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瑜
一
五點,再有半個小時就下班了。望著筆記本電腦的右下角,蘇筱雨心生盼望。六年多,工作已經差不多成為習慣,沒有激情沒有熱情沒有感情。手邊的事情處理完了,她滿心期待著按時下班。可惜這也并不能回回如愿。
出事了!
業務經理袁明杰和華北區老板程偉業吵了起來。快下班時,外面一陣喧嘩,后來吵架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只見袁明杰怒氣沖沖地從蘇筱雨門前經過,臉色鐵青,接下來,就收到程偉業秘書林紫欣的電話,通知各部門經理下班開會。
唉,蘇筱雨心里嘆了口氣。
六點大會議室。所有部門的主管和經理聚在一起。程偉業一臉的陰郁。蘇筱雨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知道為什么我們要開會嗎?”沒人出聲。
“我們的團隊出現了問題。”程偉業邊說邊看著袁明杰。那個家伙一臉沮喪。“為什么我們的市場不作假就沒法看?為什么每一次老板來都要手忙腳亂地搞來搞去,為什么不能平時就把事情做好?為什么你們就會做表面功夫?難道你們就會做表面功夫?!”
這樣的問題,誰能回答?其實所有人都知道,目前的狀況是難以控制的,產品供應鏈有問題。讓剛調任的袁明杰一下子把問題解決,的確有點勉為其難。
“蘇筱雨,你說說。”程偉業點了她的名字。蘇筱雨抬起頭,“嗯……這個事情……我想,主要是銷售計劃沒做好,需要改善。”這樣的話聽著不痛不癢,但也還算客觀。
程偉業并不為難她,因為作為負責市場的經理蘇筱雨不向他直接匯報,她的老板在總部。
他轉頭問另外一個銷售主管:“為什么?”
那個銷售主管吭吭哧哧地說:“我們準備得不夠。”
“為什么?”
“我們很多人剛剛換了負責的區域。”
“為什么?”
“……”銷售主管把目光投向袁明杰。
袁明杰不得不搭話:“希望改變可以調動大家的工作熱情。”
聽起來有理。
“你不知道,這樣的調整會耽誤事情嗎?看看這個月,所有過來的老板都不滿意,而且每一次都沒有明顯改善,下周總經理大衛再來,你給他看什么,你是經理還是化妝師?”程偉業的話咄咄逼人。
袁明杰沒說話。
“公司請你們來不是度假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個道理你們不懂?好么,整天就是忙著救火,你們平時究竟干不干活,大學都是白上的嗎?”程偉業沒上過大學,他批評別人的時候常常提起這句話。會議室寂靜一片。蘇筱雨玩著手中的筆,轉動,一下又一下。這樣的場面見多了,已是毫無感覺。老實說,她并不同情袁明杰,那的確不是一個肯干的人。但是三十幾歲的人,讓老板那樣奚落,她替他面子上不好過。再說,這一次的事情似乎是有理由解釋的。
程偉業又說了幾句難聽的話。蘇筱雨若是袁明杰,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了。可是袁明杰面不改色,他只是冷冷地聽著。終于,程偉業停下了話頭,環顧了一下這些公司的骨干們,說:“如果不想干,請趁早離開,在這里混得了一時,混不了一世。你們都好自為之吧。”說完,走了。
大家也紛紛起身。蘇筱雨看見林紫欣拿著本子坐在那里,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你記下些什么?”
“呵呵,沒什么。”她的記事本上除了日期什么也沒有,林紫欣小聲說,“怎么大家都一聲不出呢?”
“想什么呢,這會兒沉默是金。”
二
大衛來的那個早晨,蘇筱雨破例在鬧鐘沒響之前就醒了過來。大概是潛意識里的壓力吧。她還是沒睡夠。其實究竟睡多少才算夠,她也不知道,總之每個早晨都是讓人覺得疲憊不堪。
她提前到達公司。這次她的老板和大衛一起來,所以市場介紹由她來做,業務走訪由她來陪同。
兩個小時之后,自己的老板陳嘉維和大衛才出現在公司里。用職業的微笑,蘇筱雨把兩位迎到自己的辦公室。總經理大衛是到任不久的英籍馬來西亞人,大約五十來歲,見面握手的感覺溫暖有力。半個小時的介紹下來,看到他們平和贊許的目光,她知道,大衛對她的印象不錯。
那就好辦。
接下來安排走訪市場。袁明杰已經把路線安排好了,他們只管去就是。這實在像是一個貓捉老鼠的游戲,以至于有一次他們幾乎撞見了守候在那里的業務代表。不過不管怎么說,做給老板們看的虛假繁榮還是達到了效果。他們的滿意,在大衛臉上皺紋里的笑意寫得明明白白。
蘇筱雨心里納悶。老板們是真的不知道真相,還是不想知道真相?
不管怎么說,都是打工,誰也不想拆穿誰,那么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好在公司是棵上百年歷史的大樹,加上行業的暴利,偶爾混混是沒什么大問題的。
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大衛特意放慢了腳步,和后面的蘇筱雨并排走在一起。他溫和地問:“去年年底的評估里,你有沒有提出職位的更換?”
“有,我希望今年可以去調研部門。”
“哦,有機會,這是總部的工作,可以調你過來。”
她禮貌地笑了笑,心想不會有這樣的好事吧。
過了一周,人事部的麥麥打電話給她,說負責調研的經理程美珊要和她約個時間談談。她心里有些驚訝,真的嗎,這樣快!
她打電話給林紫欣。
“你好。英國普輝。”電話那邊傳來林紫欣專業的聲音。
“是我,有事情問你。”林紫欣是蘇筱雨的好朋友,在公司里,這樣的事情蘇筱雨只和林紫欣分享。
“調研的那個老外要找我談話。”蘇筱雨簡單地說。
“為什么?啊……我想起來了,好事情,聽說她最近要調回英國。這個我知道。”林紫欣很快疑惑起來,“不會是讓你去接替她吧?你在這個職位才不到一年,不太可能。”她很快否認了自己的猜測。
“是啊,我也這么覺得。你老板沒說什么嗎?”
“沒有,不過上次大衛倒是寫了個郵件夸獎你們市場做得好呢。”林紫欣想了想笑道,“呵呵,他不是看上你了吧。”
“別瞎說,他好像有些年紀了耶,怎么會那么想。”
“那可說不好,多大年紀的人也是人啊。”林紫欣壞笑道。這種事情她看得多了。
公司里的確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外企一樣有潛規則,但是潛還是不潛,要看每個人的選擇。坦白說,如果愿意,這也是一條捷徑。可惜蘇筱雨是不走這根筋的,她相信靠實力總會有前途,因為無論什么時候,老板總需要干活的人。而她,是一個做事的好手。至于靠出賣色相換得的升遷,她并不能親為。遺憾的是,這并不會被別人歌功頌德。簡單地說,這是成年人的選擇,你選擇捷徑抑或是一級一級地往上爬,全看你的人生觀。蘇筱雨想,慢就慢吧,反正她也不是那種很有野心的人。
接下來的周一,她去見了調研經理。那一天剛好在總部碰到大衛,他特意陪蘇筱雨一起去了程美珊的辦公室,還拍著她的肩膀對程美珊說:“蘇筱雨是我們公司優秀的員工……”她被夸得不好意思,除了微笑不知該說什么好。大衛走后,程美珊用英文和她聊了聊,其實就是走走過場。她耐著性子回答所有的問題,心想就當練習口語了吧。
窗外偶爾有熟悉的同事走過,向她投來好奇的眼光。大家都在猜測,蘇筱雨為什么會坐在程美珊的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果然,有同事跑過來問:“要調來了嗎?”
“沒有,老板找我問點事情。”即使這樣說,也逃不掉人們敏感的猜測。那人詭秘地笑笑,走開了。
回到公司的時候,似乎人人都知道她去過總部了一樣。每個人看見她都神秘地笑笑。難道是自己太敏感了?蘇筱雨心下有些疑惑。她抬手撥通了林紫欣的電話。“喂,怎么去趟總部誰誰都知道啊。”
“呵呵,”林紫欣那邊笑了起來,“那算什么,還人人都知道你要被調走了呢。”
“唉,這可怎么好。”蘇筱雨嘆道,“原來我的人生沒有秘密。”
“你才知道?說真的,今天談得怎么樣?”林紫欣認真地問。
“還好吧,她問什么我答什么唄。”
“有戲沒?”
“那要看老板的意思。”
“要是大衛定了你去,應該沒什么問題的。”
“順其自然吧。”蘇筱雨告訴自己,不希望便不失望。
這天蘇筱雨很晚才離開辦公室。從寫字樓出來的時候,她習慣性地望望天空。細細的月牙被籠罩在溫吞吞的青色云霧中,沒有生氣。來來往往的汽車寂寞地排著隊,整個城市似乎都在忙著趕路。路上有不少行人,個個匆匆忙忙,一臉嚴肅。蘇筱雨站在街頭的一角,望著天,望著路,望著身邊走過的人們,忽然發現,她完全在命運的手中,對于未來,她毫不知曉。
三
又過了兩周,蘇筱雨接到老板陳嘉維的電話,問她是否愿意去總部工作。
她略微遲疑了一下,說:“好啊,不過我現在的這個位置做了不到一年,是不是不合適?”
“沒關系,公司會再物色合適的人選,你也可以推薦一下。”
蘇筱雨除了“好”沒別的話可說。她和陳嘉維相處時間不長,對于他,其實不了解。她寧肯不說話,也不多說話、說錯話。而這個職位調動是她去年申請的,她想去。
這個消息在她答應后不到一天就傳遍了公司。銷售主任顧志偉跑到她的辦公室里:“蘇筱雨,你調到總部啦?”蘇筱雨不置可否。她和顧志偉不算熟,只是同事的時間比較長而已。
“那誰來接替你的位置呢?”顧志偉顯然迫不及待地想套點消息。是的,她離開就空出了經理的位置,當然會有人向往。再說無論如何,她都是有資格推薦候選人的。“不知道。看看再說吧。”蘇筱雨不肯透露任何想法。“蘇筱雨,咱們同事這么多年了,你覺得我工作上哪些方面還需要改進?”顧志偉用熱誠的口吻說。
蘇筱雨有點為難。他比她早來公司兩年,年紀也比她大,讓她面對面地評論他,還真是不大好開口。但人家正用期待的眼光望著她,她只好說:“你,可能,有時候太直率了吧。”其實顧志偉是個魯莽之人,之所以跟蘇筱雨套近乎,因為他和自己的老板袁明杰關系不好。并且這么多年,他好像跟哪個老板的關系都不好——說話意氣用事,做事不動腦子,平時抱怨又多。這會兒,蘇筱雨挑了一個最無關緊要的缺點說,算是給面子。
顧志偉立刻做出人海茫茫遇知音的表情。“真的吧,我也覺得自己太直率了。”接著又啰唆了一會兒。瞥見袁明杰從窗口走過,他趕緊溜回了自己的座位。
蘇筱雨覺得他可憐。挺大歲數的人,搞得像個小孩子,看到班主任趕緊跑回去坐好。而且他拉家帶口的,不踏踏實實工作,整天混日子,想混上去怎么可能。之后的幾天,顧志偉總是在袁明杰不在的時候跑到蘇筱雨辦公室里來,也沒什么特別的事情講,不過是東拉西扯。蘇筱雨心里明白,他是想讓她推薦自己做市場經理的候選人。她沒有拿到公司正式的調動通知,這樣的事情還是緩緩再說。老板們心里都有自己的人選,所謂讓她推薦,不過隨便一說,當真去說了也未必有什么結果。何況對于顧志偉,她還真是不看好。
大衛在蘇筱雨調任的消息確認后,打了電話給她。
“蘇筱雨,你很快可以來總部工作了。覺得怎樣?”
“嗯……挺好的。”蘇筱雨不知道說什么好,“謝謝。”
“不用客氣。以后過來這邊,有什么問題直接找我好了。”大衛聽起來很熱心,這樣的熱心讓蘇筱雨有些受寵若驚。公司里的確有些老板和她是好朋友,但大都是因為同事時間比較長、比較了解,相互幫助。大衛這樣熱情的老板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蘇筱雨的調動很快宣布了。接替她的人是袁明杰以前在外省的部下。因為兩邊都需要一段時間做業務交接,所以時間表上的安排是,一個月之后他們各就其位。
本以為像以往一樣風平浪靜、忙忙碌碌的一個月,沒承想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像突如其來的沙塵暴一樣,攪得這個春天昏天黑地,讓人迷了眼睛,揉了揉又流出了眼淚。
四
先是程偉業出了狀況。
公司給他配的奔馳丟了!才買了不到三個月。說是頭一天晚上司機送他回家后,因為太晚,就沒按規定送回公司,停在自己家附近的路邊,第二天一早就不見了。
監察部門的經理威廉一早就來到公司,問了司機問程偉業。然后報警。警察隨后來了,給相關人員做了筆錄,又把所有資料復印了去。再后來保險公司來了,又走了一遍程序。整整一天,人來人往穿梭不斷,搞得大家心惶惶然。
事情發生得有點蹊蹺,不過很多人也沒多想。公司不是第一次丟東西,所有財物上了保險,所以損失也不會太大。只是程偉業的司機表現得有點反常,他如祥林嫂一般見人便嘆氣,便說起原委。
蘇筱雨對這些消息,是聽過就算了的。誰承想,她在茶水間碰巧遇見程偉業的司機,又被拉住聽了一遍這個耳熟能詳的故事。聽過之后,蘇筱雨反倒有了些疑問。既然是第一次開車回家,為什么不停在停車場?如果家附近沒有停車場,為什么不停在程偉業的家?再說那么貴的車難道沒裝防盜器嗎?難道奔馳是很容易被偷的車嗎?一個又一個問題的涌現讓她覺得有點納悶,但轉念一想,有監察有警察,想那么多干嗎?
兩周以后,程偉業辭職了。奇怪的是,一般辭職需要一個月的交接時間,可是程偉業從提出辭呈那天起,十天就離開了公司。
他去了寶豐做總經理。
最后一天,程偉業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邁出了公司的大門。踏入電梯,以前一呼百應的他沒幾個人來送。“保重。”林紫欣說。他點點頭,按住電梯里的小三角,門關了,他的眼睛有一點濕潤。這個公司他做了二十年,從十八歲起,就把最好的時光都給了它。當然公司也待他不薄,可是他卻越來越難以找到平衡點。眼看著比自己年輕的毛孩子們爬了上來,時刻準備撼動他并不堅固的位子,見不到希望的他不得不為自己找了另外的出路。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公司的孩子,做父母的好歹會有些舍不得吧,沒有,沒有留戀沒有挽留沒有一絲溫情,清點好雙方的賬目后,他就像條破抹布般的被扔了出來,這樣的情形,他心里不是不失望的。
這仿佛就像扯不清的家務事。是你先對他冷淡、漠視,讓他看不到希望,所以他才出軌。因為他出軌,所以你干脆立刻就不要了他,一絲舊情也不念,一聲挽留也沒有,完全不在乎過往的情誼。雙方都有點說不出來的委屈,所謂背叛,究竟也是有理由的。
當然,公司是沒所謂的,每個人對它來講都是一顆螺絲釘。沒有誰都可以運轉,更何況大把嶄新發亮的釘子螺母在外邊等著呢。
送走了老板的林紫欣頗有些失落。這個老板把她招聘進來,一起共事了六年多,雖然平日里也有些抱怨,可看著他那樣快地走掉,做秘書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挨到中午,打電話約蘇筱雨一起去吃午飯。
在公司旁邊的茶餐廳。林紫欣邊喝茶邊嘆氣。
“你沒事吧?”蘇筱雨關切地問。
“沒事,就是覺得這么送走他,挺冷清的。”
“打工嘛,難免的。”蘇筱雨可不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
“公司該給他開個歡送會啊,至少。另外,他干嗎去寶豐,行業差不多,又不如我們的規模大。”林紫欣有些執拗。
“人家請他當總經理干嗎不去。在普輝,他想混到‘總一級,至少要十年吧。”
“唉,也是。人挪活,樹挪死。看來在一棵樹上吊死是沒有前途的。”林紫欣說道。
這句話說者無心,聽的人不覺心下一驚。六年了,蘇筱雨在這間公司里做了六年多,雖然公司每兩年給她換一個職位,但是這樣做下去,以后還能有其他的選擇嗎?蘇筱雨皺緊眉頭,心漸漸沉了下去。
人走茶涼。這個規律在公司尤為明顯。大部分上下級是沒什么感情的。程偉業離開后,大家的感慨很快就變成了對新經理的推測。
誰也沒猜對。
從總部派來了一個年輕的英籍華人,謝志祥。據說是英國的MBA,講英文的時候故意用濃重的英音。頭發很短,喜歡穿白色緊身的襯衫或T恤,可能是為了顯示他的美好身材。他會說廣東話和一點點的普通話,但他只說英文。第一次見面,他就說自己不太會講普通話,以后要用英文跟大家溝通。蘇筱雨心里想,裝什么嘛!在北京連普通話都不肯講,真是病得不輕。她從來不是一個有政治色彩的人,不過愛國的基本感情卻還是有。她討厭任何虛偽做作和把自己不當人、只把老外當回事的人。所以對新經理,她沒有一點好印象。好在過幾天,她就調到總部去了,管他是什么樣的呢。倒是林紫欣,她率真的個性讓人有幾分擔憂。
果不其然。
沒過幾天,林紫欣和新老板的矛盾就擺到了臺面上。因為謝志祥只看英文的文件,于是林紫欣無端端地多出了許多工作量。那些中文的資料,每次都要她先大概了解,然后翻給謝志祥聽。
這不算什么。
更麻煩的是,和中方的客戶吃飯或是交往的時候,因為語言的問題,她成了他的貼身小秘。
這也不算什么。
他家里的那個美國太太,動輒就打電話給她。連去秀水砍價都打電話給她。自從謝志祥上任以來,她的手機就被要求二十四小時開機,隨時聽候吩咐。就連周末也不例外。
這還不算什么。
這么做使喚丫頭,她卻還是沒落著好。老板對她呼來喝去的,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沒幾天,他居然因為司機對他太太的怠慢,把林紫欣叫進去罵了一頓。本來司機的工作,就是接送他上下班,可是平白無故地多了陪他太太逛街串門的責任,當然不愿意了;加上他們對司機的歧視,想不怠工都找不到理由。
林紫欣本想含蓄地解釋給他聽,卻被他一句“你去問問他們還想不想干”擠對得上了火。她冷冷地看著他。謝志祥自顧自地說話,手指在桌邊有規律地敲打著,“不想干、不愿意干請他們說嘛。想干的人有大把,你們以為很難請人嗎?”他不可一世的態度終于讓林紫欣忍無可忍。在謝志祥最后的那個口頭禪“shit”尚未結束之前,她說了句:“等下。”
一會兒,林紫欣拿著剛剛打好的一張紙走進來,放在他的桌面上,上邊的題目是碩大一個單詞:“Resign(辭職)”。她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來痛快淋漓的感覺。
五
林紫欣辭職了,這事沒人想得到。一直以來,她都是一個“好好混事”的態度。今年二十九歲的她,喜歡做秘書,喜歡安于現狀,只要天天開心,幾個好同事好朋友一起,她不希望也不需要有什么改變。要不是謝志祥太過分,林紫欣不會放棄現在這份工作。
離開的那晚,蘇筱雨請她吃飯。在公司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差不多同時間加入公司,差不多的年紀,在一起的時間比家人還多,相互的支持和幫助也是毫無疑問的。共事六年多,她們是彼此青春成長的見證人。
“以后有事都沒人商量了。”蘇筱雨嘆。
“你找麥麥啊。”林紫欣說,“沒我,你還不干了呀?”
“沒你,我的職業生活多么沒有意思啊。”這是實話。蘇筱雨從來都覺得,林紫欣給她枯燥的職業生活帶來了很多樂趣。
“那你將來開個公司,我給你當秘書去。”
“嗯。我看行。那咱們得多開心呢,上班肯定成為人生一大樂事。”蘇筱雨笑道。她喜歡林紫欣,就是因為在很多困難的時候,她都會輕而易舉地化解陰霾,樂觀且積極。
晚飯兩個人都沒什么胃口。埋單之后,蘇筱雨一邊小口喝著杯里的咖啡,一邊問:“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此話一出,不知為什么,傷感立刻填滿了心間。蘇筱雨努力想把溫潤的淚滴消化在眼眶里,可最后還是用手指抹了抹眼角。
林紫欣看得清楚。她拍了拍蘇筱雨的手臂:“沒事,傻瓜。我當然得先在家好好歇歇——被折磨了這么久。”
“也是,這些日子累壞了你。”
“你呢?總是說不想干了,什么時候輪到你瀟灑走一回?”
“時刻準備著。從感情上講,我早就不想干了,理智卻叫我一忍再忍。在這里,”蘇筱雨指指她的腦袋,“理智和感情的斗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不過現在還是理智占上風呢。沒辦法。”
“我看你啊,是理智型人格。等著感情戰勝理智,需要很多耐心呢。”林紫欣笑。
把林紫欣送上車,蘇筱雨也打車回家。望著窗外的燈紅酒綠,她覺得恍惚得如同做夢一般。這些天,這一切,是真的嗎?
但是,沒等她想清楚,甚至都沒來得及羨慕林紫欣,她就被推到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程美珊即刻被調回到英國。而應該做的工作交接,由原來的助理全權代理。蘇筱雨雖然在公司做過幾個職位,但只有這個部門是沒做過的,所以她在去年提出來,想去鍛煉一下。這次雖然如愿,可是工作也要有個熟悉過程,忽然扔給她一個新攤子,她怎么接呢?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開始閱讀相關資料。其實,事情往往沒什么難度。真正的困難都是人為制造的。
蘇筱雨上任的第一天,助理瑞貝卡就明顯地抱著不合作的態度,她把一串鑰匙、一個筆記本電腦、一堆資料,放到她面前,然后說:“有什么問題問我吧。”就走開了。問題,當然是大大的。蘇筱雨雖然是她的老板,可也要小心翼翼,盡量不要問些低級的問題,讓人恥笑。糟糕的是,如果有人張著嘴等著看你笑話,找不到機會也可以制造機會。雖然蘇筱雨在公司里干了這么多年,雖然她一再小心,可到底還是被人家算計了去。
事情是這樣的。蘇筱雨上任不久,就趕上高層會議。原來,每個月調研部門提供的數據都是瑞貝卡做的,老板看一下,就發到各個部門去。可是沒人和蘇筱雨說及此事,瑞貝卡把報告交給她,就算萬事大吉,完全沒提醒她要發出去的事情。
到了會議前兩天,一個部門經理打電話來問,蘇筱雨才知道這個事情。她沒有追問瑞貝卡,只是再三地問她是否保證數據沒錯。瑞貝卡說應該沒錯,但還是建議蘇筱雨再看看。講這番話的時候,瑞貝卡的心里是有笑意的。
因為趕時間,蘇筱雨沒仔細看,就急急地發了郵件出去。沒承想,就這樣出了錯。數據里有一個錯誤,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在兩天后的會議上,有人提了問題。當著所有經理的面,蘇筱雨沒的解釋。
她不能說她剛上任,沒有任何交接,她不能說沒有人告訴她每月該發報告的時間,更沒有辦法說那個報告是瑞貝卡做的,她沒時間看就發了出去。
沒辦法,她能做的只能是連連說對不起。
大衛同情地看著她的窘迫,但并不能救她。和蘇筱雨關系不錯的同事為她難受,和她關系一般的人在那里看笑話。
那個提出問題的經理,不輕不重不咸不淡地說,以后請注意,我們很多時候是依照你們的數據做規劃的。蘇筱雨只有尷尬地說好,下次一定注意。
會議結束后,蘇筱雨把瑞貝卡叫進辦公室,問及數據的錯誤,瑞貝卡輕描淡寫地說:“哦,我沒注意。”
“沒注意?”蘇筱雨覺得胸中的火苗開始往上躥。
“是啊。”
“做了好幾年,你怎么可以出現這樣低級的錯?”
“誰沒有出錯的時候啊,再說我讓你看過的。”瑞貝卡理直氣壯。
“對不起,你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報告吧?作為助理,這樣的工作你不應該出錯。因此,我要給你一個書面警告。”
蘇筱雨的臉色變得很嚴肅。
“啊?”瑞貝卡的語氣里有些驚訝,她沒想到看上去柔弱的蘇筱雨態度強硬。可是她又不好意思立刻服軟,于是喃喃地狡辯說,“我沒犯多大錯啊。”
“犯大錯的時候,恐怕就不是一個書面警告了。”蘇筱雨冷冷地說。
第二天,瑞貝卡請病假一周。
蘇筱雨心里明白,這是消極怠工。好吧,她找出人事部發的員工手冊,看看休假的規則,心想,只要你按規則玩游戲,我就陪你玩到底。
蘇筱雨開始努力地自學那些工作里的新東西。好在公司內部的網站上有一個討論區,她的問題貼上去,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她跟自己說,這個世界得靠自己,自學成才是唯一的出路。
第二周,瑞貝卡繼續請假。
第三周,瑞貝卡談笑風生地到辦公室,拿來了新的病假條。
第四周,瑞貝卡沒來交病假條。
等到第四周結束,蘇筱雨發了郵件給人事部。
第五周,瑞貝卡拿來了第五周的病假條。
蘇筱雨禮貌地請她坐下,又打了電話給人事部。等人事經理麥麥到齊,蘇筱雨開了口:“你上周沒有交假條。”
瑞貝卡沒有料到蘇筱雨會那么認真地收著她的病假條。她本想再歇一周就回來上班的。
“那……那,我回去補。”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必了。公司規定,病假條要當天或提前交。”蘇筱雨望向人事經理麥麥。
“是的,員工手冊上寫得很明白。按照規定,你被除名了。”麥麥說。
“啊?”瑞貝卡的語氣里明顯有些慌亂。她終于泄露了她的底牌,“那什么,我可以去公司其他部門啊,我沒想離開啊。”
蘇筱雨不再說話。麥麥拿出了一份解雇合同放到瑞貝卡的面前。她猶豫再三,簽了字,麥麥走出去,讓秘書幫助瑞貝卡辦了離職手續。
看著瑞貝卡沮喪的神情,蘇筱雨嘆了一口氣,心下并無一絲快意,反倒有些沉重。這么多年來,這是她在公司里炒掉的第一個人。若不是瑞貝卡欺人太甚,她不會這樣做。以前她的下屬雖然也會偷懶,但還不至于陷害她,瑞貝卡實在是有些過分。蘇筱雨不明白,為什么在并無實質沖突的時候,人和人之間不可以友善地相處呢?為什么?
六
瑞貝卡離開了,公司規定近期不補充新人,這樣一來,蘇筱雨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她忙得天天加班,自我解嘲地想,多干多學都是自己的,這樣上手才快嘛。
可惜,她的身和心卻沒對上號。
在連續加班一周的情況下,她終于累倒了。周五這天她請了假。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不想起床,她抱著被子在床上漫無邊際地沉思默想。
在所有人看來,她的生活已經足夠好。可是于她而言,以自由為代價換來的物質滿足漸漸地顯得不那么有吸引力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圍城:在世俗的眼光里,光鮮亮麗的職場猶如一條透明的繩索,你不經意地被套住,恍然覺醒的時候,卻發現這千絲萬縷的纏繞讓你欲罷不能。除非你下定決心快刀斬亂麻,否則稍有猶豫,物質的欲望之手就會糾纏不休,讓你不能決斷。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映出淡藍的塵世,恍如夢境。
蘇筱雨心下的悵惘忽然間如春天里的油菜花,泛濫得無可救藥。
這樣的日子。
傍晚的時候,她打電話給林紫欣。
“是我。”
“怎么聽起來沒精打采的。”林紫欣問,“總部那邊怎么樣?大衛有沒罩著你?”
“我前幾天把助理給炒了。”
“真的?你也會炒人啦?是誰把這么溫和的蘇筱雨都惹急了?”
“瑞貝卡。”
“她啊,我知道,挺難纏的一個人。不過你也挺厲害的啊,說說看怎么回事。”林紫欣有著孩子般的好奇和純粹婦人的八卦,她喜歡聽故事。于是蘇筱雨給她講了前因后果,林紫欣道:“應該。你做得對,若不給她點顏色看看,之后不定怎么欺負你呢。”
“我心里一點也不舒服。”
“以前程偉業說,炒過人的老板才是真正的老板。這可是個復雜的心理過程。”
“他說得不錯。我真是好累,我又不想干了。”
“你看,我終于又等到你說這句話了。每次你要是不說不想干了,我就覺得咱倆的對話缺點什么。”
“去,不許嘲笑我。”
“沒有,我給你數著呢,看你說到哪一年才不干了。”
“你怎么樣?”
“我得好好歇著。前兩天看了中醫,說是氣血兩虧,需要靜養些時日。我最近打算讀書靜養呢。”
“讀書怎么靜養啊?靜養就應該什么都不干,躺著。吃了睡睡了吃。”
“你當養豬呢。哎,你猜怎樣,我打算去上師大的心理學研究生班了。”
“真的?為什么?”
“因為我以前是學教育的,又一直對心理學感興趣。我想也許將來可以辦個學校,當老師也不錯。”
“現在有閑有錢有心情讀書可真是奢侈的事情了。”蘇筱雨在電話這邊羨煞不已。
“你想你也可以呢。”
“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蘇筱雨嘆道。
掛了電話,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后拿出日記本,翻開新的一頁,寫下幾行字:
職場
人群
日子
我的迷失。
夢想
遠方
生活
我的向往。
越久遠越清晰。
她停頓了好久,接著寫:
我的心
想象
自由的歡唱
窗外,月牙不知什么時候掛在天邊,半明半昧,幾朵乳白色云朵依在它旁邊,星星都困倦地躲在云的后面。城市里的光影錯落有致。在每扇窗戶的后面有著不同的故事。周末選秀節目的主題曲正從很多窗里傳出來:
推開夜的窗
對流星說愿望
給我一雙翅膀
能夠接近太陽
我學著一個人成長
愛給我能量
夢想是神奇的營養
催促我開放……
蘇筱雨聽得有點出神。夢想,我的夢想呢……
七
周一,蘇筱雨穿著得體的職業裝按時出現在辦公室。拿著鑰匙打開門的那一刻,她對自己說,這就是人生。千般萬般的不樂意,還是要回到既定的軌道上。掙扎是內心的驚濤駭浪,總有風平浪靜的時候。掙脫,唉,總會有那么一天。無論如何。
打開電腦,這樣的感慨即刻消失。郵箱里幾十封郵件等著回復呢。喝了一口水,蘇筱雨安下心開始工作起來。
忙碌中的時間溜得飛快,她終于累了。中午時分,陽光從窗外映進辦公室,趴在蘇筱雨清瘦的背影上。微微的暖讓人覺得很舒服,她揚起雙臂,大大地伸展了一下腰肢,揉了揉發酸的脖子,閉上了眼睛。片刻安寧。
可惜,這樣的舒服沒有十分鐘,電話便響起來。
“你好。”
“你好,蘇筱雨。我是程偉業。”
“您好,最近好嗎,程先生?”蘇筱雨有點驚訝。
“蘇筱雨,你知道的,我在寶豐公司做總經理。最近華北區的副總剛辭職了,你有沒興趣來做?”
“啊。”蘇筱雨沒想到,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復,“我……”
“你考慮一下,不用著急答復我。回頭我把職位說明書發給你,如果有興趣,聯系我好嗎?”
“好吧,謝謝。”
蘇筱雨很意外。程偉業和她一起共事很多年了,當年她加入公司的時候,他是投了贊成票的。雖然他對于蘇筱雨的欣賞是毋庸置疑的,但兩個人一直都是不遠不近的工作關系,并沒有太多交道。他怎知她就不會拒絕他?
程偉業雖然從來沒有做過蘇筱雨直接的老板,可共事那么多年,他了解蘇筱雨的能力和為人。選她來幫忙,因為放心。程偉業一向認為,多大的老板都不難做,只要有得力的下屬。從某種角度來講,老板就是一個伯樂的角色。世間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因此選好了人選對了人,讓他們死心塌地地跟著你干,事情就成功了大半。雖然程偉業沒上過大學,沒讀過MBA,但這些他自己總結出來的樸素的管理理論,真的讓他一直坐在老板的位置上。并且程老板還有一個個人的小秘密:相對來說,他喜歡用女性員工多一些。并不是他好色,而是因為多數女性認真而單純。男人不同,他們當中有些人是有野心沒良心的,做你手下的時候可以卑躬屈膝奴顏媚骨,心里卻是學習勾踐,臥薪嘗膽。他們從來就覬覦著更高的位置,一旦有機會,他們決不會放過。程偉業親手提拔起來的幾個年輕人,就是如此,或跳槽或升遷,做得越高,越覺得和他這個當初的啟蒙教練沒了關系。于是他喜歡女性管理者,她們能干,且大部分懂得知恩圖報。
程偉業的邀請讓蘇筱雨興奮和猶豫。
興奮的是:雖然寶豐的公司規模比不了普輝,但不是有一句話嗎,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現在她只是一個經理,看到的是一個部門的東西,而做副總,毋庸置疑可以看到更全面的大局。這對于個人發展來講是很好的提高機會。現在普輝所有的高層都是老外,雖然公司一直喊著要本地化,可喊了好幾年,也不過只是經理這一階層漸漸本地化了。她要做到副總,不知要哪年哪月呢。寶豐公司提供的平臺當然寬廣得多,而蘇筱雨是喜歡變化,喜歡學到新東西的人,她有些動心。
可小公司她應付得來嗎?她很久沒有換過工作了。雖然厭倦目前的狀況,但是突然一下子,生活軌跡要發生改變,她的心里不是不猶豫的。
腦海里起了波瀾,她按捺不住地盼望下班時間。
傍晚時分,她少有地準時出了門。等電梯的時候碰到大衛。大衛看到她,笑著問道:“今天怎么按時下班了?”
她也笑了:“好像我天天加班才合理呢。”
“不是合理是習慣,我下班的時候,習慣看到你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那你也是天天加班啊。”
“嗯,加一會兒。比你好多了呢。”
電梯來了。
“蘇,你很像我妹妹,你不覺得我和你之間有chemistry嗎?”
“你也相信chemistry?”他們說的是化學反應。兩個人一見面,合不合眼緣,第一眼就有感覺。這就是chemistry。
“當然。”
“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很親切。”蘇筱雨的確那么覺得。
“公司人員凍結,你們部門現在就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還行吧。盡量做多一點唄。”
“實在不行,就和我說,我幫你爭取一個助理的名額。”
說著話,電梯到了一層,兩人要去不同的方向。
“嗯。再過一段時間吧,實在不行你再幫我申請。”蘇筱雨說。
“不用事事自己扛,你聽過那句話吧,會哭的孩子有奶喝。不行就和我說啊。”
蘇筱雨點點頭,跟大衛道了再見走出寫字樓。
陽光鋪灑了下來,蘇筱雨不禁瞇起眼睛。在室內的時間長了,突然站在光線下,有點不適應。夕陽未落,余暉鋪在街道上。下班時間的路上漸漸喧鬧了起來。蘇筱雨沒有直接回家。這里離使館區一街之隔,那里有一條被她稱為“心靈港灣”的小巷非常幽靜,她想一個人走走。
林蔭路上沒幾個人。這個城市真的很奇妙。隔條街道就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喧嘩,而這里是世外桃源的靜謐,安寧得讓人想跟每一棵樹說Hello。她邊走邊想。工作,同事,未來,生活……直到天色漸暗,她才從搖曳樹影遮蔽下的小巷走了出來。答案尚未明晰,心里倒盛滿了對未來的很多向往。
何去何從?
想了兩天,她仍然不能決定,仿佛選擇哪一條路都有無數的理由。她需要多些時間來沉淀一下,理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何況,公司的周年慶典月底就要舉行了,就算她真的想離開,也要參加完活動,才不枉為這間公司服務這么多年呢。于是她發了封郵件給程偉業:“最近工作繁忙,請給我時間考慮。會再打電話給您。”
既然猶豫,事情就姑且擱下。放上些日子再回頭看吧。她想。
八
公司的周年慶典終于來了。
那一天,在那個著名城市的外灘,兩千平方米的廣場成為銀色的海洋。銀色的舞臺,銀色的餐臺,銀色的旗幟,在夕陽的映射下熠熠生輝。開始的時候,那些身穿或銀或黑或銀黑的人在餐臺前川流不息,相當一段時間之后,人們開始坐下來,整齊地把自己放置在那些橫平豎直的方陣里。臺上的演出開始了。穿著銀色套裝的歌手,用著慣常的手法煽動著觀眾的熱情,方陣里毫不吝嗇地發出應和的聲音,于是臺上臺下,看起來就掉進同一個節奏里了。
天色漸漸轉暗。燈光亮了起來,昏黃曖昧。在影影綽綽恍恍惚惚的燈影人影杯影酒影觥籌交錯紙醉金迷的萬象中,夕陽沉落下去。更精彩的人間百態登場了。
蘇筱雨拿了酒杯,坐在角落里。公司這樣的活動,并不是頭一次,每一次她都會很期待,然而每一次她都覺得很恍惚。那樣的場景那些人,仿佛如夢幻一般在眼前出現。她也并非一個旁觀者,在大家酒過三巡的時候,蘇筱雨帶上職業的微笑端上半杯酒,去敬那些她應該敬的人。她在扮演一個不是自己的角色,她在心里告訴自己要樂在其中。
一圈下來,沒有找到大衛。再去倒酒的時候,她發現大衛正和人事總監黎文迪在角落里說話。她端著酒杯正想走過去,卻被人事部的麥麥拉住了。
“別去。”
“怎么?”
“你看他們干嗎呢?”
蘇筱雨定睛一看,嚇了一跳。他們似乎在不時耳語,但是咬耳朵的同時,分明在親吻對方的耳朵和臉頰。
“啊?”蘇筱雨轉頭看麥麥。
“沒錯,我剛才也想去敬酒來著。”麥麥小聲說,“你看看周圍有多少觀眾。”
果然,各個角落昏黃的燈光下,那些拿著酒杯交談的人,都“不經意”地瞟著他們。
“他們一定是喝醉了吧?”蘇筱雨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Who knows!(誰知道呢!)”麥麥答。她拿起酒杯和蘇筱雨碰了碰,“我們來喝一個吧。”
那一晚,蘇筱雨在慶典晚宴結束前就回了酒店。她喜歡看熱鬧,不喜歡湊熱鬧。身在其中,她總覺得說話喝酒的那個不是自己。她還是早早回去睡覺比較好。
很可惜,她錯過了公司史上最值得八卦的一幕。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在餐廳看到了計劃部的小歐。他熱情地舉手,示意讓她過來。還沒等蘇筱雨坐定,他就迫不及待地問:“你知道了吧?”
蘇筱雨隨口答應了一聲“嗯”。
小歐立刻接著說:“昨天大衛可真行。”
蘇筱雨以為他說的是大衛和黎文迪的事情:“沒準兩個人都喝醉了。”
“肯定喝醉了。不過鄭文慧真放得開啊。如今這些年輕人……”
“誰?你說誰?”蘇筱雨放下手里的刀叉。
“啊?你不知道啊,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昨天晚宴散了以后,好多人又去了樂苑酒吧,在那邊玩到兩三點鐘才散。大衛和鄭文慧大跳貼面熱舞,在場的人都驚了。散場后大衛把她帶回房間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同事親眼看見的。”
“真的?怎么會?那個鄭文慧是誰?”
“一個業務代表。其實也沒什么,成年人的選擇唄。”小歐的口氣里居然有一絲羨慕。
“嗯,也是。”蘇筱雨想到大衛和她說起chemistry的事情,心說原來大衛是個花花公子,跟誰都有chemistry。
“估計那個鄭文慧要走運了。”小歐心情復雜地推測道,“多么好的捷徑。”
“不會吧。大衛又不是她老板。”蘇筱雨不以為然,“聽你的意思,仿佛恨不得自己是個女生才好呢。”
“是啊。你想,她老板的老板歸大衛管,搞不好她直接就替換了她老板呢。不過昨天的好戲你沒看到真可惜。”
“人家也許是真情呢。”蘇筱雨有點不死心,想幫一夜情找個說得過去的借口。
“嗨,真什么情,昨晚上跳舞之前,他們誰認識誰啊。”
“One night stand(一夜情)。看起來只能這樣定性了。好在兩個都是單身。”蘇筱雨這樣給了結論。對別人的私生活,她的原則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本來嘛,只要你情我愿,這樣的事情其實和別人沒有關系。最重要的是當事人要懂得對自己負責。別人,管他們干嗎。
九
原以為那不過是一段老板和員工之間的緋聞,很快會隨著時間飄散得無影無蹤。可惜,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們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的大衛先生,之后做出的決定令事情陷入一個無可挽回的境地。
透過厚厚的窗簾,倔強地射進來的一束陽光移到了大衛的臉上。大衛迷迷糊糊地感到一絲溫度,他終于睜開眼睛,醒了過來。然后他看到自己胸口上一只柔軟雪白的手臂,那一剎那,大衛嚇了一跳。
他的床上有一個他不認識的女孩,且一絲不掛!
天!他努力地想,他和她……他終于想了起來,那燈紅酒綠下的貼面熱舞,那失去理智熱烈的擁抱纏綿……
“Oh! My God!”大衛痛苦地揪住自己的頭發。他知道在這么重要的周年慶典上,他將成為所有人的談資。這會不會影響他的前途,可不好說。
他的腦子開始飛快運轉。這個哈佛的MBA,最后做了他迄今為止最愚蠢的決定。
開除她!只要這個人不在,緋聞就會停止傳播。這樣掩耳盜鈴的方法,居然是大衛想出的唯一補救方法。
鄭文慧醒來的時候,大衛剛剛做出了一個保全自己的決定。看到她睜開眼睛,他充滿愧疚地湊近她,吻了吻她的額頭。他想,她一定以為在公司里,她從此有所依靠了吧。
他沒猜錯。
鄭文慧的確是這么想的。她是剛剛加入公司半年的員工,長得不算漂亮,但是小巧。典型的南方女孩。她是有心機的,從進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尋找機會升遷。她不喜歡按部就班,她喜歡出其不意。在這個城市里,要做到主管,怎么樣也要個三五年吧。她是女生,她要利用女生的優勢讓自己不用等那么久。
她利用得很好,她的老板已經給了她一個新員工不可能做的項目在做,并且承諾之后會為她申請升職機會。可是她依然嫌慢,她想尋找更快的途徑。她等來了大衛。昨晚大衛招呼大家跳舞的時候,她勇敢地貼了上去,她才不在乎別人怎么說。散場的時候,大衛醉醺醺地拉住她不放,她索性跟他去了他的房間。開門的時候剛好有同事經過,投來異樣的眼光,她心里想,愛誰誰,隨便你們怎么想。
她以為這世界凡事有付出就有得到,這一回她真的想錯了。
十
大衛回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鄭文慧的老板黃國維,間接地把自己的意思說了。黃國維是個明白人,當即答應大衛盡快辦妥此事。放下電話,他的心情頗為復雜。鄭文慧是他喜歡的一個業務代表,小丫頭能力強,有野心,聰明。即使跟他沒有過那幾次曖昧,他也會幫助她升職。她著什么急嘛,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心里罵道。
他開始盤算怎么找到理由開除鄭文慧。最好能找到她的一個按公司規定不能原諒的小錯。發票!他很快想到。所有人都是打車出去拜訪客戶的,他是搞業務出身,他知道業務的發票十有八九都有問題——要不就是把自己上下班打車的發票混進來報銷,要不就是在手寫發票上多開些金額,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游戲。
他立刻叫財務把上個月鄭文慧的報銷單拿過來,一張一張地仔細看。果然,有幾張出租車票是在八點到八點半之間的。黃國維向后一靠,松了口氣。
下班的時候他看到鄭文慧。她和大衛的事情,讓黃國維有些不爽。這小丫頭真是既可憐又可恨。瞧她興高采烈興奮異常的樣子,肯定還以為找到靠山了,可惜。
他忽然有些惡作劇的心理,打算把這事情放上一兩周再辦,讓大衛著著急,讓鄭文慧繼續做做夢。
這期間,有些人沒事找事地打電話給他,講到最后多多少少都和他議論一下鄭文慧。他心里笑道,好么,要是在娛樂圈,這小丫頭就紅了哎,一夜之間,全國人民都認識了她。看起來一夜情是可以出名的,不過要看跟誰。跟他黃國維,別說一夜,就是幾夜幾十幾百夜也紅不了這么快。還是得選對人才行。這樣想著,他忽然對鄭文慧的勇敢生出一絲荒誕的敬意。為達到目的,敢作敢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豁得出去做得到的。可惜她碰上的這個大衛做了一個自私的決定。多大一點事,干了還要開除人家,真是不像話。
半個月過去了,大衛已經打了幾個電話來催。黃國維終于采取行動了。一天下班時分,他把鄭文慧叫到自己辦公室,沉吟了一下,開口道:“我一直很信任你,對不對?”鄭文慧點點頭。她看著黃國維面無表情的臉,猜不透他到底想說什么。黃國維把她上月的報銷單推到她跟前:“你知道這里面的問題嗎?”她一下子明白了。黃國維故作沉重地說:“按照規定,這樣欺騙公司的行為是要立刻離職的。”“其他人都是如此。為什么單查我?”鄭文慧本能地回應。“不是單查你,是我們要一個一個地查,先查你,是因為我信任你,我以為你肯定沒有問題。你太讓我失望了。”黃國維做出痛惜的樣子,“這一次真的沒辦法救你,你明天辦手續吧。”
太意外了!鄭文慧完全沒想到。她來不及有所反應就被趕出了公司。等回過神來,她終于明白,這根本就是找借口把她踢開,而黃國維不過是借刀殺人的那把刀,真正的主謀非大衛莫屬。她憤怒極了。其實就是一夜情而已,即使大衛今后不照顧她,也沒關系,也不用這么趕盡殺絕啊。大不了就拼個魚死網破!她恨恨地想,大衛,既然你無情,休怪我無義。
鄭文慧可不是省油的燈。她立刻找出人事總監的電話、郵箱地址,不僅是中國區的,還有亞太區的、全球的。她開始用她流利的英文寫一封封聲淚俱下的控訴信,她發給中國區所有的老板,發給全球的那些知名的總監總裁。反正認識不認識的,她都發了。電話也是能打就打,她下決心要和大衛拼個明白。為此她還閱讀了《勞動法》,心里想如果公司不給個明確的說法,她就去法院起訴。
好吧。多大的公司也是公司,以利益和利潤說話,沒時間在一些緋聞上浪費時間。如果大衛不做那個愚蠢的決定,如果鄭文慧懦弱到逆來順受,他們之間的一夜情根本就不算個事。但是現在,這事鬧得越來越大,大老板們終于煩了。他們討論過后,直接給大衛停了職,理由是在公司的周年慶典上做出這樣的事情,影響太不好了!這話似乎另有意思,好像不在周年慶典上就可以做這樣的事情了。
停職三個月后,大衛提出辭職。鄭文慧得知后,變得悄然無聲了。這就是她要的結果。她開始忙著找新工作了。
十一
大衛離開后,蘇筱雨給他打了一個電話。
對于大衛,她是另有看法的。畢竟是大衛把她調到總部,畢竟這是唯一一個要幫她爭取助理名額的老板,她對他心存感激。至于他所做的那件事情,蘇筱雨認為既然已經過去,大可不必揪住不放。人是多么復雜的動物,誰都難免會做錯事情。對人她從來都有自己的判斷,不會因為別人的觀點影響自己的看法。她清楚誰對自己好,誰是自己的朋友,她相信自己的判斷力,所以她不會因為大衛犯了錯,就跟眾人一樣忽略他。
接電話的大衛聽起來非常失意。
“你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再找新工作吧。”蘇筱雨安慰他。
“謝謝你,蘇筱雨。公司沒什么人給我打電話。”
“因為大家都很忙。最近有新的市場活動呢。”
“大家以前也很忙,但是都上趕著跟我說話請我吃飯。”
“你別多想。”
“在職場那么多年,我知道大家都很現實,很勢利,很懂得趨炎附勢。你不一樣,所以以前我想幫你。”
“謝謝。”
“唉,只有離開公司,你才知道誰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大衛似乎感慨良多。
“沒你說的那么世態炎涼吧。”
“可能不止如此呢,等你離開公司,你就知道我的感受了。”
蘇筱雨的手機響了起來。“大衛,我手邊有個電話,改天約你一起喝咖啡。再見,take care。”
電話是程偉業打來的。離上次邀請蘇筱雨,已經過了兩個月。
“蘇筱雨,考慮得怎么樣了?”
“那個職位很有吸引力,可是……”
“我們是小公司,和普輝沒得可比,沒有系統,程序上混亂,請你來就是想讓你和我一起建立一個和普輝模式相同的管理系統,你在這方面有經驗。我盡量給你爭取最大化的福利待遇,但可能還是不如普輝的好,這就看你看重什么了。副總的職位在普輝基本上都是老外在做,中國人幾年內肯定沒機會,這你也是知道的。”程偉業一口氣說完。目前在新公司,他急需一個能干的人來幫忙,不然他不會主動打電話給蘇筱雨。
“謝謝您,程先生,我知道這對我的個人發展而言是個好機會,這樣好嗎?您再給我一點時間考慮,我盡快回復您。”蘇筱雨再次有些動心。對于她而言,福利待遇固然重要,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多兩千少兩千其實影響不到她的生活水平。她不是不在意錢,但她也不是那么在意錢。她轉年就三十歲了,她希望有一個職位的飛躍。她心里這樣想著,已經有百分之六七十傾向去程偉業的公司了。但她還是慎而又慎,沒說出自己的決定。再想想吧。
掛了電話后,蘇筱雨開始新一輪的思想斗爭。她開始用更理性的方法來論證自己的選擇。
將公司背景、薪資待遇、人際關系、發展空間、辦公環境等按照不同的權重與不同的比例,她畫了一個表格。
分數如此接近!難怪她猶豫。不過還是看得出,她的內心傾向于去寶豐。那就去吧。她對自己說。一下做了決定,蘇筱雨終于安下心來。
十二
公司無一日安閑。
就在蘇筱雨決心離開公司的第三天,監察部門的經理威廉到訪北京公司。這回他是和財務部門的經理一起來的,進了門直奔謝志祥的辦公室。
很快,謝志祥需要一個大包。一個小時之內,他被威廉送出了辦公室。
即刻,公司網站出了通告。“謝志祥因貪污被公司開除。”通告詳細列舉了他如何多報少花,貪污市場活動費用,如何欺騙公司,將過期的產品繼續放在經銷商那里銷售,如何從客戶手里收受回扣……
他真的聰明哎,同事們私下感嘆,什么貪錢的方法都被他想了去。蘇筱雨不覺得意外。謝志祥的離開,是早晚的事情。一個人只是聰明,未必就有前途。在任何地方,做人總比做事更重要。看謝志祥對待林紫欣的事情,就知道這是一個小人。小人得志是不會長久的,因為天理不容。
這個消息當然要告訴林紫欣。蘇筱雨撥通了林紫欣的手機。
“林紫欣,告訴你一個消息,謝志祥走了。”一接通,蘇筱雨就熱切地說。
“是嗎?他終于走了。早該如此,這個人本來就心術不正。”林紫欣那邊非常嘈雜。
“你在哪兒呢,那么亂。晚上有空一起吃飯嗎?”好久沒見林紫欣,蘇筱雨有很多話想說。
“不行啊。我晚上有課。”
“真上課去了?”
“當然,干嗎騙你。”
“那等你哪天沒課時聚吧。”
“行,我一、三、五有課,其他時間找我都行。”
世界變化快,人的變化更快。林紫欣已經投身于她喜歡的事情里了,而蘇筱雨還在紛紛擾擾的職場江湖中身不由己。掛了電話,蘇筱雨想起以前自己的愿望是三十歲退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現在眼看年紀到了,可她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夢想能照進現實呢。
這實在是一個忙碌的世界,讓人很難有閑情逸致想起“夢想”兩個字。很快,工作的繁忙就把蘇筱雨的感慨湮沒了。下班走出寫字樓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幾顆稀疏的星星孤單單地掛在天邊。她揉了揉發酸的頸椎,望著云彩后面半遮半掩的月亮,忽然心疼起自己來了。我這么累,到底是為什么啊。
回到家,她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了。趴在沙發里想歇一會兒,不承想一下子就睡了過去。
恍惚中,她被湮沒在灰色的海浪里,一個又一個浪頭打過來,她掙扎著用盡力氣游啊游,可是離岸卻越來越遠,她拼命地劃水,距離卻絲毫沒有移動。她剛想放棄,身體就立刻開始下沉,海水淹沒了她的肩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喘不過氣來了,她想揮動手臂想喊救命,卻動彈不得、發不出聲音,海水漸漸吞沒了她整個人。她渾身發軟,驚恐萬分,她終于喊了出來。
她醒了。開始咳嗽,一定是趴著睡壓迫了心臟。默默地在沙發里坐了一會兒,她覺得有些黯然。換不換工作,于她而言并無太大分別,在哪里打工都要盡心盡力。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認真努力是應當應份的,誰不是如此呢。奴顏媚骨卑躬屈膝趨炎附勢,想混下去想混得好,一樣也不能少。
唉,什么時候她的夢想才能照進現實呢?一天里,她問了自己兩遍這個問題。她覺得應該做點什么,她得做點什么。她想了下,起身拿過手機,把鬧鐘的鈴聲換成了這首歌。她要在每天早晨聽到這樣的提醒,讓自己時時記得這句話,即使還不到實現夢想的時候。
還能怎么樣呢?雖然這樣做似乎有點自欺欺人。
十三
清晨,在“夢想照進現實”的歌聲中,蘇筱雨醒了過來。唉,這哪里是夢想照進現實,這完全是現實無處不在。現在連睡到自然醒都成為蘇筱雨的夢想之一了,多可憐。
可惜時間是不等人的,作為經理的她是不好常常遲到的。她飛快地收拾好,飛快地沖到街道上打車。
在出租車上,她一邊喝著牛奶一邊啃著面包。這個時候手機響了起來,程偉業的電話,她趕緊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接了電話:“早,程先生。”
“蘇筱雨,過來的事情考慮得怎么樣了?我等你等得很辛苦啊。”
蘇筱雨稍稍沉吟了一下:“我去。”
這兩個字讓程偉業大喜過望:“真的,你打算什么時候來?現在快到月底了,你辭職的話,按規定要留一個月工作交接的時間,下下個月初就來好不好?我馬上叫人安排你的辦公室。”
“我準備一下,交了辭職信給您短信。不過,我想離職后休息兩周,調整一下。”
“行。你什么時候交辭職信?”
“這周。”
“好吧,你確認了給我短信。”
蘇筱雨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周五下班前,她遞交了辭職信。選擇周五,是因為她不想被人問來問去。隔一個周末,讓她做好思想準備再說吧。
這一天離開公司的時候,蘇筱雨沒有想象的那么輕松愉快。按下電梯的那個小三角,她忽然有些不舍。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太熟悉了,而奔向新生活的喜悅,似乎并不足以完全替代那些對舊日時光的懷念。再一次走出寫字樓的時候,蘇筱雨的感覺復雜極了。
工作交接的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月底。她,蘇筱雨,到了該發告別信的那一天。這一天她似乎一直都在隱隱期待著,甚至于她總會認真地研讀別人的goodbye note(告別信)。她想象過輪到她時,該怎么寫。不過有些事情,想象歸想象,到實際發生時,蘇筱雨無限的感慨化成了簡單的幾句話:
世界很大,我們也許永遠不再見,
世界很小,我們也許明天就遇見。
離開是過去的句號,
離開是未來的冒號。
真正的朋友,
友誼是沒有距離的長句,綿長且溫暖。
不要傷感只要祝福吧,
因為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你我都是客。
這封郵件她早就寫好了,到了要發的時候,還是看了再看,才按了發送鍵。
最后一天。和相熟的同事告別后,蘇筱雨離開了工作近七年的公司。走出來的時候,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慨嘆:新生活。
明天,她可以睡到自然醒。明天,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此刻,在溫暖陽光的擁抱下,一切都是那么可愛,人群、車輛、路邊的樹。讓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一邊兒去吧,新生活正等著她。眼前,兩周閑散隨性的日子正召喚著她。空氣里似乎充滿了自由的甜味,所有時間都可以自己安排了。多么美妙!為什么這情景頗似從牢籠中釋放出來的感覺?
她撥通了林紫欣的電話。
“我自由了。”
“嗯?”林紫欣充滿疑惑的聲音。
“我辭職了!”
“真的?為什么?”
“因為,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呀!”
“去哪里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新公司?”
“我當然知道,你那么沒有安全感的人,肯定是找好了下家才辭職的。”
“唉,又讓你猜中了。我去了程偉業那家公司,他叫我過去幫忙。”
“他也叫我了,我沒去。我實在是不想干了。”
“我們一起去KTV吧,好久沒唱歌了。”
“好啊,我今天正好沒事。”
兩個人很快見面,在市中心一家歌廳一唱就是三個小時,之后終于餓了,就去附近的一家紹興餐館吃飯。溫了一壺黃酒,林紫欣舉起酒杯說:“祝賀你,無論如何,你終于有勇氣離開普輝了。”
蘇筱雨也舉起酒杯:“是啊。快七年了,做這個決定多么不容易。真希望能像你一樣,想做什么就去做,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她和林紫欣碰了碰杯,自己先干了。
“你當然可以像我一樣。你就是太缺少安全感,你知道嗎?安全感其實是自己給自己的,不是別人或者一份工作能給的。”林紫欣也干了,放下杯子說。
“是嗎?”
“我現在發現,其實人的物質需求可以很少的。比如說我,因為不用上班,所以花費很少。不用買新衣服,不用應酬,偶爾和朋友的飯局也花不了幾個錢。一個月,我的花銷不過一千元,你信不信?但我比上班時快樂了許多,有些東西不是金錢能夠換來的。”
蘇筱雨仔細看她,的確發現她看起來比以前舒朗溫潤了許多。
“你看,因為快樂,人就變得寬容自信了,因為寬容自信,所以就覺得世界在自己預想的軌道里行進,因為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節奏,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就有安全感了。”
“哦?”
“當然,經濟是基礎,但經濟基礎不一定給人安全感,不一定能帶給人快樂,你說是不是?不然為什么很多有錢人也會不快樂?”
“嗯。”
“我前些日子做的報告被老師大大地表揚了一下,然后我高興了好幾天。給我兩千塊我也不至于高興那么久的。你知道嗎?你理解嗎?”
“嗯。”
“你怎么就會說嗯了,嗯小姐?”
“你那么多道理,我當然只有說嗯的份兒了。以前咱倆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八卦公司那些事情了,那會兒沒覺得您那么有思想啊。”
“過去哪有時間思考。現在不是空下來了嗎……”
“呵呵,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蘇筱雨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那也對,我們思考的這些事情,在上帝看來是最簡單不過的。《圣經》不是早就教導我們說,人們不必為物質生活發愁。就連一只小鳥,上帝也會照顧好它,更何況人呢?我們要做的就是愛人如己。”
蘇筱雨夸張地湊近林紫欣:“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您不僅讀小說,還讀《圣經》了呢。”
“你以為博覽群書是什么,榜樣就在你跟前的。”林紫欣得意地指指自己。
“哎,姐姐,您要不要先明白一下謙虛使人進步這道理呢?”
“好了,我謙虛一下。”林紫欣給蘇筱雨斟滿酒,“預祝你早日趕超你眼前的榜樣啊。”
“我的天,還沒怎么喝你就高了?”
這場酒一直喝到飯館打烊,兩個人都喝得盡了興,有點微醺的意思。蘇筱雨順路送了林紫欣回家,林紫欣下車的時候拉著她的手,嘟嘟囔囔地說“沒事的時候一起上課去”。
十四
兩周的時間,不長,卻讓蘇筱雨體會到了自由的迷人滋味。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穿著舒服的純棉休閑服,看看書發發呆,喝喝咖啡品品茶,再把買來好久沒看的影碟找出來看……她那么快就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以至于她覺得自己簡直天生就是一個家居動物。
不過在閑適中,她也沒忘記和大衛的約定。在一個晴朗的午后,她約了大衛在咖啡館見面。其實,在公司的時候他們算不上熟悉,反倒是離開公司后,感覺走近了一些。蘇筱雨一向認為,人在失意的時候,周邊人應該拉他們一把。打打電話喝喝咖啡算不上什么,但是對現在的大衛來講,算是一種安慰吧。
坐下來捧著熱熱的咖啡,蘇筱雨說:“大衛,我辭職了。”
大衛有點驚訝:“什么時候的事情?”
“前些日子。我下周去程偉業他們公司上班。”
大衛皺了皺眉頭:“為什么?”
“程偉業請我去幫忙,說了好幾次,我覺得有點兒盛情難卻,而且,去那邊做副總,也許可以學到一些新東西。”
“嗯。程偉業,這個人……”大衛有點猶豫,他在想該不該把他知道的東西說出來。看到蘇筱雨探詢的目光,他覺得還是應該把自己的感覺告訴她:“我不太喜歡他。他有能力,可人太狡猾。你知道嗎?他經濟上不清不楚的事情多了,記不記得上次他丟車的事情?”
蘇筱雨努力搜尋記憶,然后點了點頭:“那輛奔馳?”
“對啊,公司給他配的奔馳,沒三個月就丟了。后來警方在外地找到了,根本就是監守自盜。不過公司也沒再深究,因為覺得這樣的事情擺出來太沒面子。并且這只是一件事情而已,他還有其他類似的問題。好在他很快辭職了,不然公司早晚會開除他。”
“啊?真的嗎?”蘇筱雨感到非常意外。
“辭職的事情你應該早些跟我說,我一定不建議你去。你再考慮一下,要不要我幫你介紹其他公司?”
“我都答應他了,不去不合適啊。無論如何,我還是試一下吧。”
“那你要小心。在新公司,他當然希望有用得上的人,你呢,他肯定覺得是既能干又可靠。但是我提醒你啊,除了工作,他讓你幫其他的忙,你可要慎而又慎。”大衛語重心長地說。
蘇筱雨用小勺攪動咖啡,那棕色的液體形成一圈圈小小的漩渦。她若有所思,望著杯子里的景色發了會兒呆。
大衛知道他所說的對蘇筱雨是個小小的打擊。他默不作聲,等著她消化掉她的震驚。蘇筱雨終于回過神來,端起咖啡啜了一小口,神色堅定地說:“沒關系的,我想我還是要去試一下。和程偉業相處好幾年了,我覺得他不至于害我。”
“是不至于,只是你小心才好。要是不喜歡那邊的工作,我可以介紹新的機會給你。”
“謝謝,暫時不用。你呢,大衛,你怎么打算?”
“我打算自己做了。打工打了大半輩子了,我干夠了。上次的事情,我真是……”
蘇筱雨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很慚愧。”
“不說這個了。你打算干什么行業?”
“投資公司,我有很多朋友有錢沒地方投,我打算幫他們花錢。”
“真的,這么好的事情?”
“剛開始籌備,有很多細節要考慮。我不叫你來,是因為我請不起你。”
“別這么說。有需要幫忙的時候,你說一聲就是了。”
“我會的。謝謝你,蘇筱雨,只有離開公司,你才知道誰是自己真正的朋友,是不是?”
“沒錯,這個我深有體會。”
“不過,也有你這樣在我離開公司以后才成為朋友的朋友啊。”大衛端起咖啡杯和蘇筱雨的杯子碰了一碰,“多么不容易。”
這一場咖啡喝了三個小時,蘇筱雨和大衛從店里走出來的時候,他們覺得彼此好像是相知甚久的老朋友了。
回到家中,蘇筱雨想了很多。對于程偉業的事情,她的確有些驚訝。但仔細想來也并無大礙。那是他的事情,而蘇筱雨做人做事的原則是:工作嘛,盡職盡責盡心盡力就好了;人呢,能簡單友好相處最好,不能,就離得遠一些。程偉業是她的老板而已,她并無太多的期望。選擇寶豐,更多的原因是想換一個寬廣的平臺,充實自己的閱歷。
未來,她已經選擇了,她要做的不是猶豫和后悔,而是面對和承擔。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么呢。她很快釋懷了。
十五
轉眼就到了上班的日子。
想到又要開始朝九晚五的生活,蘇筱雨心生緊張。臨睡前,她把第二天的職業裝準備好,然后早早去睡。可惜并不如愿,翻來覆去到一兩點才蒙眬過去。清晨,在熟悉的手機鬧鈴中,蘇筱雨努力睜開眼睛。她知道,她又要上路了。
第一天上班,她故意穿得很體面。對于新環境的挑戰,她感覺有些陌生,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面對。
程偉業適時地打來電話,問蘇筱雨適不適應。他在上海總部,而蘇筱雨是在北京負責華北區的副總。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有一個曾經熟悉的同事,無論如何都會讓人覺得溫暖踏實。
新的工作很快鋪天蓋地地涌將上來,蘇筱雨以為自己會有一段熟悉工作過程的時間,可是沒有,她還沒來得及認清新同事,就已經開始上手工作了。這的確是個小公司,沒有系統的入職培訓,沒有人等你熟悉情況,裝了電腦電話給你,你就開始工作吧。
第一周,蘇筱雨天天加班到九點。她累得完全沒有力氣思考,只憑直覺和經驗做事。周末的時候,她一口氣睡到中午才醒來。她有點恍惚,發現原來她以前過的是天堂般的日子,而新工作不僅沒讓她覺得新鮮,反而超乎尋常地忙碌,讓她感到一絲迷失。也許,也許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蘇筱雨想錯了。三個月之后,工作上她的確有了得心應手的感覺,但是人際關系、辦公室政治讓她陷入郁悶。原因很簡單。這里的人都是原來副總的人,而蘇筱雨,很明顯,當然要算作程偉業的人。
表面上,他們買她的賬,那畢竟是副總的頭銜。私底下,他們采取消極怠工不合作政策。很多時候,蘇筱雨交代下去的事情,每個都態度很好地接收,但是不催三遍,就見不到結果。更有甚者,那個在公司工作了快二十年的經理項鵬飛,倚仗自己資歷老,和老總熟,總是沒事找事地跟蘇筱雨對著干。
蘇筱雨不是沒炒過人的。對于項鵬飛這樣的人,她一忍再忍,并不是因為沒有炒他的勇氣,而是在心底對他存有惻隱之心。他是那種可有可無的螺絲釘,缺了他,公司不會有任何損失,而他如果離開公司,就很難再找到這樣高薪的棲身之地了。都快五十的人了,英文不行,電腦不行,干活不多,牢騷滿腹。他明明沒有能力,偏還就有無限的妄想,看見蘇筱雨那么年輕就做了副總,他滿心的不平衡。他心想,憑什么你一個小丫頭來了就管著我,我可是跟老總打江山的人呢。我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鹽還多,我為什么要聽你的。很多公司,就是被這樣的人拖累著,炒了他于心不忍,不炒他,真是一粒老鼠屎壞掉一鍋粥。
蘇筱雨看得清楚,她也想相安無事得過且過的,哪知道有些人偏就是登鼻子上臉,不管不顧地欺負她。蘇筱雨可從來不是忍辱負重的人,工作那么多年,她有自己的原則,她不會對人不好,也不會上趕著對人好,工作中,她要求自己做到對事不對人。在普輝,這個原則一直暢通無阻。但如果別人欺人太甚,她是會反擊的。這是她第一任老板教與她的:在理言理,職場上講的是以理服人。不欺人,不被人欺,這是起碼的吧。
項鵬飛打錯了算盤。在蘇筱雨來的三個月里,他倚老賣老,不僅不幫忙,還不斷地制造事端。對蘇筱雨提議的客戶獎勵計劃,他以過來人的口吻說,我們早就跟公司提過,不過公司有公司的考慮,這么多年來都是這樣,不可能實現對客戶的獎勵……他小看了蘇筱雨,蘇筱雨根本就不是輕易放棄的人,對事情的專業和執著讓她有了當年在普輝的位置,也是因為如此,程偉業才會鍥而不舍三番兩次地邀請她加盟。對于項鵬飛的態度,她心里不屑,嘴上不說。她安排人手做了市場調查,然后寫了一個報告,擺事實講道理,生生就把項鵬飛所說的“多年都沒批準的客戶獎勵計劃”給爭取了下來。宣布項目通過那天,蘇筱雨看了一眼坐在旁邊面無表情的項鵬飛,成就感油然而生。項鵬飛自然明白,自己在這一回合中輸給了蘇筱雨。他雖然惱火,但也并不灰心,日子還長呢,我就不信你玩得過我!表面平靜內心澎湃的他恨恨地想。
推卸責任,這是項鵬飛隨即找到的對付蘇筱雨的好方法。公司里有踢皮球的時候,當然也得看怎么踢。可是項鵬飛雖然干了很多年,卻并不是玩游戲的好手。因為他是曾經跟著老總打江山的元老,大家誰都讓著他些,唯有蘇筱雨不買他的賬。雖然表面沒有過直接的沖突,但是兩個人的chemistry就是不對勁,說話即使和顏悅色,心里也是針鋒相對的。而這樣的游戲蘇筱雨是熟悉的,在普輝,那是她上的第一課。她的老板們教會她,任何時候,都應該做一個負責任的人,但只負該負的責任,而不負不該負的責任,而且要在有道理有根據的時候,才把球踢給別人。
所以,當項鵬飛把產品銷量降低的原因歸結于蘇筱雨負責的市場部時,她當然毫不客氣地把皮球踢了回去,她直接寫了郵件,給項鵬飛的老板和自己的老板程偉業,一二三四五,清清楚楚舉重若輕地把自己的責任給擇了出來。老實說,這游戲很容易贏,因為這根本就是蘇筱雨熟悉的套路。程偉業當然站在蘇筱雨這邊,他跟上的一封郵件讓蘇筱雨完全立于不敗之地。
這一回合項鵬飛又輸了。他沮喪極了,但仍然不能服氣。而連著幾次的事情,讓老總也開始懷疑項鵬飛是否已經“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自家的生意,當然是誰好用就用誰,你跟著他打江山沒用,你得幫著他不斷地賺錢守住江山才行。現在老總對于項鵬飛的印象已經大打折扣,在一次開會的時候,他正兒八經地說,團隊精神很重要,不要浪費時間在無謂的爭執中。會下吃飯的時候,他旁敲側擊地提醒項鵬飛,不要意氣用事,注意同事關系。
這些都讓項鵬飛怒火中燒,沒多久他就病了。到醫院查來查去也查不出什么,休息了一周,他回到公司,臉色慘淡,完全不似以前意氣風發趾高氣揚的樣子。他發誓要好好干一場,要在業務上樹立自己的威信,贏回自己的尊嚴。于是他腦子一熱,在制定本季度的銷售目標時,設立了一個天文數字,他的手下提醒他那是一個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他一意孤行,才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轉眼到了年終,各個地區匯報總結本年度的工作成果,只有項鵬飛這邊沒完成自己制定的目標。他傻了,這是要給出合理的解釋的。他哪有像樣的理由?說和蘇筱雨賭氣非要爭個第一,還是說自己意氣用事頭腦發熱設定的目標有誤?以他這樣的資歷,要他說自己決策失誤,還不如說手下的人不夠努力呢。于是下屬的一干人馬成了替罪羊,而他作為領頭羊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更糟糕的是,下一年的銷售目標還得比照今年的做,就是原封不動,也夠他和他的團隊喝一壺的。說真的,私底下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沒事閑的,跟人較了半天勁,最后把自己折了進去。這回他項鵬飛的形象,在老總的眼里算是徹底完蛋了。
蘇筱雨冷眼旁觀,看得清楚,心下竟有些可憐他。那么大歲數的人,何必呢。怪不得他也就做到經理的位置,這樣的心胸哪里能干大事!
十六
轉眼一年過去了。
蘇筱雨在新工作中如魚得水。
程偉業一直照顧她。蘇筱雨也讓他很有面子,不僅在工作上幫忙,在每一季度公司匯報會中,蘇筱雨也總是表現得專業得體。老總不禁夸獎程偉業,說他選的人果然不同凡響。
工作中的信任,蘇筱雨和程偉業是有基礎的。可蘇筱雨從來沒把他當朋友。很多細節表明,程偉業對她好歸好,但還是留了一手。比如,他最近介紹了兩個新人放在她身邊。人事部門的經理跟蘇筱雨關系不錯,悄悄告訴她,其中一個是程偉業的親戚。其實什么人在她身邊本無所謂,因為她一向是光明磊落的,可是這樣的做法,還是讓蘇筱雨覺得隱隱地有些不舒服。
所以蘇筱雨漸漸動了離開公司的念頭。而林紫欣是最可以商量這件事情的人。
一個周末,兩個人一起出來喝茶。
“我又不想干了。”她坐下來便說。
“很好,我又聽見這句話了。您有些日子沒說過這幾個字了呢。”林紫欣并不驚訝。她已經快從心理學的研究生班畢業了。她已經計劃好了她的未來。
蘇筱雨把程偉業的種種匯報給林紫欣,然后問:“你說他什么意思嗎。”
“你不了解程偉業,其實他比你更沒有安全感。你想啊,雖然你們以前是同事,可你和他沒有過真正的上下級關系。他想找一個可以完全信賴的人幫他,但你那么個性的一個人他還是有些拿捏不準的,所以才派了自己的人跟著你。其實,那些人只是幫你的助理,又不是管你的老板,充其量他們也只是做觀察員,通個風報個信而已。沒什么的。”
“那我也不習慣。”
“那你得習慣。因為他是觀察考驗你呢。過了這一關,他會重用你的。信不信由你。”
“是嗎?”
“當然。我跟他共事了六年多,我比你了解他。”
“怪不得人家說,秘書是老板的第二個老婆。”蘇筱雨笑道,“你快念完了你的心理學了吧,準備將來做什么?”
“做回我的老本行,教育。”
“當老師?”
“不止,我想自己辦個學校呢。”
“真的,真的嗎?那我給你打工去。”
“好啊。我想過了,這輩子一定要試一下給自己打工的滋味。將來有需要,你真的得幫我啊。”
“當然。那還用說。”
這一場下午茶喝得卓有成效。蘇筱雨對于程偉業的做法基本釋懷。站在他的角度上覺得可以理解。要說還是林紫欣了解程偉業,他的確是那么一個心思。這個公司雖然小,但是正因為小,不夠系統化,所以才有空子可鉆。他如今已經發現了可以拿錢的好去處,但做這事之前,無論如何得找一個替罪羊。沒事的話,兩人利益均分,有事他也能一推六二五。靠薪水是發不了財的,他程偉業有今天的財富,靠的是捷徑。把自己的親戚放在蘇筱雨身邊,不為別的,就是考驗一下蘇筱雨到底可不可以百分百地信任。三個月,蘇筱雨順利通過測試。
程偉業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他要先探探蘇筱雨的口風。
很快就有了機會。
那次,兩人一起搭機去外地開會,飛機上,程偉業和蘇筱雨坐在一起。在漫長的旅程中,說完了所有的工作話題后,程偉業開始和蘇筱雨聊閑天,他問:“蘇筱雨,你買了房子沒有?”
“沒有。現在房子很貴。”
“是啊,北京的房子快趕上香港的房價了。你和父母住?”
“沒有,我租房子住。生活習慣不一樣,怕影響他們。”
“買了車沒有?”
“沒有。我總是覺得給人打工,能坐車就坐車,能打車就打車,買車的必要性不大。”
“話雖如此,不過有了車還是會覺得很方便的。”
“那是。”
“你有沒有做其他的投資?”
“沒有。”
“蘇筱雨啊,你太沒有物質欲了。”
“《圣經》講,上帝會照顧每一個生靈,為什么要那么強的物質欲呢?”
“因為安全感。你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車,自己堅實的經濟基礎,你就會有安全感。對于一個女人來講,這非常重要。那樣的話你就不會因為男人的錢嫁出去,而更會看重他的人品和魅力。”程偉業說得語重心長,心里忽然明白自己那么想賺錢,原來是因為沒有安全感。
“我從來沒這么想過,您這樣一說我倒是要好好想想看呢。”蘇筱雨果真托著腮幫子開始了思考。她覺得程偉業說得不錯,但想來想去,她還覺得現在的生活無可改變。程偉業提出的新課題實在令她太傷腦筋,她思考得累了,順勢睡了過去。
十七
機會來了。
程偉業一直在耐心等待,并為這一天的到來做好了一切準備。
這一季的市場活動只在北京和上海舉行,預算是他頭一年做的,五百萬。他故意多估出兩百萬來,一般公關公司三百萬的花費肯定是足夠的。與此同時,他讓人在北京注冊了一家公司。他打算讓蘇筱雨跟自己的公司簽約,然后再找別的公司把活干了,利益到手之前,他得顯得跟這家公司沒什么關系。萬一出事,他也是完全沒責任的。錢是要賺的,但安全也很重要。
這當然是他心里的小九九。做起來毫無痕跡并不那么容易。蘇筱雨太正,他得讓她覺得可以接受。他打算在兩百萬里分蘇筱雨五十萬,因為沒有人會做無利可圖的事情。他上次在飛機上對蘇筱雨旁敲側擊,是想激起她的物質欲。有了物質欲就會想賺錢,有了賺錢的欲望,就會想辦法。五十萬對蘇筱雨來講也不是小數目,這樣容易賺的錢她不會不要。何況賺錢會讓人上癮的,很快她會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車,然后喜歡上名牌、旅行、豪宅、好車等等,隨著物質欲的膨脹,她會成為自己賺錢最好的合作伙伴,而他將是每一場賺錢游戲的幕后策劃人……程偉業這樣想著,嘴角不禁浮現出一絲狡黠的微笑。一切按照他計劃的軌道行進是多么讓人得意的事情。用不了多久,他就是千萬乃至億萬富翁,那時候他還是會在公司打工,他還是可以表現得溫和謙卑,但他的心里一定是趾高氣揚的,他的高傲得意沒有人看得到,那才叫牛呢。
上次和程偉業在飛機上的談話,讓蘇筱雨的確對自己的經濟狀況有些灰心。她沒有房子沒有車,除了買買衣服,吃吃飯,似乎也沒有什么大的花費,本來她挺滿意現狀的,而程偉業的提醒,真的激發了蘇筱雨的物質欲。無論如何,她該有個長久屬于自己的地方吧。動了這個心思,她開始留意樓市,一看不要緊,嚇了自己一跳。人人都說樓市漲得厲害,她卻沒想到漲得那么厲害,沒有百十來萬根本不行。
看了一陣子,蘇筱雨灰心了。她不想把所有的積蓄投進去,然后負債累累。她不喜歡超前消費,她喜歡輕松自由。算了,她想。她就租房子怎么了,公司在哪兒,她就租在哪兒,還節約了交通費呢。這樣自欺欺人的想法,居然讓蘇筱雨感到一絲安慰,她心里還真就把買房這件事情放下了。
接下來季度的市場活動要開始了。她看到了五百萬的預算,心里納悶怎么這么多,以往的經驗,兩三百萬應該足夠了。助理給她推薦了三家公關公司,談過之后,她發現報價相去甚遠。一家幾乎按照他們的預算做的,四百九十萬,一家三百萬,一家二百三十萬,她覺得三百萬那家還行,于是給程偉業發了郵件,推薦了第二家。
程偉業看到郵件后立刻給蘇筱雨打來電話:“蘇筱雨,你知道我們的預算是五百萬吧?”
“嗯。”
“花不掉也是犯錯誤的。這樣啊,這個預算是我做的,我想還是別差太多,不然剩出兩百萬來,我們不好跟老總交代。你看呢?”
“可是……這樣很浪費的。”
“不會虧待你的,蘇筱雨。這件事情你聽我的,就用四百九十萬那家吧。回頭你讓他們做個計劃,我來批就是。”
蘇筱雨一時沒有轉過彎來。
難道是……她想得到,卻不敢相信。
掛了電話,程偉業怕蘇筱雨還沒明白,索性發了個短信給她。“事情辦好,給你五十萬。短信看過即刪。”
蘇筱雨終于證實了自己的想法。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她很快陷入了猶豫。要知道,很少人在金錢的誘惑下可以毫不動搖的。
五十萬,她能拿嗎?她敢拿嗎?拿了她安心嗎?
那一晚,這幾個問題她問了自己幾十次幾百次,她的答案是:不。她不能拿,她不敢拿,拿了她不安心。
蘇筱雨非常明白她的角色,出了事一定是她擔著,沒出事以后這樣的情形只會越來越多。這游戲沾不得,沾上了就很難洗手不干。她不是不喜歡錢,但是這樣的錢她沒法拿。
于是,如何向程偉業說明自己的意思就成了難題。她忍不住撥通了林紫欣的電話。訴說了原委以后,林紫欣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這事情不好辦。”
“我當然知道不好辦,不然找你干什么。”
“你好不容易獲得了他的信任,這樣一來,你了解他的意圖又不跟他合作,會讓他覺得很不安全。”林紫欣停頓了一下,“沒辦法,你只有辭職了。”
“辭職?我還沒找好工作呢。”
“你想啊,你不辭職,你又知道他的秘密,他還敢讓你踏實地干下去?別看程偉業表面上還算溫和,其實他心里是很有算計的。你現在辭職,還可以跟他說明白,即使離開,大家也還可以做朋友。”
“讓我想想……”
“我比你了解他。這就是他給我多少錢,我也不想去的原因。”
“這個決定挺突然的,我還沒有思想準備呢。辭職再找工作,總歸沒有騎著驢找馬好一點吧?要不我就跟他說明白,讓他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找工作。”
“那也行。索性坦白一點,倒顯得真誠了許多。”
“唉,又要找工作了,真煩惱。你怎么樣?什么時候畢業?”
“還有三個月。我還是想自己干。”
“我要找不到工作,咱倆一起干吧。”
“你是說真的嗎?”
“是。打工打得真的有點厭倦了。”
“我們實在是說得太多,做得太少。你看人家福布斯排行榜上,三十多歲身價上億的那幾個,靠的是什么,除了聰明才智,就是實干。患得患失,瞻前顧后,生怕丟掉自己現在擁有的那點利益,這就是我們。”
“唉,你說得是。我說不干說了太久。打了這么多年工,雖然有收獲,但也是猶猶豫豫優柔寡斷,老實說我真希望命運推我一把。什么事情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吧?”
“你啊,沒人比你更會講道理了。先把程偉業那邊搞定,再來和我說自己干的事情吧。”
十八
蘇筱雨決定盡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程偉業。她不想在電話里說,公司內部用分機,不安全。可她近幾天又沒機會和他見面。其實就是面對面,也不太好把話直白地說出口,短信是最好的方式。一個傍晚下班后,她發了條簡短的信息給程偉業:
“謝謝您。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妥。我會離職,可否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找工作?”
短信發出,很久未回。
兩天后,程偉業晚上給蘇筱雨打了個電話。
“為什么呢,蘇筱雨?”
“我真的做不來。”
“其實很多人都這樣做,普輝也有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真的不行。本來就會失眠,我怕這樣下來更睡不了了。”
“你留下來,我們會合作得很好。”
“早晚我都要走的,您還是盡快物色人選吧。”蘇筱雨停頓了一下,“謝謝您。”
“你太客氣了。我沒幫你什么,倒是你幫了我不少忙。再找你這樣能干的人不容易呢。”
“謝謝!”
話說明白了,兩個人心里都好過了許多。程偉業心中暗自佩服蘇筱雨的決定,但他有點好奇,當初若是用一百萬誘惑她不知是否可以。蘇筱雨的心里放下了一塊石頭,她舒服了許多。
事情依照軌道運行。程偉業在找自己可以信任的人,蘇筱雨在找新工作。
對于面試再面試的見工過程,蘇筱雨很快心生厭倦。她已經把自己的簡歷倒背如流了,在別人審視的眼光下,她努力做到專業,她覺得很累。在她拿到一份工作確認函后,她向寶豐遞交了辭職信。再一次離開公司,她的感覺已經不似離開普輝時那樣復雜。
走出公司的那一刻,她無喜無憂,接下來的她還要上路,她并不輕松。不趕時間的她在街道的一側慢慢行走。幾只小麻雀在樹梢上歡叫跳躍,她望著環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內心忽然有滾滾雷聲滑過,一個清晰的聲音在吶喊:我要我的自由!
十九
新東家的工作合約還差蘇筱雨的簽字,她打算遲兩天再簽。這些年的工作讓她像個陀螺,轉啊轉的,沒空思考任何自己的事情。她需要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她到底要過什么樣的生活。這些年來,她太透支了,她的時間被一件又一件的工作填滿,她太少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繁忙中,她忘記了年輕時的向往,日復一日的生活里,她淡漠了自己的夢想。雖然這一次找工作的過程還算順利,但感覺上仍然不舒服。被人如挑蘿卜白菜一樣精挑細選有什么意思。何況,加入新公司她還得打起精神做事,對于沒有背景的她來講,一定有場新的挑戰等著她。
我要我的自由!那個聲音忽又響了起來,明亮得振聾發聵。這是怎么了?蘇筱雨揉了揉太陽穴問自己。她放下手里看了半天沒翻一頁的報紙,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溫暖清潤的感覺順勢而下,她有點心疼自己,摸著胸口,她對自己保證:我一定給自己自由。
電話適時地響起,林紫欣的聲音:“怎么樣,大小姐,打算去哪家公司打工?”
“德潤公司。不過,我還沒決定呢。”
“為什么?”
“不想干了唄。我這樣認真努力的人也許應該給自己打工才對。”
“沒錯。我打算辦一個學英語的教育網站,你有沒有興趣加盟?”
“當然,什么想法,有沒有具體計劃?”蘇筱雨來了精神。
“明天我們約個地方談一下吧,我前些日子做了些調查,正想跟你講。”
第二天上午十點,兩人聚在一個安靜的咖啡館,一直談到下午三點。把網站定名于“好孩子”,并且基本搭起了贏利模式的架子。說到后來,兩個人都很興奮,分手前把手頭最要緊的工作分配了一下,各自領了功課回家。
午后的陽光格外地溫暖,蘇筱雨走在大街上,感覺到自己的心被希望點燃,熱情似乎噴薄欲出,渾身充滿了新鮮的干勁,她昂首闊步,連腳步都似乎格外有力了起來。
接下來的一周,她在家看了很多資料,把自己那份功課完成得相當出色。林紫欣還沒做完她那部分。蘇筱雨又有了空閑的時間。對于德潤公司,她已經失去熱情,她跟他們說,需要重新考慮一下。那邊很詫異,但仍然表示可以給她一個月的考慮時間。
閑下來的日子,蘇筱雨想起了大衛。他畢竟工作經歷豐富,又創辦了投資公司。和林紫欣合作的這個項目,她很想聽聽他的意見。于是她發了短信給大衛,約了一起吃晚飯。大衛爽快地答應了。
“我又辭職了。”蘇筱雨一見到大衛便說。
“早就料到了。你怎么可能跟程偉業一起做呢。”大衛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找到新工作了嗎?跟我做好不好?最近我們做得不錯,應該可以請得起你了。”
“謝謝!我找到新工作了。可是不太想干。”
“為什么?”
蘇筱雨把和林紫欣的計劃和盤托出,她對大衛有足夠的信任。
“這個想法不錯。回頭把你們的商業計劃發給我,如果可以,我幫你們爭取投資。”
“真的嗎?太好了!大衛你那么有錢,你也要投啊。”
“你不用擔心,如果是賺錢的項目,我怎么能放過。不過蘇筱雨,你真的有勇氣創業嗎?”
“我太想試試了。”
“如果你有做一件事情的渴望,又有足夠的執著和耐心,就一定要去試試。很多時候人們不一定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后悔,反而會為自己沒做過的事情后悔,那是最可悲最遺憾的了。所以我支持你去試一試。”
“大衛你覺得創業比打工好嗎?”
“很難比較,是不同的感受。打工其實比較省心,雖然我們一天到晚地忙,但是我們不用考慮公司的財務狀況現金流等等,我們關心的只是公司能不能按時發我們薪水給我們應有的待遇。可是創業不一樣,什么你都要看的,人啊財務狀況啊等等,需要承擔起更多的責任和壓力。打個比方來說,創業好像自己生一個孩子自己養,看著他一天天長大你會有很大的成就感,當然也要擔負所有的責任。打工呢,是幫別人養孩子,保姆的角色,少一些責任,少很多成就感,而且可能隨時更換雇主。你們年輕,應該體驗一下自己當家做主人的感覺,只要肯吃苦,執著一點,我相信你和林紫欣肯定可以干起來的。以后有什么問題隨時找我,我一定盡力。”
“謝謝!”
“謝什么,在公司時沒幫你太多,這回能幫上忙我很開心呢。說不定我還能借著你們的項目發大財呢。”大衛端起茶杯,“來,祝你成功!”
“借您吉言。”蘇筱雨和大衛碰了碰杯。
和大衛剛分手,蘇筱雨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林紫欣,“今天和大衛吃晚飯,你猜怎樣,他說讓我們把商業計劃給他,幫我們爭取投資!”
“真的?太好了!”
“你趕緊完成你那部分,然后我們發給他。”
那一晚蘇筱雨興奮得睡不著覺。窗外的月光清淡縹緲,和往常并無別樣,但在蘇筱雨看來卻是格外地迷人,她覺得那是迷霧中的希望,只要一陣及時和煦的輕風,希望就會撥開面紗,露出最嫵媚動人的光芒。
二十
然而事情并非想象得那么簡單。她們很盡力,預算足夠細致,計劃足夠詳盡,Power Point也非常漂亮,職業的外表,流利的表達,充滿信心地娓娓道來,老實說,從表現來講,很是無懈可擊,連投研小組也說對她們的個人能力有足夠的信心,對項目本身也充滿興趣。只是他們希望看到一個搭建起來的創業模式再投錢。這個模式需要兩百萬,還是最簡單的一個模式。而她們沒有兩百萬。
兩個人收到回復的時候,都覺得很無助很無奈。她們不甘心就此放棄。在大衛熱心的介紹下,她們又聯系了另外兩家投資公司,但最后得到的結論是一樣的,每個公司都想看到她們把創業模式搭建起來再投資。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雖然大衛表示可以資助她們一些,但是其余的金額也不是那么容易籌措得到的。兩個人思量再三,只好放棄這個項目。可心已經是被點燃的野草,燃起來了便一發不可收拾了。
之后,蘇筱雨一個人背著包去了新疆。望著哈納斯湖邊的水天一色,她覺得,在她的人生航程里,以前的自己是隨船而行的乘客,船行到哪里,人就在哪里,雖然身未動,但是心已遠。而如今,她是一只小船,雖然漂搖動蕩,雖然可能被隨時而來的暴風雨吞沒,但好在自己是舵手,自己掌握著行進的方向。她要做和能做的,是做好一切準備,扯起風帆,順勢而為,哪怕未來的風雨來得猛烈,她也沒有什么可怕的,因為已經在路上。更何況,無論如何,她都有了選擇方向的自由。對于人生來講,或許這比什么都更重要。
一個月后,她回到北京,跟德潤公司說了再見,注冊了自己的公司。一切從頭開始。
原刊責編 石一楓
【作者簡介】伍瑜,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北京。祖籍湖南。昆士蘭大學MBA。九十年代大學畢業后分配為教師,后加入外企工作十年,2005年回歸自由,著有《外企白領成長筆記》一書并由中青社出版。另有其他文章散見于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