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的愛情

謝豪英　何語涵

2008年12月6日，都江堰的一場婚禮轟動全國。這是整個四川在地震后舉辦婚禮的第一對新人。新娘姬艷麗和加拿大籍華人馬建強在“幸福家園”安置點C區接受了上千人的現場祝福。

這場婚禮的意義已經遠遠超越了一對戀人的結合，它傳達給我們的是災區震后重建的另一條脈絡——心靈的修復與家庭的重構。經歷了生死考驗，最尋常的生活都是一種幸福，而家庭和親人，始終是最能溫暖人心的。

愛可以治療創傷

鄧陽春不常回憶過去，作為北川縣板房區擂鼓鎮回龍社區支部副書記，他很忙，行政工作千頭萬緒，沒有空閑時間去想過去的傷心事。這樣的忙碌，擱以前，妻子老早就抱怨了。不過，以前的鄧陽春也并不是“工作狂”。每天吃完晚飯，他總愛和妻子去北川縣城的龍尾公園逛一逛，繞著河壩走一圈。現在，忙碌反而成了一件好事。忙一些，傷心事就能少想一些。

2008 年5月12日地震發生時，妻子正在北川縣醫院辦事，不幸遇難。所幸在北川中學上高二的兒子毫發無傷地從學校的廢墟里爬出來，兒子的死里逃生讓鄧陽春在喪妻的傷悲中略感到一絲安慰。4個月后，9月7日，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他被一個一瘸一拐的身影吸引了。

剛從重慶三軍醫大養傷歸來的梁小蓉腿里還釘著鋼板。地震時，她和丈夫正在縣城步行街的商鋪里照看生意，當時夫妻倆還沒來得及反應，整個墻壁便“轟”的一聲往她和丈夫身上砸過來。梁小蓉腿部受重傷，而近在咫尺的丈夫，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沒有了呼吸。他們14歲的女兒，地震當日在綿陽上學，躲過一劫。

鄧陽春覺得這個女人很親切，“一看就是遭地震受了傷的”。之后，鄧陽春經常給梁小蓉打電話，看能否為她幫上一些忙。

同樣的不幸遭遇讓兩個人自然而然地靠近。一個多月后，兩人確定了戀愛關系。經歷過大悲大慟的人對家庭的溫暖有著比常人更多的渴望。鄧陽春的兒子和梁小蓉的女兒懂事地接受了來自另一個“媽媽”和“爸爸”的親情。

鄧陽春的一位女同事，30多歲，在地震中永遠地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孑然一身的她每天靠機械地工作來麻痹自己。最近，她和一個小她幾歲的未婚男子談起了戀愛。“人和人最親密的情感，是黑夜里的一簇亮光”——鄧陽春用了一句很詩意的話來表達他的情感。

北川的婚姻模式

2008年5月12日清晨，謝德平天不亮就起床了。他在大哥開的礦廠里當管工，平時還要幫忙跑跑運輸。家里剛添了一輛貨車，拉起活兒來比從前用的拖拉機省事多了。謝德平喜歡開車，也喜歡開車時看到同鎮人投來羨慕的目光。生意很好，他曾對妻子說，隔段時間，要再買個拉貨的，一個不夠。

5月12日之前，他們這個家庭就像中國鄉鎮的大多數家庭一樣質樸無華，沒有過多的語言或肢體上的感情表白。他和發妻1999年結婚，共同生活近10年。地震那天，他沒有走到小兒子床前親他的小臉蛋兒，也沒有注意還在夢中呢喃的大兒子，“媳婦在灶前念念念”，他也沒聽清念了些什么。地震時他在外開車，妻子帶著小兒子在擂鼓鎮上玩兒。“想都沒想過他們要走，更沒想到是這種方式。”妻子去的時候，才32歲。在安昌鎮讀小學三年級的大兒子謝小軍逃過了一劫，“他媽死的那天晚上，他拉著我傷心地哭了一夜，”謝德平說，“后來娃再也不說這事了，我也不曉得咋安慰他。”

謝德平原本沒想過再婚。對于這個木訥的男人，感情是個不好描述的東西。妻子以這樣一種慘烈的方式離開了他，他覺得，再婚這件事，連想一想都對不住自己那個可憐的女人。

當他告別買醉的日子回到礦上后，好幾次都恍惚看到“她還在”，待回過神來，發現剩下的只有冷清和孤獨。更要命的是，從前他生活中所有的事都是妻子料理，他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不會照顧孩子，沒有女人的家根本不像個家。最后，謝德平終于接受了姐姐們的建議，開始相親。和劉厚樺見過一次面后，彼此感覺不錯，便開始了戀愛。

2008年10月，謝德平和劉厚樺談了差不多半個月戀愛了。其實，這所謂的“談戀愛”，不過就是拉拉手，女的給男的做個飯。

入秋后，正在長身體的謝小軍，個頭“嗖”地躥起來，去年母親給他買的衣服，一大半都沒法穿了。劉厚樺看在眼里，一聲不響地給謝小軍買了一件外套，兩條秋褲。小小的一件事，讓謝德平這個幾乎對愛情心灰意冷的漢子開始動了心。后來又看到謝小軍和劉厚樺的女兒追打嬉鬧，玩得很是開心，久違的笑容終于從他臉上顯露出來。謝德平決定再婚。

2008年10月23日，謝德平帶著劉厚樺，請亡妻娘家人一起在安縣安昌鎮上吃了一頓飯。地震過后，安昌是他們能夠到達的最近、最繁華的地方。席間，大家只是互相勸點兒酒、夾點兒菜，誰都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老岳父雖然一想到女兒的離去便心如刀絞，但強忍著悲痛，始終沒說出任何傷心的話。

這頓飯，謝德平覺得非常必要，是給去世妻子的家人一個交代。而且，他和兒子跟妻子娘家人的關系，不會因為妻子的去世而發生變化。他就是要讓他們明白這一點。

之后，謝德平和劉厚樺悄悄辦理了結婚證，把家安在了安昌鎮上，準備春節就辦喜酒。

劉厚樺是縣城姑娘，女兒1歲時，她和丈夫離了婚，12年來一直單身，“不愿意再結婚”。但見過謝德平一面后，她便決定進入這個家庭了。自己30多歲還帶個孩子，通常這樣的條件只能找個離異的男人，她不愿意。但喪偶的男人不一樣，而且是在地震中喪偶，在劉厚樺看來，至少這個男人不像離異男人那樣或多或少有些問題。

持這種想法的不只她一人。鄧陽春也坦言，有不少人給他介紹對象，但他有自己的原則，“大城市的不找，離過婚的不找，最好是經歷過地震的”。因為他相信，同樣經歷過地震，同樣經歷過喪偶之痛的人更懂得珍惜。“這種經歷，一輩子只有一次，任誰都無法理解。”

梁小蓉跟亡夫感情很好，她和鄧陽春在一起，不經意間會提到前夫。鄧陽春不介意，“不提才不正常”，他覺得這恰恰說明她是個重情重義的女人。說起前夫，梁小蓉經常忍不住掉眼淚，每一滴眼淚都讓鄧陽春增加一分憐惜——聽上去有些奇怪，但這就是北川的愛情，以一種不忘舊人的方式重生。

特殊的婚姻，在震后半年的北川，在整個地震災區陸續出現。為愛情也好，為生活也好，每一個新家庭的誕生，都像一朵開在廢墟里的藍蓮花。

擂鼓鎮社會事務辦公室簡陋的板房辦公室里，陳繼友每天都認真地接待前來咨詢和登記的群眾。地震之后，從9月開始就有人登記結婚，截止到11月底，已有89對新人登記，其中有5對是一方或雙方在地震中喪偶。陳繼友現在看到新人登記，比之前任何時候都高興，那意味著又有兩個甚至他們背后更多的人走向新生活。

希望是散播的種子

擂鼓鎮的何蓉如今“出名了”，因為她是地震后該鎮第一個再婚、領結婚證的人。48歲的她，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和兒子。

擂鼓鎮板房區的很多居民都知道何蓉，“就是死了老公和娃，又結婚的那個”。周圍人的這種議論讓她備受折磨。半年的時間不長，但對她來說，卻像半個世紀那么難熬。如果仍然一個人，她覺得自己活不下去。更多的聲音是理解，一個慶幸自己家庭人員完好的居民說：“她需要一個家，有家才能更好地活下去，所以一切都是合理的。”

鄧陽春認為自己恢復的速度“不算太快”，“生活總要繼續下去，不能因為我經歷的痛苦比較大，就規定我必須拿很多時間來復原，現在他們都看著我呢。”“他們”，是指那些喪偶后重新戀愛的人。他說，這樣的人很多，但真正辦結婚登記的人并不多，一是擔心人言可畏，打算等時間長一點兒再登記；二是因為對喪偶家庭重新組合之后，相關政策是否有變，是否會有新政策出臺等問題有所顧慮。鄧陽春不怕，反而覺得自己作為干部、共產黨員，有責任帶這個頭。

鄧陽春和梁小蓉的婚禮在2009年1月3日舉行。本不想張揚，但覺得震后需要喜事鼓舞，因此選了比較好的綿陽思源鴻酒店，辦了一場簡單的婚禮。他對新組合的家庭很滿意，有兒子，又多了個女兒。過了年，等梁小蓉的腿康復后，他準備拿出積蓄讓妻子做點兒生意。

新的一年就這樣來了。從安縣到北川的路旁，到處都是新建的永久性安置點，它們三三兩兩分布在公路沿線，高不過3層。公路兩旁長著許多蒲公英，空中飛舞的就是蒲公英的種子。向死而生之人的希望，就像這些種子一樣，撒播到四方。

（摘自《家人》泰平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