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 健
巴金:《病中集》、《探索集》(香港三聯)
認識巴金先生是很遙遠的事了。
那時我們正發著作家夢,班上的同學看到北大同學出了本《紅樓》文藝雜志,我們沒錢出紙本,就出墻報式的《雨后筍》。請徐震鍔老師寫了刊名,會畫畫的同學王維宜負責裝飾、插圖,同學稿經同學選出的編輯處理后,全貼在一個大黑板上,詩、散文詩、寓言、散文、短小說、文學短論,還算多樣。一切做妥帖了,就擺在文史樓前,出版了。反應奇好,一本掛在黑板上的小本子,讀者寫了不少鼓勵的話,麗娃河西的外語系和理科同學,還要求擺到河西去。編輯中有沙葉新,我,大概七八人,有兩個已下世了。
就在那年,沙葉新在《萌芽》上一下子發表了兩篇小說《老鷹籃球隊》、《美國劇院的悲劇》,我的一篇已三校,清樣也寄來給我校看過了且決定下期發表。最后到老總那級給撤下了,理由是雜志出口,怕給人“輸出革命”的口實。我寫的是馬來亞抗日軍后代的故事。到第二年才在《少年文藝》登了篇小說。之前,有次中文系秘書把我叫去,秘書告訴我:“你投給新民晚報的稿,報社決定要用,要系里出示作者的政治面貌證明。我已去信了,說你沒問題。等著收稿費吧。”秘書好像也很高興,總是笑著跟我說話。我才知道稿要發表還有政審作者這回事。
大概是1958年,沙葉新和我成了《萌芽》的“培養對象”,有活動就寄信來叫我們參加。
五八年是大躍進的年代,上海作協辦了個“作家見面會”,我倆都給邀去了。現在留下印象的作家,只有巴金、魏金枝、胡萬春。他們每人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還放了座臺燈,像一個個看相的攤位。我們一見到巴金就擁了過去,問好之外,還說些什么一點記憶也沒有留下了。留下的只是當年的興奮,和擁來擁去的人群的情景。
“文革”期間巴老被批斗,始知他有30多萬存款,是一個不拿政府工資的真正作家。
1984年10月,巴金先生來港接受香港中文大學頒發的名譽博士學位。那幾天香港報紙熱鬧了一陣。馬國亮先生是巴老的老朋友,時已移居香港,任《良友》畫報顧問,他和巴老約定23日下午去中大賓館拜訪他,《良友》準備做報道。我當時是執行主編,帶了攝影記者同去。中大賓館寬大敞亮的廳里,隨巴老訪港的李小林、陳丹晨亦在座。那時大陸氣候還是乍晴乍寒時節,我問了些較尖銳的問題,后來聽說陳丹晨頗有微言。這次探訪,我們的攝影記者拍了不少照片。現在回看照片,還真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戇氣,失禮得很。
巴金先生為每人題贈兩冊香港三聯剛出版的《病中集》、《探索集》給我們。用圓珠筆題上:贈××先生/巴金/一九八四年十月廿三日。字寫得很輕,頗小。若不是巴老寫下的日期,我已記不清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年輕時看過他不少小說,有的小說還帶點洋味。最喜歡的不是他的《家》、《春》、《秋》而是他的《春天里的秋天》,可能與這部小說的背景是廈門鼓浪嶼有關吧。
董橋:《這一代的事》(圓神)、《從前》、《小風景》、《白描》、《記憶的腳注》、《甲申年紀事》、《故事》(牛津);臺灣遠流版《天氣是文字的顏色》等六冊。
《明報月刊》在我來港不久就愛讀,曾到舊書攤搜集了不少往日的舊刊。胡菊人與董橋任主編時,幾乎期期都買來讀。后來因搬家全丟棄去,現在仍覺可惜。
認識董橋是任明報出版社經理的哈公介紹的。一次他問我有沒有稿,他可介紹給《明月》,正好我有篇寫金石家吳頤人的稿,徑去寫字樓找他,他即介紹我給董橋,那篇稿也刊發了。初見董橋,覺得他有些內向還帶點羞澀。大概是1985年,我們相約在銅鑼灣的印度尼西亞餐廳午飯。談到他的文章,我說他用詞造句受明小品的熏染,他說:他更多是受英國小品的影響。還說:掌握好一門外語,回頭再讀中國典籍,就有新的感受。但他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這句話:“每篇文章都改了六七遍。”
這是我認識他外冷內熱的一面。
他送我的第一本書是《這一代的事》。《雙城筆記》是他在香港出版的第一本書,早已絕版。1995年,書店“小說精品店”(今改名銅鑼灣書店)開業,一日與陶然、梅子閑逛,上得樓去,見一疊《雙城筆記》,買得回來,禁不住寫下“偶遇于小說精品店,愛而購之”,寄給董橋要他題幾個字。寄回時,他題了“少作教人臉紅,深悔當年眼低手低;古劍兄竟將之出土,不敢不認,聊題數語,以志污點。”自謙而幽默。加上牛津版的《倫敦的夏天等你來》、《保住那一發青山》、《沒有童謠的年代》、《回家的感覺真好》,惟缺一本1982年素葉版《在馬克思的胡須叢中與胡須叢外》。今年在老友葉輝書架上得見,欲討來占為己有,他亦慷慨贈與,不亦快哉,快何如之。
董橋的隨筆我喜其精致,用詞運句之精巧雅馴,比喻之尖新,取題典雅別致。用散墨、眉批古語詞匯為輯名,有驚艷之喜,帶出新鮮感,滲出一縷縷書香。最為驚動文林的是他以武俠小說筆法,寫中英談判的“編者話”,獨創一格,義隱而情深,引來一片好評。
校友王璞初來香港,曾向我打聽香港哪些人的文章好,我首個推薦的就是董橋。我說:他的文章很“文”。這已很足夠說明他的特色了,文采,文人氣質,文質佳妙。
董橋走入大陸讀書界,羅孚于《讀書》上發的《你一定要讀董橋》一文,居功至偉,隨后是陳子善。大陸出版董橋作品集,少說也有六七本,讀者甚眾。若其文字不好,上帝推薦也難見其效的。最近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故事》,初版二萬冊,未逾90日,已再版上市。再上一本《舊時月色》(選本),據編者胡洪俠告知,已印六七萬本。羨慕是羨慕不來的。
他的書可謂享譽兩岸三地。兩岸以其為碩士、博士論文的,也不少見。
董橋贈書給我,都題上數語,尤可玩賞,錄一二供同好欣賞:
《小風景》題:“放翁詩云:人間萬事消磨盡,唯有清香似舊時。此書文字風華消磨盡,只有那幾十幅丹青堪供古劍老兄消閑。”
《白描》題:“文似看山不喜平,友如作畫須求淡。上句說《白描》不足為貴,平平無山也;下句說文人要不相輕,交情應如淡墨,不漫不漶,千秋常新。古劍以為然否?”
不錄了,文人意趣盡在其中,多則無味,正如粵語所云:少食多滋味。
林海音:《剪影話文壇》、《家住大書坊》
林海音送過我不少書,一是送走了,一是我自作孽,毀了。因替香江出版公司編一冊《林海音散文》,當時太忙,更沒時間去影印,就把她的三本書肢解了,取出所需,余骸就丟去了。她的一些小說和其它臺灣書后來都送給了《臺港文學選刊》。
林海音是我接觸過最讓人感到親和的作家,熱情細心對待每個人,對著她你只會感到親切與和善。
和她認識有點偶然。一天在中大任教的畫家劉國松約我上他家吃飯,他家來了位居美的超寫實派畫家夏陽。回程時劉要我帶夏到銅鑼灣的柏寧酒店,見他的嬸母
林海音和夏承楹——他們來港開中文報業年會。到了酒店,她見我是《良友》的,即問:“是以前上海的《良友》嗎?”我說:“是的。”得到肯定的答復,她更來勁了,拉我過去見她先生,指著他對我說:“他們兄弟倆的花樣滑冰照片上過《良友》,一大版。”最后她又提出:“你能復制一套膠片給我們嗎?”我說:“可以,馬國亮先生一定有辦法。”
以后她收到膠片,一再表示太高興了,還收入他們的書中。是的,這牽回多少前塵往事,那些在北京的青春歲月啊。
我最早讀到她的文字,是臺灣聯合報上她的專欄連載“剪影話文壇”。每晚發完稿等看大樣的間隙,就看她的專欄,對她交游廣闊和臺灣文壇有所了解,對她已不陌生。
友誼就這樣開始。我首次去臺,她約了一些作家和我吃飯。事前,先來電話把名單念了一遍,又問了一句:“有不適合的嗎?”沒有——她擔心有些人我不喜歡,壞了氣氛,然后再問了一句:“你還要請什么人嗎?”她就是這樣細心,所以她請客的場合,都是皆大歡喜。她在臺灣文壇廣受尊重,人人稱她林先生,她的家就是臺灣半個文壇。這次她送了不少書(還有其他朋友),上飛機行李超重,還補了錢,但收獲了友誼。
在《良友》出她的專輯時,我寫了篇《雜寫林海音》,自己覺得寫得不好,自己撤下;約另一個人寫,看了稿也不覺得好,只好上。后來我那篇文章收入《夢系人間》一書,寄給她。她看后說,很好啊,你為什么不用呢。
林海音年輕時是個美女,年紀大了,變得富態了,仍稱得上美。女人都愛美,林也不例外。也是那一次去臺北,她請了幾位文學史料專家秦賢次、應鳳凰數人和我去廣東酒樓飲茶(林曾出錢給上述數人出版《文學史料》雜志),我要給她拍照。她笑著說:“不要拍正面,不好看,稍微側點好看。”她就這樣率真。
回港后,還來通道歉,說因太忙,只見了我兩次。
說她率真,還有件事可記。我要給他編散文集的事傳出去,有家出版社找上她,也要給她出書。她不客氣地回絕,要我對那人說:“我不知你是誰,我的書不是隨便給人出的。”把人家打發走了。北京某機構出版系列臺灣文學作品,請林做顧問。她回信說,我不做光頭顧問,既做就又要顧又要問。她是這樣的人。
她來香港指定要看大陸電影,我聯絡到發行大陸電影的南方公司,在試影室滿足了她的好奇。第二年來港,她就倒霉了,住在九龍的青年會旅舍,被小偷光顧,不見四千多美元,報了警也沒結果。但看大陸電影的熱情未減,還帶來另一女書法家董陽孜和畫家陳其寬。林與陳都喜歡拍照,還教我隨身帶個相機,把有意思的東西拍下,留作紀錄。可惜我未聽教,很多場景就從腦中消失。有張在南方公司看電影的照片,還是陳畫家寄來的,不然也記不起當時是些什么人了。
林海音的純文學出版社,是與九歌、洪范、大地等齊名的出版社。她的主要助手夏祖麗移民澳洲,她也年紀大了。結束出版社時,她把版權還給作者,把余下的書送給作者,愉快地謝幕。她這一生是快樂的。
臺靜農:《大千居士臨瘞鶴銘》
《瘞鶴銘》是鎮江焦山棧道巖上的摩巖石刻,后因山石崩塌落入河中,至北宋才發現,但已殘缺,不知何人書。其書法備受推崇。黃庭堅評為“勢若飛動”、“大字無過《瘞鶴銘》”,明代王世貞曰:“古拙奇峭,雄偉正逸,固書家之雄。”
2006年與同學游揚州、鎮江。一日游焦山碑林,見墻上貼著數方不規則的石刻,是《瘞鶴銘》塌落河中的原刻,舉起相機拍了數張,從熒屏上看并不清晰,很感遺憾。后在小賣部看到一冊鶴州本/水前本的《瘞鶴銘》,購回作紀念,亦想回來后與張大千臨本對照。
臺靜農與張大千交厚,大千居土將第六次臨本送給臺先生。臺先生將其印行。
1987年我二度赴臺,出版家何恭上領我去拜訪他。那時他還住在溫州街的日式房子里,天井有大水缸養著蓮花。跨過天井,就是樸素的客廳,一張大桌,左角亂疊了書刊和筆筒里大大小小的毛筆。進去時他正在看香港的《大成》雜志,我還瞥見放在書籍上一幅饒宗頤的畫。
我遞上名片和上海書畫家吳頤人的一幅漢簡書法,就閑談起來。談些什么已不復記憶。
臨辭去前,他取出一冊《大千居士臨瘞鶴銘》,在內頁用毛筆題上“古劍先生存賞/臺靜農敬贈/丁卯初夏”。
這是我所藏臺先生的書和字,很為珍惜。
這次倒記住了拍照,一張他叼著香煙題字,一張他手托下巴聽說話,神情自然。當然還得感謝出版家朋友,為我和臺先生拍了兩張合影:一在室內,一在大門前。
他逝世后在報道中知悉,臺先生一直珍藏著陳獨秀的手跡,所幸那里沒有抄家,此文物才得以保存。他那份對友人的牽掛也是感人的。
回家后,拿出大千居士臨本與鶴州本/水前本《瘞鶴銘》對照著讀。張大干不愧是大家,臨得神采奕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