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向記》,趙京華著,即將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
這是我第一本文章的結集。除了一兩篇萬字左右的論文之外,都是些書評性質的學術隨筆之類,寫作時間大致在2003年留學回國至今的六七年間。論數量不算很豐厚,但我自己還是比較看重的。因為,這些文章記錄了自己學術轉向的經過,留下了閱讀當代日本、思考中國和東亞問題的軌跡。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我原本是搞中國現代文學的,20年前曾寫過一本關于周作人的小書。1990年留學日本,當初也是計劃做些中日文學比較之類的學問。沒想到海外飄泊10余年,如今會從事起“日本研究”來,而且是遠遠跨出了文學的范疇。這次編輯此書,使我有機會檢點和總結自己近些年的學術工作,將大小文章歸類之后,不期然地呈現出了我關心的范圍和興趣所在。
集子里有三個部分?!爸R左翼眼中的日本”,是寫作《日本后現代與知識左翼》(北京:三聯書店,2007)一書時的副產品,主要透過日本當今批判型知識分子對本國思想、歷史的反思,來觀察那個撲朔迷離的戰后日本。我很慶幸,留學期間能夠接觸到柄谷行人、子安宣邦、小森陽一等一流學者,閱讀他們的著述文章,不僅提升了理論素養,更讓我從歷史和思想的深層視域,看到了那個自己曾經生活于其中以為熟悉的“日本”其背后的“歷史水脈”和“精神骨格”,也深切地體會到要了解一個國家和民族,僅憑日常生活經驗是不夠的,深度的知識學理觀察亦不可缺少。因此,這一部分的文章,雖然在內容上與我那本專著有重疊的地方,但還是收入集子中,希望更多的中國讀者能夠和我一樣,透過日本“知識左翼”批判性的視角,加深對鄰國日本的了解。
“文學、歷史、地緣政治”部分,是我引進和介紹日本的另一類知識——中國學,并與之對話、交流的文章,包括在此基礎上對中日關系和東亞地緣政治問題的思考。大家知道,日本的中國學,戰前在古典領域,戰后則是在魯迅及革命中國的研究方面,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我從留學當初便一直對這方面多有關注,所結交的日本學者、師友也是以這一領域中的居多。他們的思考和研究,為我提供了認識中國的另一個特殊視角?!爸袊笔且粋€巨大的存在實體和錯綜復雜的想像對象,那種認為只有中國人才能認識“中國”的想法,是最愚蠢不過的,連稱其為文化民族主義都不夠格。我們需要多元的視野來看“中國”,國外漢學無疑是重要的思想資源。當然,日本的中國學包括戰前的“支那學”和戰后的中國研究,在某些方面也有自身視野和立場上的偏頗甚至意識形態化的偏見。因此,我在這一部分文章中,不僅看重其杰出的成就和想像“中國”的方法論視角,也對其中的問題如為帝國主義殖民歷史辯護的“文明與野蠻”二元論等有所觸及和批評,以期形成對話的態勢。同樣,“中日關系”乃至“東亞地緣政治”也是一個復雜的論述對象,而日本發動的那場侵略戰爭以及東京審判之后形成的冷戰格局,依然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我試圖從“日本”這一視角進入問題的討論,開掘知識視野和思考的深度,所得的成果雖然還不多,但愿意繼續努力下去。
“翻譯與文化溝通”部分,則反映了我這幾年來著力去做的另一方面工作:對日本學術著作的翻譯介紹。從內容上講,一如上面所述,翻譯的選擇還是在兩個方面。一是日本學者關于本國近代歷史和思想的批判性著作,另一個是日本的中國研究。我一直認為,“外國研究”首先要注重對該國重要的思想學術文獻的翻譯。自己留學多年,掌握了關于日本的必要知識和語言能力,在從事研究的同時應該親自動手搞翻譯。世間有一些心急手快的所謂學者,把別人的東西不加說明地“拿來”使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自己的思想,還自以為高深莫測有學術創見呢。且不說這種行為的學術道德如何,至少無助于不同國家民族間文化學術的溝通。我每讀到日本學者的優秀著作,常禁不住想擠出研究上的時間來翻譯,希望更多的人能夠共享這些學術成就。文化溝通離不開虛心坦懷的文字轉譯。我將自己五部譯著的“譯者后記”收入這個集子中,目的不光是為了紀念翻譯上的甘苦,更期待讀者們通過這些導讀性質的文字而對原書產生興趣,從而萌發找來一讀的興致。
回想起來,自2003年歸國而轉向“日本研究”,如今已有六七年的光景,這轉向不僅是研究方向和范圍的變化,還包括從文學研究跨向思想史、文化研究的專業性質上的轉變,其中的艱難和困惑,自己是最有體會的。我將書名定為“轉向記”,也是意在留下一點兒記憶。我不知道這一轉向是否成功,但至少以為找到了研究“日本”的感覺,并愿意繼續沿著“日本戰后思想史”這個方向走下去。而說到“轉向”的遠因,當然與20年前決計“游學海外”這一個人抉擇有關。1990年離開故國,一走就是十幾年。我常對朋友笑曰,自己人生中最年富力強也最貴重的一段時光和記憶就這樣永遠地留在了日本。盡管對這個“日本”也時有不滿甚至隔膜,但它已然成為我記憶的另一個原鄉,無法割舍。因此,我關心日本,也是在回顧自己,正如我研究日本也就是在思考中國一樣。我的最大心愿,是向中國的讀者呈現一個比較真實立體的日本,在褒揚肯定其優點的同時也不忘對其偏狹之處加以批評。通過理解和承認一個作為真實“他者”的日本,最終使人們與那場造成巨大“民族仇恨”的戰爭歷史達成和解,這恐怕是我學術轉向的根本動力吧。
編輯這個集子還有一個心愿,就是可以使自己這一段的工作有個了結,從而輕裝上陣向新的學術目標挺進。這新的目標眼下還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即從口本戰后作為“政治抗議”的社會運動入手,進入思想史研究。我不知道這將是一個怎樣艱巨的學術征程,但愿意再做一次挑戰和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