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龍
1917年革命是沙皇俄國由1861年農奴制改革啟動的經濟社會現代化進程的歷史結果,土地是俄國現代化與革命的關鍵問題,也是俄國最廣大民眾的失樂園。《1917年俄羅斯紀事》敘述了穿軍裝的農民與出身農村的工人,從關切面包、情系土地的素樸訴求到拿起武器、走上街頭的奮起革命的史詩性場景。1917年,俄國民眾最關注的是土地與和平。和平是身處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俄國民眾最迫切的向往,土地則是俄羅斯人民千百年、特別是農奴制改革以來最渴求的東西。誰滿足了人民對土地與和平的希冀,誰就贏得了俄羅斯。布爾什維克在列寧領導下,通過十月革命,滿足了俄國各族人民對土地與和平的要求,贏得了政權。
土地問題是沙皇俄國現代化的瓶頸,特別是在1917年更顯得至關緊要。沙皇俄國舊勢力通過體制內和體制性改革,在不改革第一次分配機制的基礎上,壟斷改革收益,把改革成本分攤到絕大多數人民群眾頭上,進而累積為沙皇體制的成本。從大改革到斯托雷平改革,沙皇政府改革力度一次比一次大,使舊勢力在每次改革中都是收益者,人民群眾都是受損者。改革成效越大,體制成本越高。最終,體制被幾何級數遞增的成本摧垮,當然,需要一次偶然的歷史性契機。第一次世界大戰爭,加速了體制成本的累積,提供了沙皇制度垮塌的契機。
沙皇俄國于1914年8月參加協約國對德、奧作戰,參與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尼古拉二世對于戰爭的經濟需求估計不足,直到1915年9月,參戰一年后,才對國民經濟實行戰時動員。沙皇俄國經濟與西歐交戰國經濟,在總體上存在著巨大的差距。沙皇政府為了戰爭需要,在人力、物力、財力上對戰爭機器超比例地投入,嚴重影響了國民經濟其他部門的發展,特別是重創了農業。
俄國軍隊的主要兵源來自農民,戰前俄軍為137萬人,到1916年底,俄軍總共動員1500萬人。農村中50%以上青壯年男勞力被征入伍。農業勞動力資源被戰爭削弱,農業生產資料也受到戰爭的剝奪。俄軍機械化水平低下,根本沒有成建制的摩托化作戰團隊。俄軍大肆征調農民的馬匹,歐俄50個省農用馬匹從1914年的1790萬匹降至1917年初的1280萬匹,耕牛因供軍需也出現銳減。因農用機具制造工廠轉產軍工制品,農業機具產量驟降。農業機具進口幾乎停止,僅為戰前的4‰農業生產礦物肥料供應在1916年,僅能滿足農業生產需求量的9%左右。戰爭造成農業生產連年下降,谷物和土豆總產量從戰前年平均70億普特的水平,直線下降,1917年為50(L普特。1915年起,在產糧地區出現了糧食危機,城市就更不用說了。
沙皇俄國是歐洲的農業大國,到了1917年,農業卻破產了。這是1861年農奴制改革以來,不合理的土地制度造成的惡果。1861年農奴解放法令,建立農業“村社”體制。法令第46條規定:“村社管理權由村民大會和長老共同行使。”村民大會由每個農戶的戶主組成,村民大會選舉村長和公職人員(稅務征收員、糧庫管理員等),負責定稅、征稅、征兵、劃分土地、調節糾紛等村務管理。一個村社通常由同屬一個地主領地上的農民組成,為了更好地保持國家對村社的控制,使村社農民不致脫逸出秩序的軌道,法案強化了地主對村社的監管作用,第149條規定,地主“享有維護所屬領地范圍內的社會秩序和社會安全的監督權”。國家利用地主制衡村社,地主有權要求撤換村長和其它管理人員,有權把“危害秩序與安全”的農民開除出村社。但是,地主在改革后,大多把自己的住所搬離農民聚居的村所在地,或遷居城市,對村社的事務大多漠不關心,在村社中具有發言權與決策影響力的是富裕農民。農業中的資本主義因素增長與農民分化成正比,大改革頭20年,村社勢力強大,農民分化并不十分明顯。進入到19世紀80年代,隨著農業商品化程度加大,生產全面高漲,農民的分化加快、加深了。農民分化為富農、貧農及游移其間的中農。據1890年抽樣統計,全俄富農戶占全體農戶的20%,貧農戶占50%。20%的富農戶占份地總量的32%,50%的貧農戶只占37%。購買土地的富農戶占74%,貧農戶僅占9%。富農是資本主義農業生產方式的承載者,富農生產轉變為資本主義農場生產經營,需要有兩個前提條件。第一,自由購買土地,積聚土地;第二,自由雇傭勞力,集約生產。
村社制度是富農進行土地積聚與勞動積聚的資本主義生產經營活動的瓶頸。1877年,歐俄土地總量為39100萬俄畝,其中13100萬俄畝為村社中的農民份地,9340俄畝為私有土地,其余為國有土地。私有土地中,貴族地主從1865年的7910萬俄畝,到1905年減持為5320萬俄畝,40年內貴族地主出賣了近2600萬俄畝土地。這些土地落到了商人和富農手中。貧農人口增加,人均占有土地卻在減少。1861年,歐俄農民男性人口為2360萬,人均占有土地為5.1俄畝;1900年增至4420萬人,人均占有土地縮減為2.7俄畝。農民與土地的矛盾十分突出,富農經濟的發展已不可逆轉。村社體制既保護不了貧農的利益,又阻礙富農經濟的集約化、規模化發展。村社頑固地在土地方面,堅持宗法制集體主義生產方式。村社通過租種土地,擴大村社的耕作面積,應付農業人口的增長和農業生產商品化率的提高,以此為手段拴住農民。
村社對農民進行宗法制集體主義控制的政治前提是土地,經濟基礎也是土地。1900-1905年,歐俄地區村社大舉購置土地,共購買536890俄畝,農民個人購買95159俄畝土地,村社購地量是農民6倍。(C·杜勃羅夫斯基:《斯托雷平土地改革》,莫斯科1963年俄文版,P157)
村社占有的土地越多,它對農民實行宗法制集體主義控制的能力就越強,對于富農經濟向資本主義農業經濟轉變的阻礙作用就越大。1904年,時任薩拉托夫省省長的斯托雷平,向尼古拉二世呈遞奏章,要求取消村社制。他指出:“村社喪失應用先進農業生產技術的能力,也喪失了對于農民生活的基本保障作用。……農民一旦可以自由地退出村社,他就會成為獨立的、擁有財產的、為國家盡義務的公民。村社已經喪失了存在的理由。”斯托雷平認識到,村社對農民的宗法束縛,是把大改革賦予農民的公民權,由村社集體行使,農民個人仍要受到村社的人身束縛。啟動新一輪改革,必須對農民進行有吸引力的利益動員,用激勵性的資本主義取向的改革舉措,掃除掉大改革建立的抑制性體制建制——村社,從法理上再次明確大改革已賦予農民的公民權力,由農民個人全權行使,毋需村社集體代為行使,更不允許村社對農民人身自由與權利進行任何強制性分割與限制。1906年10月5日,帝國政府在斯托雷平主持下,發布《農民權利法案》,揭開了斯托雷平改革的帷幕。斯托雷平改革之所以是國家資本主義取向,就在于他通過國家政權的
暴力力量,強制實現資本主義農業的兩個前提條件,土地自由積聚,農民與生產資料自由地直接結合。該法案規定,農民在權利上與社會其他等級一律平等,免除村社對農民人身自由和基本權利加以的任何形式的限制,農民有脫離和繼續留在村社的自主決定權,農民有選擇村社的權力,農民有自由遷徙的權力,廢除村社法庭對農民的司法管轄權等。
斯托雷平改革從1904年上奏尼古拉二世,倡議廢除村社,到1911年6月11日,沙皇頒布土地規劃條例,宣布凡在實行土地規劃地區,農民份地自動成為其私有土地。改革歷時7年,斯托雷平為其倡導的改革,付出了生命的代價。1911年9月1日,斯托雷平在基輔大劇院觀看演出,遭到槍手的射傷,不治而亡。維特不無幸災樂禍地寫道:“過去也有國務活動家死于革命者之手,但從來沒有哪一個人像斯托雷平那樣樹敵之多。盡管如此,他還是受到喪失正義感的人的尊重。”斯托雷平改革基點十分簡單,即把村社集體主義土地宗法制占有,轉變為個體農業私有土地。改革是土地農民私有化,同時維護業已存在的貴族、地主、商人私有土地占有權的合法性。宗法制農民天然地缺乏資本主義私有財產觀念,農民自發地抵制斯托雷平摧毀村社的改革,圍攻退社的農民,維護村社的集體主義宗法建制。斯托雷平改革,解放的對象,是最廣大的反對力量,這是所有體制性改革倡導者面臨的悖論性歷史命運和現實窘境。斯托雷平改革頭4年,農民反抗活動比1890-1909年的平均每年80次,陡增至平均每年3000次,增加38倍。(H·瑪爾采娃:《論斯托雷平改革期間農民的反抗行動》載《蘇聯歷史》1965年第1期,P126)農民反抗直接是針對斯托雷平改革,特別是在主要糧食產區中央黑土地帶和非黑土地帶,這一地區糧食商品化程度高,對國內外市場依存度大,個體農民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生產,由于規模小,成本高,難以為繼,因而村社組織生產,具有生產規模和基本生活保障,絕大多數農民,富農除外,都依賴于村社。斯托雷平打碎村社的改革,等于打碎貧下中農棲身的最后一塊舢板,把他們完全拋向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汪洋大海。
農民運動的反改革性質,是農民經濟宗法性質決定的,也是資本主義農業改革殘酷的資本原始積累性質所迫使的。既不能搞改革崇拜,認為改革就是好,完全漠視農民的疾苦;又不能認為農民運動天然合理,凡是農民運動都應該無條件肯定。應該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學術立場,堅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方面,看到農民反改革的反抗不利于俄羅斯的社會轉型;另一方面,也要看到斯托雷平改革內在的反人民性。正是這種體現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羊吃人”本質的反人民性改革,迫使農民起來反抗。在以沃羅涅日為代表的黑土產糧區,反改革的農民運動在農民騷動總數中逐年上升,由1907年的1.6%升至1910年的64.3%,其他方面農民反抗斗爭的誘因大多由改革引發,因此,可以說絕大多數農民反抗都具有對抗改革的性質。在非黑土地帶,1907年農民反改革的斗爭占農民運動總數的50%,1909年,增至67%,1910年及其后諸年份,達100%,所有農民反抗斗爭都是針對斯托雷平改革。在伏爾加河流域,農民反改革斗爭由1907年的7.7%,升至1911年的50%。(帕·扎里雅諾夫:《1907-1914年歐俄農民公社》,莫斯科1992年俄文版,P154頁)斯托雷平改革,破壞了農民宗法平均主義的農村生活世界,引發了農民內部的尖銳沖突,貧下中農與富農矛盾突凸出來,1907-1914年,反對富農的起義占農民起義總數的34%。
斯托雷平改革后至1917年,俄羅斯農村發生反改革的騷動每年都達2000多次以上。《1917年俄羅斯紀事》生動翔實地揭示了1917年以農民出身的工人、士兵為主體的革命力量,為了土地與和平,一夜之間就摧垮了具有304年歷史的羅曼諾夫王朝和臨時政府。沙皇俄國現代化在土地問題上的教訓是,打破宗法制社會建制的改革,不能把土地的社會承載變成農民的失樂園,必須保障絕大多數農民生存無虞,把改革的成本以適當的限度在新構建的社會二次分配機制中予以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