背后的墻壁。墻壁是涼的。墻壁那邊的人呢?他尖著耳朵聽,依然聽不見什么,好像邱家琪跟他不是一墻之隔,而是相距十萬八千里。

或許,真有十萬八千里。

只要給隔壁打個電話,就能迅速把距離拉近。

高勤孝這樣想著,伸了幾次手,卻沒拿起床頭柜上的聽筒。

這么晚了,邱家琪肯定早就睡了。

其實邱家琪跟他一樣,沒有睡。路途中,她存心拋下一切,但高勤孝那句關于酒的話,又把她父親喚醒了。她沉到歲月深處去撿拾舊事,點點滴滴,綿延不絕。要是父親還活著該有多好,哪怕以植物人的方式活著!那樣她就可以去父親面前撒嬌,可以天天給他擦澡。

父親死后,邱家琪依然給父親擦澡,但不是擦父親的身體,而是一個陶瓷骨灰盒。母女倆早就說好,父親火化后,把骨灰盒帶到川東北礦山入土;在礦山的日子,是父親最快樂的日子。照這個地方的風俗,骨灰盒要在殯儀館存放一年再下葬,但邱家琪只讓父親的骨灰盒在殯儀館待了半年就取回來,放進了自己的臥室。為不讓母親知道,她把它鎖在抽屜里——雖然母親天天往那間空屋子跑若干次,但一談到有關父親的話題,母親就害怕,害怕得癱在那里——每天下班后,她都進去看一看,睡覺前,都把骨灰盒抱在懷里,細心擦拭。她擦骨灰盒也像擦父親一樣用熱水,她把熱水端進屋,將帕子擰干,再迎風抖一抖,使它不至于太燙。

一切都做得有模有樣。

只是,當初作為植物人的父親,身體是熱的,而骨灰盒卻是冰涼的。

變了形態和溫度的父親,還是她的父親嗎?

邱家琪正在迷惑,電話鈴突然炸響,嚇得她毛骨生寒。

“琪姐呀,早就睡了吧?”

“哦,高總啊,嚇死我了!……嗯,睡了?!?/p>

“真不好意思,又把你鬧醒?!?/p>

“還想喝酒?”

“不,不喝了,這么晚,又在這么個鬼地方,想喝酒怕也找不到地方了。我想跟你聊聊?!?/p>

“……是嗎?”

“我不過你那邊去,你也不到我這邊來,我們就在電話上聊。”

這倒挺有意思。邱家琪把枕頭靠在床板上,睡得高了一些。

高勤孝問:“你聽嗎?”

“聽啊,我不是正在聽嗎?”

于是高勤孝就聊開了。

他聊的是自己的家事,是他跟他愛人的事!

他跟愛人已分居十多年了。他愛人太好強,以前兩口子在同一座城市開火鍋店,店名叫“燕生火鍋”,燕生就是他愛人的名字,對內管理,對外聯絡,都是劉燕生的事,高勤孝幾乎成了看客。高勤孝說,你主內,我主外,這樣也省得你那么累。但劉燕生不同意,因為“燕生火鍋”已開出名氣,好多城市的火鍋店都想借他們的名號,名號怎么賣,怎樣跟蹤管理,是一攤子相當復雜的事務,如果不是劉燕生親自出馬,她就放不下心。這極大地傷了高勤孝的自尊。

讓他終于下決心走出愛人的陰影,是因為這樣兩件事情:“燕生火鍋”這個招牌,是初創時由高勤孝自己寫上去的,而今事業做大了,高勤孝的那幾個字,顯得很不般配,劉燕生想請書法家重寫。高勤孝認為這意見很好,他也對自己的字不滿意,于是給一個熟悉的書法家聯系,那書法家滿口答應了,第二天就讓高勤孝去拿;字相當好,肅變體,有幾分怪異,骨子里卻是莊重。高勤孝付了錢,樂顛顛地拿回來,誰知劉燕生相當冒火,并且當場決定不要這字。她并非嫌字不好,而是這件事不是由她去做的。緊接著,劉燕生想找人寫一篇“燕生火鍋賦”;給自己臉上貼一張賦,是一種時髦。高勤孝又自作主張(他只能這樣搶事做,否則就淪落為徹頭徹尾的多余人了),去請了一個教古文的大學教授寫。結果劉燕生又不滿意,又要她親自請人!

就在那天,高勤孝對妻子說:“燕生,我們離了吧?!?/p>

劉燕生不讓高勤孝插手火鍋店的事,并不證明不愛他,更不是想離婚。

聽了丈夫的話,她傻了。

她說,為什么?

“因為我配不上你?!?/p>

劉燕生哭了,哭了好幾天,并且堅決不同意離。

高勤孝說:“不離也行,但我必須走?!?/p>

“去哪里?”

高勤孝就說了他現在生活的城市。

劉燕生說好哇,我們在那邊還沒有分店,你去開家分店。

而高勤孝告訴她,他這輩子絕不開火鍋店,至于他想干什么,用不著她管。

那之后一個星期,他就帶著不多的底金過來了……

聽了高勤孝的傾訴,邱家琪老半天說不出話。她想起高勤孝和劉姐一同去她家的那個夜晚,兩人顯得那么和諧,像心跳的頻率都是一致的,誰知……每個人的內心都不可限量,都深不可測,她邱家琪給父母當了幾十年女兒,可是她并沒徹底理解母親,也沒能徹底理解父親。在父親的情感深處,究竟對母親是一個什么樣的態度?他面對母親時那既卑微又慍怒的神情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靈魂?母親為什么一輩子都只看到了父親的卑微而看不到他的慍怒?人與人之間,究竟從多大程度上可以走進同一片陽光?她又想起那天夜里劉姐的眼神,她以為那眼神里充滿了對高勤孝的信任,可現在她明白,那并非信任,而是她依然滿懷掌控丈夫的信心。

高勤孝說:“琪姐,你在聽嗎?”

“嗯,我在聽?!?/p>

于是高勤孝又接著說下去。

這下不只是說他跟他愛人,還說到邱家琪。邱家琪的漂亮和大氣,邱家琪對他事業的支持,他都給劉燕生講了。講過不久,劉燕生來了,走進高勤孝的公司,要見一見讓丈夫如此著迷的美人和能人。可惜那天邱家琪外出辦事去了,劉燕生沒能在公司見到她。但劉燕生見到了放在丈夫抽屜里的那張借條,問怎么回事,高勤孝說了原委。劉燕生說:“既然她是你得力助手,她父親病那么重,你也不去看看?”這倒提醒了高勤孝。十多年來,他第一次覺得妻子終于說了一句動聽的話。

當天夜里,兩人去了邱家琪的家。

但高勤孝絕然不知劉燕生帶著那張借條,還當著邱家琪的面撕毀。

雖然,借錢的時候他就沒打算讓邱家琪還——他把那張借條已經忘記了,不知道劉燕生是怎么翻箱倒柜地找出來的——但絕不會當著邱家琪的面撕毀借條。何況是由劉燕生來撕毀!

“她傷害了我,也傷害了你。”高勤孝說。

接著又說:“我不允許她傷害你。”

邱家琪感到皮膚發緊。她就像剛推出來的涼粉,正被放到露臺上去吹風。

“高總,”她有氣無力地說,“劉姐沒有傷害我,你不要多心。她真的沒有傷害我。”

高勤孝嘆息一聲:“這幾個月,我都在跟她談離婚的事??墒撬o緊拽住我不放。她捏我捏成了習慣,把我拽在手里,能夠滿足她控制人的欲望?!?/p>

原以為一個星期內就可以回去,結果到了第九天還在貴州北部山區轉悠。從出來的第三天邱家琪就知道,高勤孝根本不是來談什么生意的,而是帶她旅游、散心。住在凌子風故鄉的那個女子,需要回家是事實,但高勤孝也是順便利用她打了掩護,否則他怎么不把車開到邱家琪的家門口接她,而是讓她去公司樓下跟那女子一同上車?

路況不好,車子顛簸,這特別容易讓人疲倦。邱家琪跟高勤孝說著說著話,往往就小睡過去了。

其實也睡不著。似睡非睡當中,邱家琪記起有天下午,她坐在辦公室跟手下小向說話,突然收到一條短信,號碼很陌生,留言卻十分古怪:“下班后你能晚走一會兒嗎?我有話對你說?!鼻窦溢鳑]理,繼續跟小向說話。直到小向按她的吩咐出門辦事去了,她才又想起那條短信。那一定是有人惡搞。邱家琪經常收到惡搞的短信,最好笑的一條這樣說:“今天,省委書記要來見你,被我攔在大門外,省委書記哭了,說我崇拜她啊,我馬上就要調到北京去了,你好歹讓我走之前見她一面吧?!闭鏇]意思。這時候,邱家琪拿出手機,把短信刪掉了,打開電腦,先看了一些網上新聞,再清理她的文件夾。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響了。是小向打來的。小向說琪姐,事情辦好了,我可以不回辦公室嗎?邱家琪看了看表,還差幾分鐘就該下班,她說行啊,你別回來了。

掛了電話,她的心卻一漾一漾的,像下面有把火在燒,水并沒沸騰,但已冒出不安分的泡泡。

她再次想起了那條短信。

走廊上,次第傳來關門的聲音,彼此道再見的聲音,以及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邱家琪的事情也干完了,她可以關掉電腦離開,但她偏偏沒有。她比任何時候都更認真地盯著顯示屏,好像有一件十分緊迫又十分重要的事情等著她完成似的;她的嘴唇輕輕地嚅動著,是在跟自己說話。

她說的是:“反正又沒傷害我,等一等又怎樣呢!”

當走廊上清風雅靜,根本不可能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她才感覺到有些悲涼。她可憐自己!她惱怒地移動鼠標,一個頁面接一個頁面地關閉著。電腦的運行跟不上她的速度,吱吱地嘶叫著,困頓地掙扎著。好像過了一年半載,顯示屏才終于黑下來,電腦里豐富無比的內容,削減為零……

那一次,她沒能等到“有話對你說”的人,這一次,在她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卻被帶離母親,帶離那座城市,來到這做夢都沒來過的地方。

到處是河。從懸于半山的公路俯瞰下去,那不是河,而是深澗,水流說不上急,但藍幽幽、清冽冽的,給人寒氣叢生之感;無處不在的卡斯特地貌,使河流與大山都有了年歲,有了生命的厚度。某些地段,車行許久都只見如煙的竹海。旋轉的車輪,分明是在把竹海一段段截開,拋在后面,而邱家琪卻覺得竹海是在對她耍手腕,它們從另一條道跑到前面去了,使腳下的路變得沒有窮盡。

高勤孝究竟是怎么打算的?難道就這么無休無止地走下去嗎?

這天,邱家琪到底問他了:“高總,啥時候回去呀?”

高勤孝盯著前方,小心地扳動方向盤,說:“想母親了?”

她老實承認。其實不只是想母親。

高勤孝說:“明天吧,明天我們就往回趕。”

當天夜里,他們宿在遵義城。到遵義城的時候,天近黃昏,他們去鳳凰山下找了家賓館,放了行李,洗了澡,便出去找地方吃飯。往天吃飯,高勤孝都帶邱家琪去當地最高檔的酒樓,雖然坐在包間里,可后面站著個服務生,反而顯得拘謹。邱家琪是在礦山長大的,母親殫精竭慮教給她的那些禮儀,講給她聽的那些雅致生活,只是一個漂亮而不中用的外殼,并沒深入她的血液。從骨子里,她喜歡礦山似的粗獷和簡單。那是父親的風格。

她說:“高總,找家小酒館吧,現在酒樓多了,小酒館少了,倒襯得小酒館更有情調。”

她又說:“一直都說好好陪你喝頓酒,可這些天趕路,沒大喝。既然明天就回去了,可以放松一下,稍稍走晚一點兒。”

高勤孝看著邱家琪笑,說好,我聽琪姐的!

從紅旗路轉下去,進入一條不知名的小巷,看到“李大姐臭豆腐”的招牌。遵義城的臭豆腐很有名,他們早已聞知,加上“李大姐臭豆腐”店桌椅齊整,地板干凈,人又不多,高勤孝便走進去問:“你們只賣臭豆腐嗎?”一個略顯胖意的中年婦人——不知是不是“李大姐”——熱情地說:“羊肉粉、炒腰花、燉蹄髈、鹵毛肚、辣肥牛,都有!”邱家琪一聽,滿口生津,跟進去說:“就在這里吃吧。”高勤孝又問:“有酒沒有?”婦人把高勤孝的目光引向曲尺形的老舊柜臺,柜臺里排列著十來種酒,有貴州產的,也有外地產的,最昂貴的也不超過十元一瓶。高勤孝有些為難。他已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喝過這樣的酒了,在他的世界里,不是茅臺、五糧液,就是英、法或意大利產的洋酒。他為難的并不是怕自己入不了口,而是覺得,把邱家琪帶到這么簡便的飯店,又請她喝這么便宜的酒,心下不安。他不知道邱家琪那時候正在掂量:父親在礦上的時候,都是打兩三塊錢一斤的散裝白酒,喝超過五塊錢的瓶裝酒,還是他得病前幾年的事。邱家琪曾經給父親買過一瓶好酒,是四川產的紅花郎,百多塊錢一瓶的,結果父親根本不感興趣;不是舍不得喝,而是真的不感興趣。他對女兒說:“這酒勁道不行?!庇謸u了搖幾塊錢一瓶的白酒說:“這酒才跟我貼心,喝起來踏實。”

高勤孝正在猶豫的時候,邱家琪已站到柜臺前把酒選好了。

是父親喜歡的小瓶裝二鍋頭。

她要了兩瓶。

高勤孝又笑,笑得特別單純。

兩人坐到傍壁的角落里去。桌面窄小,雖是坐在兩邊,可腰稍稍一彎,就把頭碰上了。顧客陸續到來,多數都是外地來旅游的人,都是沖著有名的臭豆腐來的。高勤孝他們也要了一碟臭豆腐,邱家琪嘗了嘗,吃起來并不臭,可那味道實在不敢咀嚼,然而,這正是她心里的味道,厚實有力,又說不清道不明。顧客們小聲地說著話,邱家琪和高勤孝也小聲地說著話,每句話都像酒一樣入心入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巷,陌生的飯館,卻讓邱家琪找到了家——父親活著時的家。

他們一共喝了三瓶酒,加起來接近八兩。這算不上什么,邱家琪并沒有醉,只是有些恍惚。

出店門的時候,高勤孝摟住了她的腰。

邱家琪的腰閃了一下。

但慢慢地,她讓自己平靜了。

她就讓高勤孝那么摟著。

她在心里呼喊著一個人,也呼喊著一個埋藏得很深的意念。

那個人是桂東(她似乎這才發現,桂東跟高勤孝長得有些像,也是那么瘦,那么細的腰)。

那個意念是:我為什么不給他呢?我還在為誰守呢?……

高勤孝說:“我們去看場電影好嗎?”

電影?邱家琪腦海里電光一閃,憶起出發的路上高勤孝跟那古鎮女子熱烈談論的那部影片。

“不……不了……就這么走走不是挺好的嗎?”

是的,挺好。以前,邱家琪只知道遵義是個歷史名城,不知道它有這么美,街道整潔,微風習習,天氣涼爽。然而,兩人卻不知道說什么話,只聽見還不太習慣也不太協調的腳步聲。

放在邱家琪腰間的那只手,改變了他們的關系,也堵住了他們的嘴。

高勤孝比邱家琪還略矮一點兒,只要邱家琪側一側臉,就能看清高勤孝的表情。但她不敢看。

兩人回到賓館,才剛九點過。

各回各的屋。不管在哪里住宿,兩人都是開相鄰的房間。

子夜來臨的時候,邱家琪去撳響了高勤孝的門鈴。

高勤孝迅速把門打開。他仿佛知道有這樣的時刻。這么多天來,他都在等待這一時刻。

邱家琪伏在床上哭。哭聲壓抑,卻肝腸寸斷。

高勤孝很內疚,不敢再去碰她的身體,只說:“家琪……”

邱家琪打斷他:“你別管我,我爸爸死了,我從沒好好地哭過,你讓我今天晚上好好地哭一場!”

賓館后面的鳳凰山,風聲四起,木葉亂鳴。

十一

邱家琪從高勤孝的鴻運公司辭了職。

兩人回到城里,是下午三點過,高勤孝對她說:“你累了,休息一天再來上班?!彼亚窦溢魉偷郊议T口,但邱家琪拒絕了,說先去公司。她的話很簡短。從遵義出發,她跟他說話都是這么簡短。高勤孝把車開到公司,兩人去了各自的辦公室。不一會兒,邱家琪過高勤孝這邊來,手里拿著一份辭職報告。高勤孝把報告接過去,手直抖。邱家琪說:“高總,我辭職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自己?!钡拇_是因為她自己。她覺得羞愧。她既對不起劉姐,也對不起母親。把母親撂在家里這么長時間,說是出去談生意,結果干了什么呢?母親從小就教育她,別像普通礦山女那樣把男女關系看得太隨便,可她不僅隨便了,還是跟有婦之夫,而且歸結起來,還是她主動的!高勤孝雖然帶她旅游,雖然摟過她的腰,但那種話他從沒說出口過。難道她是打定主意要嫁給高勤孝?那絕不可能。劉姐還是他妻子,并正在為繼續做他的妻子掙扎和痛苦,她不能乘人之危。

她從高勤孝和劉姐的關系里,還看到了父母的關系,如果,當初也有那么一個女人,一個不像母親那樣小看父親的女人,父親也接納了她,母親怎么辦?……

進屋叫母親的時候,邱家琪也帶著哭腔。

母親卻沒能聽出女兒的哭腔,女兒進屋后,她馬上去準備晚飯。邱家琪睡一覺起來,飯已做熟,母親把飯添上,再把菜一樣接一樣端上桌。以前,母親做飯總舍不得弄菜,常常是放一袋泡菜,再燒個湯什么的就行了;可是今天,母親卻弄了五個菜。

母親是在為我接風,邱家琪想。她的愧疚之心越發濃烈。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母親都是這樣做菜。母親心里有一把皮尺,能精確地丈量女兒的腳步,如果某一天邱家琪提早回家,即便沒打電話,母親也能感應到,及時把飯弄熟,且很豐盛。邱家琪開門進屋,母親必從沙發上站起來,攏一攏頭發——在邱家琪的記憶里,母親從沒編過辮子,哪怕在全中國女人都編辮子的年代,她也讓頭發隨意地披散著——對女兒說:“洗手,洗了手吃飯?!?/p>

對母親的勤于做飯,還改掉奉行了一輩子的節儉信條,邱家琪的理解是:母親是用這樣的方式排解寂寞。父親在世的時候,盡管是個植物人,但母親可以挖掘他們幾十年共同生活的經歷,在父親僵化的身體上找到默契,有什么想法,就告訴他,她也想象他聽懂了自己的話,他該怎么回答,她也在心底里幫他做了,下一句該怎么接,她一清二楚,這樣,彼此就能把“談話”推動下去。父親去世后的一段時間里,母親往父親屋里跑,嘴里也是嘰嘰咕咕的。——可是現在,邱家琪發現母親已經不再去那間空屋子了,更不會拿著剪刀去為那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理發了,她似乎意識到,那個跟她生活了幾十年的人,化成了另一種物質,他的靈魂,已經飛升或者沉沒,總之與她沒有任何關系了,她嘰嘰咕咕說出的話,也沒有任何意義了。而邱家琪在家的時間比以前更少(她在尋找新東家),母親有了話,不知道向誰說去。

想到這些,邱家琪總是不停地給母親夾菜,還把一整個白天的見聞講給母親聽。

然而母親心不在焉。她的心不在那里。

邱家琪不懂母親的心,在母親面前就表現得更加小心翼翼?;蛟S正是因為這份小心,使她感到特別累。那份累已經不只在骨頭里,還外溢到了皮膚,把皮膚浸透了,泡腫了,讓她說不出累在哪里,卻什么也不想做,甚至站起來就不知道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站起來。父親病著的時候,她也沒這么累過。她真希望家欣周末過來走走。但是家欣根本沒打算過來。她并沒忘記自己還有個母親,有個姐姐,只是母親和姐姐都僅僅存在于她遙遠的生命中,與她具體而微的生活沒有關系,某一個時刻,她會想起她們來,會神秘地覺得某種豐盈或沮喪,僅此而已。

家欣不愿過來,讓母親去她那里行不行?有一次邱家琪試探著對母親說:“媽,你成天窩在屋里也煩,去家欣那里看看吧,坐88路,直接就到了機場,不想坐公交車,坐出租也行,或者干脆我叫段定開車過來接你?!蹦赣H聽后,淡然地說:“我不去麻煩人家。”

那時候,邱家琪非常失望。

母親又說:“我寧愿待在自己家里?!?/p>

這就是說,母親把大女兒的家才當成家。

邱家琪為自己對母親那份不光彩的心思感到羞愧:母親本來就是我的,我要把她往哪里趕呢!

其實她想偏了?,F在的母親,并不如邱家琪想象的那樣需要她。在邱家琪離開的那些天,母親變了,不是變得更寂寞,而是變得更快樂了。她不僅舍得花錢買菜,還要花錢打扮了。

有天吃晚飯的時候,她對女兒說:“家琪,我想買雙鞋?!?/p>

母親主動提出買穿的,讓邱家琪高興得不得了,她說媽,我明天就給你買一雙回來!

母親卻說:“我想今晚上自己去買。”

“好,我陪你去。”

邱家琪萬萬沒想到,母親是要一雙高跟鞋。當然不是十厘米那么高的跟,而是半高跟。

且只要一種顏色:白色。

母女倆在離家不遠的服裝街上尋找,找了十多家,試了不下二十雙鞋,母親都不滿意。邱家琪說:“媽,我們去映花街,那條街上的服裝很時尚?!甭牭健皶r尚”這個詞,母親有些別扭,但她也沒反對。映花街離家遠,邱家琪招了輛出租。在映花街又花去將近一個小時,母親終于找到了中意的鞋子。她穿在腳上,走了幾步,反反復復地審視。邱家琪說:“媽,就這雙吧,很好看!”的確好看。母親也覺得好看。但母親心里想著另一個人:他會覺得好看嗎?

這個“他”,是川東北那家礦山的一個退休職工,姓徐,跟邱家琪的父親邱祥做過十多年同事。兩年前,他來這座城市跟兒子同住,只是和邱家琪母女沒有聯系。邱家琪跟高勤孝去貴州的第四天,桂東給邱家琪打手機,不知道那時候邱家琪是把手機關上的,還是正行進在某段沒有信號的山區,總之沒接到桂東的電話,于是桂東又把電話打到家里。葉玉景接了。桂東要找的人就是葉玉景。近些年來,礦上的退休老人來這座城市居住的,已有好幾十,辦事處想把他們組織起來,在城里找個地方搞一次聯誼活動。邱家琪在煙雨濛濛的竹海里穿行時,母親去參加活動了。去的是一家公園,這公園很古老,早在現代作家李劼人的小說中,就能見到它的影子。幾十個老人坐在樹下喝茶,斑鳩竟從樹上下來,昂著脖子,在他們腳邊踱步。老人在一起,大多是回憶,回憶舊的人,舊的事,且仿佛有了默契,只說那些令人高興的人和事。早被時光埋葬、在葉玉景那里已經死亡了的過去,被呼喚出來,也把她生命中的活力激發出來。她跟著別人笑。好幾年來,她第一次這么笑。陽光穿越樹葉間的縫隙,斑斑點點地落在茶桌上,鳥爪似的蹦來蹦去。

生活原本是多么新奇,多么美好。生活并沒有死。生活從來就沒有死過。

就是在那次聚會上,葉玉景見到了老徐。

葉玉景問了一聲:“靜秋怎么沒來?”

靜秋是老徐的老婆。老徐當時沒回話,同時也沒問邱祥。邱祥成了植物人,早在同事間廣為流傳,而且老徐幾天前就聽說邱祥去世了。聚會快結束的時候,他要了葉玉景的電話。

當天傍晚,他就把電話打來了。他說靜秋兩年前就“走了”,得的是心臟病,拖了將近四年。正是因為她走了,他才過來跟兒子住的。

兩人在電話上說了一個多鐘頭。電話掛斷后,葉玉景感到嘴皮發干,起身去喝了一大杯水。她知道,自己的話比對方說得多,多很多。一個多鐘頭啊,哪來那么多話說?當初在單位上,她也罷,邱祥也罷,跟老徐一家的關系都稀松平常,見了面也不會有那么多話說的。葉玉景坐下來,竭力回憶究竟說了些啥。然而,除了能記起靜秋已死這件事,別的都記不起來了。

那之后,老徐天天給葉玉景打電話。葉玉景去弄飯的時候,都把電話拿進廚房,生怕沒有聽見。反正電話線長著呢,能很方便地順過去。

電話打了幾天,兩人就去公園見面了。

在兩家的中間部位,就是那個新修的、有個人工湖的免費公園,各坐二十分鐘車就到了。

天天見面。包括邱家琪從貴州回來的這些天。只是邱家琪不知道。

這天夜里,邱家琪陪母親把鞋子買回來,忙不迭地又去燒洗腳水。她實在是很累了,水壺放在地上,需把腰彎下去拿,也感覺是個負擔。工作找了好多家,都不滿意,不是工資的問題,也不是工種和環境的問題,反正就是不滿意。前幾天,她才在一家同樣不滿意的涂料廠落腳。她在廠里當管理員,工作并不繁重,老板對她也好,按理不該有那么累,可就是累得慌。高勤孝隨時打電話給她,希望她回去,她開始也有回去的心——她無法回避的是,自己心里的某一處角落,已被高勤孝占據了。何況高勤孝對她是有恩的,她早就說過要報答他。然而,高勤孝的一句話,把她回去的心撲滅了,高勤孝說:“家琪(他沒再叫琪姐),你放心,我已準備走法律渠道離婚,我相信這事很快就可以解決?!彼汲墒裁慈肆?就算法律能幫你離婚,可法律能讀懂另一座城市那個女人的命運嗎?能讓她邱家琪將來做高太太做得心安理得嗎?……

邱家琪從廚房出來,母親說:“家琪,你過來坐一會兒。”

邱家琪傍母親坐在沙發上。

母親問她:“你還記得徐叔叔不?”

“哪個徐叔叔?”

“就是跟你爸在服務公司上班的那個徐叔叔?!?/p>

“哦,他呀,胖得不得了!我們穿毛衣的時候,他還穿短袖?!?/p>

母親的眉頭皺了一下,“他現在沒那么胖了,瘦多了?!?/p>

“你啥時候見過他?”

母親略一遲疑,便說了他們的相遇,說了靜秋阿姨的死,也說了他們去公園見面。

邱家琪的心直往下沉,但她臉上是笑著的。

“難怪媽愛打扮了?!彼f。

母親的臉紅了,說:“你徐叔叔讓我嫁給他,我沒答應。”

“這是好事啊,為什么不答應?”

“我大女兒還沒嫁呢,我怎么能嫁!”

邱家琪猛然間涌起一陣酸楚。她原以為自己要做母親的母親,沒想到卻成了母親的攔路石。

她雙腿跪下去,望著母親:“媽,你只管照你想的去做吧……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

十二

葉玉景和老徐的戶口都在川東北礦山,要辦結婚證,必須回去。兩人準備動身的頭一天下午,邱家琪問母親:“你們是把證辦回來再喝喜酒還是今晚上就請兩桌人聚一下?”

母親一聽,急了:“聚啥呀聚?一把年紀的人,悄悄結婚就行了。你誰也別通知!”

邱家琪見母親態度堅決,知道她的心思,但別的人可以不通知,難道家欣也不通知?

“你給家欣講過嗎?”

母親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沒有……我不敢講……要不,等我走了過后,你再給她透個風吧?!?/p>

但邱家琪當天中午就給家欣打了電話。今天說和明天說,那意義是不一樣的,給家欣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打電話之前,她想了一大堆理由來替母親解釋,怕家欣激動起來攪亂了思維,她還把那些解釋的話一條一條地列在了筆記本上。誰知道,家欣聽后,在那邊笑得呵呵呵的,說媽是怎么的啦,未必她沒調查過徐叔叔的出身?邱家琪也知道,徐叔叔跟父親一樣,是農家子弟,招工進了礦山,父親當掘進工時,他做采煤工,后來父親因為拉一手好二胡進了服務公司,徐叔叔是怎么進去的,不清楚;反正,一輩子他就是個不引人注意的、徹頭徹尾的小人物。他比不上父親。但邱家琪提醒妹妹:“當著媽的面可千萬別提這話。”家欣嘁了一聲:“我才懶得呢!我只是奇怪,她以前把我跟段定欺負得那么狠,結果自己找的人比爸爸和段定都不如!就說當年跟了爸爸是迫不得已,現在不是那社會了,她該按自己的心愿,找個‘種好的才是。”邱家琪輕輕地嘆息一聲:“家欣,你真毒啊。”家欣又是呵呵呵笑:“我毒嗎?我還有更毒的呢:太快了吧?爸爸才死多久?……好了,我不說了。等他們回來后,我再抽時間過去一趟吧?!?/p>

大概是不想讓礦上更多人知道,葉玉景和老徐辦完證就坐火車趕了回來。

既然結了婚,總得有個住處。老徐的兒子那里不能住,房子跟邱家琪的差不多大,卻塞了一家三口再加個保姆。老兩口買一套房吧,又不可能,他們都才送走難纏的病人,根本沒什么積蓄了。

從礦上回來的那天,還是老規矩,葉玉景回女兒家,老徐去了兒子家。

邱家琪傍晚下班回來,見只有母親一個人,問:“徐叔叔呢?”

葉玉景沉默了片刻說:“家琪,我想跟你徐叔叔去外面租套房子。”

邱家琪愣住了。母親一直是把她這里當成家的呀。她說,為什么要租,我這里不能住嗎?葉玉景說:“住是能住,可我總不能太虧欠你,再說你自己也要成家?!鼻窦溢靼涯赣H摟過來。她比母親高一個頭。她說:“媽,別說我現在沒成家,就是將來成了家,這里照樣是你的家。有三個房間,又不是住不過來。你跟徐叔叔都上了年紀,還去租房!租的房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

這正是葉玉景的心思。也是老徐的心思。到他們這歲數,把擁有一個自己的家看得特別重。

邱家琪又說:“你們真的去租了房子,叫別人怎么說我?你不是讓人戳你女兒的脊梁骨嗎?”

母親撲在女兒的懷里,痛哭了一場,邊哭邊說:“家琪呀,我跟你爸爸對不住你呀……”

這話說得邱家琪的淚水直往母親的頭發里潑。

當天夜里,就把老徐叫了過來。他中規中矩地穿了件白襯衫,看上去的確沒那么胖了。

家欣是三天后下午時分過來的?;⒆佑休p微的感冒,她便把丈夫留在家里照顧兒子,自己坐了出租車來。她對一切新鮮的處境和人物都感到好奇,并渴望自己參與其中,因此一路上都很興奮。

然而,剛剛開門進屋(她有這邊的鑰匙),她的臉就沉下去了。

她看到了母親的打扮。

母親把頭發燙了,還戴了耳環。

幸好是在家里,母親穿著拖鞋,家欣沒有看見她穿那雙半高跟的白皮鞋。

老徐見到家欣,連忙起身招呼:“哦,家欣都長這么高了!”

對于一個已經跟自己母親成為夫妻的人,老徐的這聲招呼顯然討不到什么好。家欣沒理他,連徐叔叔也沒叫一聲,就去廚房跟姐姐說話。廚房門本是開著的,她進去后閉上了。

“純粹像個老妖怪!”這是她在姐姐面前嘟噥出的第一句話。

邱家琪說,你說誰?

“還說誰?”

邱家琪把正切菜的刀放下,轉過身,看著妹妹,說家欣,你不該這樣罵自己的媽。

“這叫罵嗎?你還沒聽到過罵人的話呢!我問你:你見她這樣為爸爸打扮過嗎?”

這句話點了邱家琪的穴道,使她渾身癱軟。她說,家欣你別說好不好?

“我本來不想說……”家欣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間浸出。夕陽余暉從窗口照進來,使那淚水呈淡紅色,像稀釋后的血。邱家琪站在她面前,根本沒有力量去勸她。

無聲地哭了一陣,家欣去水龍頭上洗了臉,然后操起菜刀,啪啪啪地切菜??瓷先?她像是那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其實行茶辦飯,她都很在行。

把菜切好,她洗了手,對一直待在一旁的姐姐說:“我走了?!?/p>

“飯也不吃?”

“不吃了,我吃不下?!?/p>

又說:“姐,還是那句話,你要為自己想想?!?/p>

她既沒給徐叔叔打招呼,也沒給母親打招呼,就離開了。

吃飯的過程中,母親一直在抽鼻子。邱家琪安慰了母親,又安慰尷尬得笑不是哭也不是的徐叔叔,她說:“徐叔叔你還不很了解我妹妹的性格,她架勢擺得足,其實是個豆腐心,前些天我給她說你們的事情,她聽了高興死了。今天是虎子感冒了,她心里急。沒關系的,過幾天她就好了?!?/p>

安慰了別人,卻沒有人來安慰邱家琪自己。家欣說母親從沒為爸爸打扮過,這是真的,也是讓邱家琪深感疼痛的地方。如果是因為爸爸的“種”不好,母親瞧不起他,可徐叔叔的“種”照樣不好,母親卻在他面前那么在乎自己的形象……

往常下了班,邱家琪再累,都是急匆匆朝家里趕,現在不了,她慢吞吞的,離家越近,步子越遲緩,好像有一種力量在拒絕她回去。

她害怕看到母親的打扮,也害怕看到母親和徐叔叔細聲細語說話的樣子。

冬季的某一天,邱家琪內心的某種界線,終于被突破了。

那天出了很好的太陽,暖洋洋的,簡直就像春天。邱家琪平時中午不回家,這天她午飯后外出為廠里辦事,恰好從家門口過,想到前幾天徐叔叔就說自己消化不好,于是進超市買了袋“鐵山楂”送回去。母親和徐叔叔既沒在客廳,也沒在臥室,邱家琪找了一圈,才發現他們在陽臺上曬太陽。整套房只有一個陽臺,在客廳外面(其間還隔著飯廳),很小,加上堆了些雜物,除了邱家琪,基本上沒人去。邱家琪去那里,是擦拭為父親買的那把躺椅。

——可是這天,邱家琪透過玻璃,看見徐叔叔正睡在那把躺椅上!

她猛然間捂住了嘴。

她是害怕自己尖叫出來。

而陽臺上的兩個人,還不知道屋子里進了人。他們在輕聲地、又很投入地交談。母親坐在角落里,徐叔叔睡在躺椅上,逍遙地搖啊搖,那微微起伏的身體——不是父親、而是另一個人的身體,像逼向邱家琪的鐵榔頭,把她的心都震碎了。

她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

晚上,天黑盡邱家琪也沒回來,母親打電話去問,邱家琪說加班,不回家吃晚飯了。

母親又問餐桌上那袋山楂是怎么回事,邱家琪說是她中午買的,時間緊,沒打招呼就走了。母親說:“傻女子,你連門也沒關!”

邱家琪并沒加班,她去了酒吧,要了一瓶白酒,兩個酒杯——一個她用,一個父親用。

當她喝得醉醺醺地回屋,母親和徐叔叔已經睡了。

自父親得病以后,遇到大事小事,邱家琪都是自己消化。她再次回憶起父親去世那天母親說的那句話:“……那個沒得天良的,他到底走了!”從這句話里,她更深地理解了母親骨子里的辛酸。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用盡全部心思照顧一個人事不省的病漢,會把人身上的多少東西摧毀!她相信母親是愛父親的,否則她不會把父親照顧得那么好。母親干凈利落地拋棄她的“種子理論”,跟徐叔叔結為夫妻,不能說與父親沒有一點兒關系;是父親讓她明白,“種”的好與壞,關鍵是看長出什么樣的枝條。邱家琪甚至相信,同樣是因為父親的影響和母親自己對婚姻的感悟,才使她在家欣的婚姻問題上最終作出了妥協。

然而,母親愛父親,卻也熱愛生活。

幾年足不出戶地跟一個植物人耗,使母親錯過了太多太多的生活。

母親年老了,還有多少生活可過呢?

邱家琪的心寬了許多。

只是,她怎么也無法忍受徐叔叔睡在那把躺椅上,逍遙地搖啊搖……

她決定離開。離開這個家,也離開這座城市。

母親現在有了新生活,她盡可以放心了,盡可以帶著別樣的熱情,去追求自己的新生活了。

父親去世一周年那天,她和母親、徐叔叔跟家欣夫婦一道,把父親的骨灰盒送回川東北礦山下葬。母親一行返回的時候,她坐上了另一列火車。

她的前方是上海。那個神秘而活力四射的東方大都會,她從來沒有去過。

原刊責編謝魯渤

【作者簡介】羅偉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宣漢,1989年畢業于重慶師范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等三部,中篇小說《我們的成長》、《我們的路》、《狗的一九三二》等二十余部,另有散文隨筆數十萬字。作品多次被轉載,中篇小說《奸細》獲本刊第十二屆百花獎。現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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