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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

2009-07-16 03:43:26
大家 2009年3期

葉 開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魯迅

在古埃及人那里,確切是用一根羽毛作為象征的;

羽毛作為秤盤上的砝碼用以測量靈魂。

——伊塔洛?卡爾維諾

真誠最重要,所以能裝就裝。

——X?馬克斯

第二十章

回到宿舍,滿寢室的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

我說:“弟兄們好!”

雞肉斧馬為民說:“老鐘,咋樣了?”

我說:“什么咋樣?”

雞肉斧馬為民說:“黎小清啊,搞定了沒有?”

我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怪笑起來。

陰陽書生劉向陽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隔墻有耳。”

袖里乾坤朱幼斌坐在一邊,沒有吭聲。

雞肉斧馬為民說:“老鐘,你到底搞定黎小清了沒有?”

“什么搞定了沒有?”

“黎小清啊,”暗度陳倉黃建新說,“蓋私章了沒有?”

“不懂你說什么……”

“這個也不懂?”陰陽書生劉向陽說,“看來你還是沒有蓋章。”

大家一陣爆笑。

晚上和雞肉斧馬為民、暗度陳倉黃建新、陰陽書生劉向陽在前門曹家巷飲食店吃爆炒螺螄喝光明牌啤酒,我不得不坦白自己的失敗始末。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寫信?虧你想得出來!”

陰陽書生劉向陽說:“都什么時代了?80年代了!老鐘!”

雞肉斧馬為民說:“……老鐘,別氣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馬為民死死地捏著一只螺螄,拼命地吸。

“80年代怎么啦?”我不服。

“80年代,要解放思想,一切朝前看!”陰陽書生劉向陽說著,哼起了那首《二十年后再相會》,“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蕩起小船兒,心中多么美……”

陰陽書生劉向陽毫無節奏感,他的歌聲聽起來就像是公交車一陣一陣地緊急剎車,車廂里的乘客被弄得東倒西歪,驚叫不迭。

雞肉斧馬為民終于用牙簽把螺螄肉挑了出來。

我們幾乎每天都吃炒螺螄,從來沒有想到把它的肉挑出來。

雞肉斧馬為民這么挑著螺螄的肉體,我越看越覺得殘忍。

葉芝說:四月是殘忍的季節……

陰陽書生劉向陽說:“這是艾略特,你不要搞錯了。”

艾略特說:

四月是殘忍的季節……

可那是英國。在我們這旮旯,還沒有到四月,雞肉斧馬為民就把螺螄殺害了,點了天燈。這個喪盡天良的家伙,從唱信天游的陜北高原來到花花世界大上海,整天練肌肉,難道想當流氓?

他盯著螺螄肉看了很久,終于看惡心了。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糊里糊涂,馬馬虎虎也就過去了。真的深究,往死里較勁,就不好玩了。脫光衣服的螺螄肉,形體確實極其不雅,還有一種邪惡的氣息。我們一起盯著螺螄肉,看著看著,大家都愣住了。

“老馬,你是不是變態了?”我說。

雞肉斧馬為民嘿嘿地笑笑,把螺螄肉扔掉。

“80年代了,思想解放了,管他白貓黑貓,搞到女孩子就是好貓!如今追女孩子誰還寫信?”暗度陳倉黃建新說。

暗度陳倉黃建新把一只螺螄放進嘴巴里,努力顯出一副優雅的樣子,輕輕一吮。他的優雅讓他丟丑,螺螄肉沒有吮出來,發出漏風的聲音。黃建新接著又吮了幾下,但是毫無進展。他不得不氣急敗壞地把螺螄連殼帶肉呸在桌子上。

雞肉斧馬為民呆呆地看著暗度陳倉黃建新的螺螄,“不寫信怎么辦?”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動手!你要想辦法,直接動手!看電影,過馬路,逛公園,都是機會。逮著機會,你就得動手……這里面是有口訣的,你不明就里,當然要吃虧了……”

暗度陳倉黃建新總聲稱馬上就要給肉包子辛小梅蓋私章了,經驗比較豐富,由不得他不牛逼。

我說:“好好,我找機會下手!”

暗度陳倉黃建新舌頭都大了,“老鐘,聽我們的,沒錯。記住了,要穩!準!狠!叮!關!跟!知道么?追女孩子,就要小人動手不動口……”

暗度陳倉黃建新眼睛充血,就像一頭被斗牛士搞得興奮起來了的公牛,“老鐘,別聽黎小清一派胡言。女生都這樣,動不動就找借口拒絕你。不是北京有男朋友,就是家里反對。抱著她,吻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就什么也沒有了……”

停一會兒,暗度陳倉黃建新又說:“你知道我追辛小梅時,她跟我說什么了?”

“說什么了?”陰陽書生劉向陽問。

“辛小梅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我說,去你的男朋友吧。從現在開始,你的那個男朋友就PASS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現在正式宣布:我是你的男朋友了!”暗度陳倉黃建新又瀟灑地把一只螺螄扔進嘴里,輕輕地嘬了一口,這次他成功了,得意地瞥了我一眼,“吃到嘴里的,才算是你的,老鐘……”

我非常佩服暗度陳倉黃建新。大家個頭都差不多,受的教育也是一加二等于三,中學以前學的語文也是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說的那種垃圾。

這小子腦子里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窟窿眼呢?

暗度陳倉黃建新話里帶著問號感嘆號和省略號,“看見沒有?你瞧瞧那屁股!辛小梅那大屁股,那身肉!要是在過去,生個十個八個孩子根本不成問題!太了不起了……”

雞肉斧馬為民追問說:“這么說,你、吃過她的螺螄了?”

“噎死!”暗度陳倉黃建新這一刻成為我們座中的明星。

他一杯光明牌啤酒下肚,臉上泛出啤酒般的迷人顏色。

在曹家巷飲食店昏暗的燈光下,我們四個人臉色通紅,神情激憤,聲音高亢,好像是萬惡舊上海準備出門檻人的小流氓。

在酒精的驅使下,我們都變得豪放起來。

我們在校園的深夜里,放開嗓門吼叫: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

往前走——

莫回呀頭——

唱著唱著,我們都爬到了梧桐樹枝上。

我們每個人坐在一棵梧桐樹枝上,就好像是得道高僧烏巢禪師一樣。

在離開地面三五米高的地方,清風徐來,微波不興。文科大樓前面的小水潭邊,戀人們正在說愛談情。慘淡的月牙兒,透露出少許的冷清。

在樹上,我漸漸地清醒了。

校保衛科來了幾個人,在樹下苦口婆心地勸我們下來。

一個人問:“同學,你們哪個系的?”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沒關系的……”

“哦,”對方說,“幾年級的?”

“五年級……”暗度陳倉黃建新說。

“我們馬上就要畢業了……”我一下子也腦子急轉彎,“……過了春天,花好月圓的時候,我們就要離去。啊朋友,你們千萬要珍惜。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們像熟透的果子一樣紛紛落下,雞肉斧馬為民友好地跟保衛科的人握手,“同志們,你們辛苦了,回去吧,休息吧。天下太平,雞鴨關門。”

我們都清醒著,覺得就這么回寢室,似乎意猶未盡。

走著走著,我們遛達到了后門。

翻過鐵門,學校后門的棗陽路又是一片燈火通明的花花世界。

雞肉斧馬為民嘀咕說:“……俺看見李湘萍了……”

“哪兒哪兒?”

“一晃眼就不見了……”

陰陽書生劉向陽說:“……我好像看見辛小梅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好像看見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了。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看見了吧,那么多的屁股,上品的很少……”

經屁股愛好者暗度陳倉黃建新這么提醒,我的目光水位,一下子就降低了很多。

在暗度陳倉黃建新的暗示下,有一段時間,我一見到肉包子辛小梅,就情不自禁地盯著她的屁股看。肉包子辛小梅確實擁有一個結實的屁股。不僅如此,她還擁有一個豐滿的胸部。的確良襯衫下面,她的乳房顯而易見地飽滿,好像隨時都會蹦出來。她胸罩的號碼有些偏小,胸罩邊緣勒到了肉里。肉包子辛小梅也許是對自己的一對豐乳感到難為情,想勒得小一點,不料卻適得其反。時間換到十年后,肉包子辛小梅一定不會再有這種焦慮了。十年后的女人,無論高矮胖瘦,胸脯都十分高挺。用我老竇的名言來形容:有尾巴狗跳,沒尾巴狗也跳!十年后的女人,有胸脯的挺,沒有胸脯的使使勁也挺!不管真挺,還是假挺,反正從觀感上來看,都讓人賞心悅目。

十年之后,我蛻化成了一個胸脯的愛好者。我不管女人的臉蛋長成什么樣,我只關心她們的胸脯。當然,十年之后,滿大街都是大大小小的胸脯,看得多了,也麻木了。

蛻化墮落成這樣,連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我偷看肉包子辛小梅的胸脯時,還有些遮遮掩掩。

肉包子辛小梅朝我走過來,就像一列噴著白色水蒸氣的火車,氣勢磅礴。我的目光,就像一對膽戰心驚的兔子,被這種氣勢震懾得動彈不得。她已經是暗度陳倉黃建新蓋章論定的人了。朋友妻不可欺,我讓自己鎮定,目光避開。

迎面走來的人要是門板大刀劉麗春,就更是不得了啦。門板大刀劉麗春會像一艘萬噸巨輪,徹底地把我淹沒。

一想到暗度陳倉黃建新就要給肉包子辛小梅蓋章了,我就感到十分無趣。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有男朋友了,肉包子辛小梅很快就要被暗度陳倉黃建新蓋章了,門板大刀劉麗春我看著就感到莫名其妙地發毛,我覺得不合適跟她一起生育后代。南國紅豆周衛紅是雞肉斧馬為民的主攻目標,我不便第三者插足。他們倆據說就像大缸里的兩頭大白菜,正在發酸。她們寢室的馬尾巴辮妹子,除了芝麻湯團李湘萍之外,我都已經沒有機會跟她們對號入座了。

芝麻湯團李湘萍長得身材高挑,皮白肉嫩,貨真價實的大城市妹子,我一想到她,就感到非常緊張和無趣。連馬尾巴辮子黎小清都無從下牙,我又能對芝麻湯團李湘萍怎么樣?

我腦子里陀螺一樣轉著,漸漸地慢了下來。

我感到很失落,很惘然。

我后來才明白,芝麻湯團李湘萍其實是在云南西雙版納出生長大的,高中時才回到上海,寄居在外婆家。

芝麻湯團李湘萍的外婆家住在石門二路石窟門小區里,除了外婆,還有小舅一家。她小舅是街道工廠的工人,舅媽是街道飲食店的服務員,他們對這房子虎視眈眈,生怕姐姐回上海搶房子。

芝麻湯團李湘萍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

她每天早出晚歸,忍受著小舅和舅媽的白眼和奚落,只給遠在西雙版納的媽媽報平安,自己含著委屈拼命讀書。

報到時,芝麻湯團李湘萍的媽媽從西雙版納趕回上海,一路上幫她拎著棉被和衣服,對學校里的每一棵梧桐樹都感到親人般的親切。

她掛好蚊帳鋪好床鋪,媽媽帶著芝麻湯團李湘萍來到了前門曹家巷飲食店。她們點了四個熱菜,要了兩瓶光明牌啤酒。

媽媽把光明啤酒慢慢地拿起來,冰鎮過的啤酒瓶外積滿了淚珠一樣的水滴。她的手微微發抖,慢慢地斟滿了兩個酒杯。一滴黃豆大的淚珠,鏗鏘一聲滴在了酒杯里。

芝麻湯團李湘萍的媽媽端起酒杯,不斷地抹淚。

她的眼淚就像泉水,她不停地擦,眼淚不停地涌出來。

芝麻湯團李湘萍的媽媽1968年插隊到西雙版納,1970年,18歲時生下了她。為了把她養大,芝麻湯團李湘萍的媽媽受盡了萬般委屈,歷盡了千辛萬苦。

這個故事,芝麻湯團李湘萍后來給我講了三天三夜。

芝麻湯團李湘萍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報華東師范大學嗎?”

“不知道。”

“那是我媽媽讓我報的,”芝麻湯團李湘萍說,“我別無選擇。”

當天晚上,芝麻湯團李湘萍的媽媽不停地喝酒,一個人喝掉了三瓶光明啤酒。她們醉醺醺的在校道上走,身體里充滿了啤酒和激動,走路東搖西晃。

母女倆擠在女生宿舍的單人床上。媽媽睡得酣暢淋漓,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側著頭,偎依在芝麻湯團李湘萍的懷里。在夢中,她的眼淚仍然流水潺潺,洇濕了大片的床單。這個辛酸的媽媽,這個可憐的嬰兒,芝麻湯團李湘萍抱著媽媽,一夜未眠。

上大學住在集體宿舍里,芝麻湯團李湘萍再也沒有住回過外婆家。

這些故事,我那時一無所知。

等我徹底明白后,芝麻湯團李湘萍已經去了美國。

在美國,芝麻湯團李湘萍馬不停蹄地奔走,滿世界地游逛,最后,她落腳在南太平洋沿岸的一個綠樹成蔭的城市里,嫁給了澳大利亞一個農場主的兒子,學會了擠羊奶,剪羊毛。

對于芝麻湯團李湘萍,我沒有第一眼看到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時那種心臟怦怦亂跳的感覺。不管怎么說,第一感覺很重要,影響一個人的判斷。

上課時,我入神地看著芝麻湯團李湘萍。

我那時不知道,芝麻湯團李湘萍已經發瘋地迷上了政治課老師蝴蝶先生江文明了。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給我們上《政治經濟學》。他個子中等,年紀中等,臉上的各個五官都是中等。他的腦袋上已經生出一些摻白的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往后腦勺。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學問很好,知識淵博。上課時,他旁征博引,談吐不凡,神采飛揚。他的板書也龍飛鳳舞,字形大氣,非常陽剛。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是我國加入WTO的最積極呼吁者之一。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對世界經濟合作共同體的概念非常著迷。他堅信,日后的世界,必將是全世界分工合作,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大同世界。一只南美洲撲翅而起的蝴蝶,通過一連串微妙的效應,最終會影響到幾萬里之外我國青藏高原的牧民生活。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非常喜歡用“蝴蝶效應”理論來闡發自己的觀念。

蝴蝶是一種美麗而神秘的生物,它們自古以來自由自在地生活,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對全球經濟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那個時代潛龍在淵,郁郁不得志,只能給我們這些文科學生上公共課《政治經濟學》。跟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一樣,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上課時,也是等學生們坐下之后,把教材一扔,就開始侃侃而談。雖然課名正經,然而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的上課卻很不正經。在這點上,他頗有魏晉名士風度。我們對一個老師的崇拜程度,跟他扔教材的堅決程度成正比。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師,往往遭到我們的鄙棄。

“這本教材不值一提!”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說,“但經濟學卻是一門重要的學科。在我國全力以赴搞經濟建設的時期,這門學科將會越來越重要。文學可以怡情,經濟學卻能立國。”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不僅學問廣博,板書漂亮,舉止瀟灑,談吐還特別優雅。我們年級有好多女同學都迷他,芝麻湯團李湘萍是陷得最深的一個。

上課時,我老是想著要不要娶芝麻湯團李湘萍做老婆的問題,沒明白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上課時都講了什么。他的課結束,我共只記得一句話:你們錯了,全都錯了!!

什么東西錯了,我不知道。

“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真的是這么簡單嗎?”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對著教室的天花板問。

亂投槍張文學和暗度陳倉黃建新在教室最后排擺象棋,雞肉斧馬為民在靠墻的邊上,左手捏著一個小啞鈴,悄悄地鍛煉著自己的二頭肌,他旁邊的陰陽書生劉向陽,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教室上空的吊扇,后來他說他看見一只巨大的蜘蛛在那里擺開八卦陣,捕捉飛來將。一只可憐的蜜蜂,已經被這個兇猛的動物啃掉半個腦袋了,尸體仍然吊在蜘蛛網上。我們寢室的袖里乾坤朱幼斌永遠坐在第一排。

袖里乾坤朱幼斌高高瘦瘦的,臉色白白的,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合著薄薄的兩片嘴唇,一看就是經典的白皮書生。他的襯衫領子,也永遠洗得像他的臉色一樣蒼白。

芝麻湯團李湘萍也仍然坐在第一排,跟南國紅豆周衛紅肩并肩,仰著腦袋,好像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這個太陽照耀下的兩朵向日葵。

芝麻湯團李湘萍后邊,是我,我旁邊,是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和門板大刀劉麗春。

從側面看過去,芝麻湯團李湘萍輪廓線非常優美。亂投槍張文學說得沒錯,既然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有男朋友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我應該考慮芝麻湯團李湘萍了。瞧她認真聽課,飛快地記筆記的勁頭,一定從小就是三好學生。我們好出來的后代,想必也不會太差。不會比我和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好出來的后代差。芝麻湯團李湘萍也有一對健康的乳房,她哺乳出來的孩子,將來一定很健壯,很陽光。

后來,芝麻湯團李湘萍的三個雜種孩子在澳大利亞中部的牧場里撒開腿奔跑時,她上網給我發來了好幾張照片。兩個男孩頭發金黃柔軟,好像澳大利亞純種的美麗奴羊。女孩卻黃皮膚黑頭發黑眼睛,她的目光憂郁地從澳大利亞的草原透過上萬公里的海底光纜,一直看到我的心窩里。

“鐘楚楚越長越像你了……”芝麻湯團李湘萍說。

我被她說得一片陰霾。

“鐘理和同學,你說說看……”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掃視點名冊,忽然說出我的名字。

“什么?什么?說什么?”我的腦子里還停留在要不要跟芝麻湯團李湘萍生一個健康寶寶的念頭上,被他的提問弄了個措手不及。

芝麻湯團李湘萍微微轉頭,低聲提醒,“生產力和生產關系……”

我站起來,猛撓自己的頭皮,“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生產力就是、就是……”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風度翩翩地看著我,臉上保持著優雅的微笑。

我繼續撓我的頭皮,“生產關系就是、就是……那個什么的總和……”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臉上優雅的笑容宛如鮮花碰上寒霜,終于慢慢地凋謝了。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有些抬頭紋,他不笑了,抬頭紋也不見了,就像老鼠受驚了,縮回到洞里去了。

門板大刀劉麗春、芝麻湯團李湘萍、南國紅豆周衛紅和肉包子辛小梅她們都轉過頭來,很不滿意地用責備的目光看著我。

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我略有所知,高考時復習過。

一入大學深似海,不辭長作嶺南人。上大學還不到半年,我就糊里糊涂地把中學里學到的那些垃圾都忘光了。比如數學,高考我考了88分,可是上大學不到半年,我就連勾股定理都想不起來了。

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其實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我想可以這么做一個比較:對我來說,芝麻湯團李湘萍比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有生產力,門板大刀劉麗春又比她們兩個人都更有生產力。我和她們之間的任何一個人好在一起,將來生出來一個活潑可愛的寶寶,我們兩個人再加上小寶寶,就構成了一個小小的生產關系。我們必將過上好日子的寶寶,就是剩余價值。

在后排,亂投槍張文學和暗度陳倉黃建新為一步棋發生了低聲的爭執。他們進入了下棋的最深境界,沒有注意到教室里已經鴉雀無聲了。他們的低低爭吵聲,顯得非常清晰。

亂投槍張文學得意洋洋地說:“我這一步,就吃掉你的馬,這一步就干掉你的炮;往左將你的軍,往右吃你的象!”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我操,你吃你吃,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用鋒利的目光掃過我們整個教室的上空。他的目光就像一把鋒利的鐮刀,所到之處,我們大部分人的腦袋稻草稈一樣紛紛倒下。

芝麻湯團李湘萍舉起左手,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沒有看見;芝麻湯團李湘萍舉起右手,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看見了。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立即又恢復了那種翩翩的風度,右手一攤,“李湘萍同學,請你回答一下……”

芝麻湯團李湘萍還沒有站起來,就被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的風度給迷住了。她久久地站著,一聲不吭。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有些訝異,“李湘萍同學?”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以為芝麻湯團李湘萍是要回答他的問題,其實不是。芝麻湯團李湘萍只是想征得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的同意,然后站起來。

芝麻湯團李湘萍站起來之后,回過頭來,看看我們這些后排的同學,眼眶里含著淚水,有些羞怯,但是又很堅決地說:“后排的同學,請你們安靜一下好不好?!”

她的聲音并不尖利,卻積蓄著巨大的憤怒,每個人都能感受到這暴風雨前的巨大能量。

后排的同學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

芝麻湯團李湘萍站著,就像一棵挺拔的白楊樹。

我注意到,蝴蝶先生江文明的目光,在芝麻湯團李湘萍的身上掃來掃去。

“謝謝!”蝴蝶先生江文明說。

芝麻湯團李湘萍的眼睛里,閃爍著激動的淚花。她一直站著,然后,突然一屁股坐下,板凳面子發出轟然巨響。

說老實話,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上課時不安靜是不對的。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真材實料,談吐優雅,屬于我們任課老師中的高手。不過這門課程,實在也是講不出什么道道來。

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講課不依教材,像芝麻湯團李湘萍這樣做筆記功力精深的學生,就很占優勢,容易出成績。我們的教材,往往都喜歡把19世紀乃至18世紀以前的古老例子拿來分析,經濟學的進步卻日新月異。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他不能把那些連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知識再度傳授給我們。他能夠把世界經濟狀況一直說到本世紀五六十年代,介紹近現代一些比較有名的經濟學理論,已經很不容易、也很吃力了。

大學女生一般都容易迷戀有風度有修養的男老師,芝麻湯團李湘萍喜歡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可謂水到渠成。

期末考試,我的《政治經濟學》又得了59分。

由此可見,頗有些真材實料的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也未能免俗。

我不知道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怎么得出這么微妙的一個分數。這個成績讓我在家里過不好年,得提前好幾天,早早趕回學校參加補考。

我跟我母親撒謊說,我提前返校,是因為學校里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處理。我這么說,好像自己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了。我要處理的確實是一件大事情。學生手冊里,把補考和不及格這樣的事情列位頭等大事,我不得不認真對待。

我母親見我又一次提前返校,跟街坊鄰里說:“我兒子出息了,學校里老師很看重,讓他早點回去……”

我非常慚愧,非常想再度發誓。

芝麻湯團李湘萍迷上了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這讓我感到相當氣餒。像我這樣一個毛頭小伙,要跟風度翩翩學識淵博的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進行競爭,實在是太困難了。

算來算去,我發現自己仍然只有馬尾巴辮子黎小清這樣一個選擇。

第二十一章

不管白貓黑貓,抓住機會的就是好貓。

一天晚上,圖書館關門,我走出閱覽室門口,一眼就看見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正在寄包處拿東西。

晚上十點不到,夜黑風高。

我趕緊走過去,跟在她后面一起下臺階。

正像暗度陳倉黃建新說的那樣,下臺階你攙她一把,就顯得很自然了。

我一把攙住了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胳膊。

也許過于突然,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嚇得驚叫了起來。

我趕忙說:“是我,是我,別叫!”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說:“松手,松手啊,你嚇著我了!”

我沒有松手。

如果我松手,接下去該怎么辦?這點暗度陳倉黃建新并沒有提醒我,所以我不能松手。

“你不松手,我就叫了!”

“別叫!”

“非禮啊,非……”

我的手像彈簧一樣收了回來。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

我非常懊惱,只好收住腳步。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處。燈光昏暗,我有些百無聊賴,只好跟著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消失的方向往前走。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并沒有回女生寢室,而是往我們男生寢室方向走。我遠遠地跟蹤著,發現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走進了我們男生一舍,然后上了三樓,一拐彎,不見了。

這是一次失敗的跟蹤。

我在空蕩蕩的走廊里,感到非常納悶。

在學校里,每個周末和周日,都各有一場舞會。學生活動中心里,女生眾多,熙熙攘攘。在我看來,每一位都有可能成為我未來良種后代的媽媽。

學生活動中心里有好幾個大喇叭,音響震耳欲聾。無論革命流行,無論港臺歐美,只要能夠放出聲音,都能夠成為舞曲。

我站在活動中心邊上,眼前昏暗而凌亂的燈光下,大家都在旋轉,很多妹子可以選擇,不過只要你遲了一步,這些妹子轉眼就會消失。我終于鼓起勇氣,向一個比我高半個頭的妹子發出邀請時,她瞟了我一眼,微笑著搖搖頭拒絕了我。我想她是剛剛跳完一曲,累了。轉眼間,她就在一個高佬的邀請下,混進了人群中。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她站在墻邊,邊看著舞池中心,邊輕輕搖動。

千百惠唱的歌聲充斥著學生活動中心:

跟著感覺走——

緊抓住夢的手——

腳步越來越輕越來越溫柔——

本來我跟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有些關系的,但是那次約會之后,我們就變得沒有關系了。我們之間,變成了陌路。我一直在思考,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也許暗度陳倉黃建新說得對,蓋上私章,問題就好辦了。大學幾個月,我連夢的手都沒有抓到,僅僅停留在夢游和夢遺上。

我正想著,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就被一個男生拽走了。

請走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這個男生是稻草金條梁衛平。

我是在團委社團聯里認識稻草金條梁衛平的。有人哄騙我們這些新生來團委打雜,我一進到團委的這間破房里,就感到頭昏腦漲。

團委占據的是學生活動中心旁邊的一片平房,有好幾間。晚上,其中一個房間還放錄像搞創收。錄像大多是港臺的爛片,人們花五毛錢進去,坐在一排密密挨著的椅子上,看著電視里散發著無數麻點,聲音吱吱亂響的錄像片,好像在搞什么非法聚會。我有一種感覺,這里肯定是個是非之地。

社團聯在里面占了一個房間,中間有一張大桌,上面堆著海報紙、墨水、毛筆和其他的一些垃圾。我們在這里,每天忙著寫海報,出海報,外加胡天胡地亂扯。

稻草金條梁衛平蹺著腳在那里吸煙,順手也給我扔了一枝。

我說,“謝謝,不會!”

稻草金條梁衛平很夸張地皺起了眉頭,“怎么?不會?那你趕緊要學會,不會吸煙,當什么大學生?”

我心想,丟喇嘛,上大學跟吸煙有什么必然的聯系?這家伙的樣子流里流氣,我一看就非常不順眼,感覺跟我們河唇中學里那些小流氓差不多。

我說:“現在我還不會……”

稻草金條梁衛平大大咧咧地說:“哦,沒有關系,新生嘛,都這副德性,整天裝出很有理想的樣子。”

稻草金條梁衛平說的是至理名言,聽在我耳朵里卻是逆耳之言。

我們寢室里,亂投槍張文學首先學會吸煙,接著是暗度陳倉黃建新和雞肉斧馬為民。二年級,我和陰陽書生劉向陽也不知不覺地被發展成了煙友。袖里乾坤朱幼斌意志堅定,我們也就沒有發展他加入吸煙隊伍。我們也不帶他去玩,吸不吸關我們什么屌事?

第一次見面,稻草金條梁衛平就給我糟糕的印象。

我覺得這梁衛平一定不是農民后代,跟我們明顯不是一個階級。后來,引領我進入社團聯的線人就說了,稻草金條梁衛平的老爸是北京的某某裝備部副部長。

我覺得自己應該有氣節,不尿稻草金條梁衛平這個臭夜壺。

我的意志極其不堅定,當地下黨顯然是非常不合適。稻草金條梁衛平善于使用糖衣炮彈小吃小喝這種手段籠絡人心。他帶我吃了幾次酒,見了幾個人,我就不由自主地變成他的馬仔了。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個東西,不僅跟骨頭很硬的魯迅先生不能比,跟一般的革命前輩也望塵莫及。

稻草金條梁衛平見多識廣,油嘴滑舌,有過很多女朋友。

稻草金條梁衛平說,女人是衣服,大學四年你不換幾套簡直就是糟蹋青春。在大學里重要的不是死讀書,而是抓緊時間談情說愛。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稻草金條梁衛平沒心沒肺的樣子,誰也想不到他竟然也是那么沖動。

我聽說,那年在北京,他扛著紅旗到處亂跑,被橫沖直撞的汽車撞到陰溝里,因禍得福,撿回了一條小命。回到學校,他變得沉默寡言了。畢業后,他去了海南。過了兩年,他就失蹤了。又過幾年,他又出現在北京。

大學時代,我十分佩服稻草金條梁衛平,同時也非常看不起他。我覺得這混蛋簡直是道德敗壞,如果嚴打,他應該被抓起來游街。

我們班上很多女生卻都對他有好感。

對稻草金條梁衛平最有好感的,是門板大刀劉麗春。

不過,稻草金條梁衛平在門板大刀劉麗春這里僅僅是虛晃一槍,隨即暗度陳倉,之后,門板大刀劉麗春對他就再也沒有好感了。

剛上大學時,我還有些理想。學問上,我曾經想過要當一個像錢鐘書那樣的大學者,看了《圍城》之后,發現自己跟克萊頓大學畢業生方鴻漸先生相差得太遠,只好悻悻然作罷。愛情上,我是個泥腿子后代,剛剛爬上岸,腿肚子上的泥巴還沒有洗干凈,不敢自比賈寶玉,只好從薛蟠這些次要人物里尋找偶像。薛蟠雖然比較低俗,卻是太子黨,不稼不穡,豐衣足食,亦非我等泥腿子后代所能仰望企及。想來想去,文學史上確實沒有太多的偶像可以模仿。俄國社會主義浪漫主義作品《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倒是有那么一兩個人物可以膜拜,可是到了在我們上大學的時代,鋼鐵早就煉回鐵疙瘩了。這個時代,貴族女人再度走俏,工人階級又一次靠邊站。我們這些進城的泥腿子,基本上都是《人生》里的高加林。高加林一門心思想進城,遭到正人君子的唾棄,我卻與之心有戚戚焉。

跟一個大城市的姑娘好上,不管她的辮子長不長,這是我畢生為之奮斗的夢想。

愛情這東西很神秘,我那時根本不知道愛情是什么玩意。稻草金條梁衛平這么糟蹋愛情,主要是因為他本人是太子黨有本錢。這是我個人的看法,別人卻并不認為他是渣子。

我這樣的人,跟稻草金條梁衛平不在一個起跑線。

在昏暗的燈光中,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正開心地聽著稻草金條梁衛平說著什么。

稻草金條梁衛平舞跳得很熟練,黎小清配合得也行云流水。

我心里有些澀澀的。

有人轉著圈圈過來。

我往后退了一步,想往外走,卻跟一個女生撞在了一起。

“鐘理和?”我感到自己所撞之處,軟軟綿綿,很是舒服。

門板大刀劉麗春拍了我一下,“丟魂了?”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是來找清清的吧?”

“清清?”我下意識地撒謊,“沒有,沒有!我不找黎小清……難道我就不能來找你?”

門板大刀劉麗春笑了,“真的?”

我說:“千真萬確。”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為什么你不找清清?”

我說:“我干嗎要找黎小清?”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你喜歡她啊?你忘記了?”

我內心惱怒,表面卻裝得毫不在乎,“我忘記了!”

我是一個怯懦的人,對女生尤其緊張。

究其原因,跟我中學的女同學無影腿嚴麗麗有著莫大的關系。

為了掩蓋我的怯懦,我常常有意識地撒謊。一開始是有意識的,后來是無意識的,再后來,張嘴就撒謊,根本不需要思考。進了大學,我撒謊的惡習越來越嚴重,也漸漸地成了習慣。在大學里,撒謊是一種人人必備的生存技能。這就跟在農村你必須學會插秧一樣,在大學里,你必須時刻準備著撒謊。

我其實并不愛撒謊,不知道為什么,一張嘴就說出跟自己真實想法不一樣的話來。我對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其實非常著迷,在火車上我就迷上她了。雖然我不知道火車上的那個馬尾巴辮子是不是她這個馬尾巴辮子,但這并不重要,重要性在于她也是一個馬尾巴辮子。我卻不能大大方方,自然而然地把話說出來。我喜歡,但是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我想什么不說什么,不想什么倒是亂說什么。對門板大刀劉麗春,我因為毫無覬覦之心,跟她在一起不感到緊張,反而輕松愉快,張口就可以亂講。

很少人邀請門板大刀劉麗春。

在那個時代,門板大刀劉麗春氣勢洶洶的身材只有亂投槍張文學這樣的先知先覺者才能欣賞。學校里更多是類似我這樣趣味簡單的庸眾,只知道隨大流喜歡馬尾巴辮子,不知道特立獨行,沒明白啥子叫做個性。那個時代,個性不過是一種嘴巴里說說的東西,就像什么什么主義一樣,說完就忘。

看著門板大刀劉麗春落寞的樣子,我于心不忍,主動邀請她跳舞。

我們轉進舞池。

一曲終了,我東張西望,看不見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影子,就跟門板大刀劉麗春站在一起,邊東張西望,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我又陪門板大刀劉麗春跳了好幾曲,漸漸地,我們的配合變得越來越默契。門板大刀劉麗春胸脯非常有侵略性,我攬她后腰的手臂已經盡量抻長了,她的胸脯還是緊緊地抵在我身上,讓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后來我說,我請你去喝咖啡吧。

門板大刀劉麗春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趕緊說:“我是誠心的,非常誠心。”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清清不見了,好像是跟梁衛平走了……”

我說:“不管他們了,我請你去喝咖啡。”

門板大刀劉麗春坐在我對面,用勺子輕輕地攪動杯子里的咖啡。

我說:“你加不加糖?”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加。”

我說:“噢……”

門板大刀劉麗春問:“你呢?”

我說:“我不加糖!”

門板大刀劉麗春笑笑,“你還挺趕時髦的。”

我愕然,“不是流行喝咖啡不加糖么?”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沒有人真的喜歡不加糖的咖啡……”停了片刻,她說,“難道你喜歡不加糖的咖啡?”

我說:“說實話,加不加糖,我都不喜歡。”

門板大刀劉麗春看著我,眼睛里滿是笑意,使我感到自己的話可能非常幼稚,“你說了實話,鐘理和……”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其實你這個人有點意思的……說實話時最有意思……”

我說:“說實話有時候挺費勁的……”

門板大刀劉麗春呵呵地笑了起來,“呵呵,我靠!干杯!”

“干杯!”

我看著門板大刀劉麗春,感到很溫馨。我們好像打破一個顯而易見的騙局,相互之間,一下子就覺得距離靠近了很多。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鐘理和,你真的喜歡清清?”

我猶疑片刻,誠實地點點頭。

門板大刀劉麗春問:“你知道黎小清喜歡什么樣的男生嗎?”

我說:“什么樣的?”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具體我就不說了,免得打擊你……”

我說:“你說說看。”

門板大刀劉麗春停頓了一會兒,看著我。

我說:“沒有問題,你說!”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黎小清把你的信給我看了,本來她根本就不愿意去,還是我勸了半天,她才答應見見你,讓你死心的。”

“哦?”

“黎小清沒有跟你說過嗎?她心目中的男朋友,父親起碼局長級,身高必須一米八以上……”

“這算是什么標準?這跟愛有關系嗎?”

“這就是黎小清的標準……”門板大刀劉麗春說,“我不知道跟愛有沒有關系……”

我弄不明白這是什么標準,我同樣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喝咖啡不加糖才有品位。

“怎么回事?”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該怎么評價,只好不說話。沉默了一會,我沒話找話地問門板大刀劉麗春,“你呢?你什么標準?”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我什么標準關你什么屁事?”

“當然關我事了……”我說,“萬一你看中的就是我這樣的人呢?我早點知道,好拍你馬屁啊?”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臭屁!”

我涎著臉看著門板大刀劉麗春。

門板大刀劉麗春就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渾身散發著一種甜甜的香氣。

這時,我看見稻草金條梁衛平和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一前一后地進了咖啡館。

我說:“說說嘛,說說看……”

門板大刀劉麗春端起咖啡,一口氣喝了半杯,一聲不吭。

第二十二章

上大學有兩個痛苦:一個是上課,另一個是晨鍛煉。

上課雖然比較難熬,但是跟晨鍛煉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鳥事。按照學校有關要求,我們每個人一學期要跑滿整張鍛煉卡,才能得到體育課的學分。

蓋章的體育老師,男男女女一伙強人,不論春夏秋冬,一大早都會站在麗娃河的橋頭上,好像攔路搶劫的強盜。我們氣喘吁吁地跑來了,他們就在鍛煉卡上蓋一個私章。蓋完章,我們就像被宣判了死刑一樣,心情一下就變晴朗起來。

大冬天,寒風刺骨,裹在被窩里都凍得發抖,誰也不愿意爬起來跑步。

這個問題不加以解決,上大學就毫無樂趣。

暗度陳倉黃建新是篆刻方面的天才。據說在老家,他就曾經拜過某前私塾先生的打雜弟子為師,苦練了好幾年刀工,練就了一門刻印章的絕活。鑒于體育老師如此缺乏同情心,暗度陳倉黃建新就略施小技,把體育老師的印章拓下來,試用過各種材質,來模刻這些老師的名字。各種字體,他都刻得惟妙惟肖。最后,暗度陳倉黃建新找到了最便宜也最經濟的材料——地瓜——完成了刻章的工作。刻完之后,暗度陳倉黃建新就給我們的鍛煉卡全都蓋上體育老師的名字。我們集體請暗度陳倉黃建新吃了一頓大餐,喝掉了十幾瓶光明啤酒,吃掉了五六盤炒螺螄。我們酩酊大醉,回到寢室里一覺睡到大天亮。

睡懶覺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不僅對身體健康有好處,而且對精神狀態大有裨益。

俗話說,技不壓身。暗度陳倉黃建新這小子的篆刻技術,終于讓他捷足先登,得到了美好的回報。

有一天晚上,大家跟往常一樣閑聊,聊著聊著,就往女生那方面說過去了。

暗度陳倉黃建新忽然愉快地嘆了一口氣,“媽的,老子終于給辛小梅蓋章了……”

我們都嚇了一跳。

大家安靜了好一會兒,似乎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每個人的腦子里,都是一竅的壞水。我不知道雞肉斧馬為民、亂投槍張文學和陰陽書生劉向陽他們腦子里想什么,反正我立即想到暗度陳倉黃建新那雙淫蕩的手擱到肉包子辛小梅屁股上的邪惡樣子。

亂投槍張文學首先忍不住了,“蓋章?媽的,蓋章是什么意思?”

暗度陳倉黃建新顯得非常平靜,“蓋章,就是蓋章的意思……”

雞肉斧馬為民說:“也就是說,你把辛小梅辦了?”

暗度陳倉黃建新微微點頭,“然也。”

“我操!”我們異口同聲。

陰陽書生劉向陽非常憤怒,很不理智地說了這樣一句話,“無聊,無聊,同學們,同學們,談點高尚的話題好不好?”

“高尚?什么高尚?”

“是啊,除了蓋章,還有什么屌事值得一談?”

陰陽書生劉向陽假裝思考了半天,但是找不到任何的答案。其實問題很簡單,學習無聊,社會上的事情更加無聊,不談談女生和她們的身體談什么?陰陽書生劉向陽也不是一個傻瓜,眼下正在一門心思地要入黨,可見腦袋瓜子相當不錯,他也想不出比談論男女關系更加合適的話題。

那個時代,市場經濟處在萌芽階段,談論金錢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大家都覺得很庸俗,弄不好就要被看不起,很長時間都會抬不起頭來。談論火星和月亮,也非我等的興趣所在。

亂投槍張文學忽然說:“談談博爾赫斯吧,現在博爾赫斯流行,人人都模仿博爾赫斯……”

“我操!”我們又異口同聲。

袖里乾坤朱幼斌忽然很無趣地說:“睡覺,睡覺,明天還要去晨鍛煉呢……”

在我們寢室,一直堅持晨鍛煉的,除了雞肉斧馬為民,就是袖里乾坤朱幼斌。袖里乾坤朱幼斌努力上進,肚子里藏著很多小九九。

雞肉斧馬為民為自己制定了周密而嚴謹的鍛煉計劃。早上起床,他在被窩里先做一百個仰臥起坐,一百個俯臥撐。下床后,像青蛙一樣,跳一百下。啞鈴,雙手各舉一百下。洗臉刷牙完畢,去跑兩千米,順便把晨鍛煉給辦了。然后,雞肉斧馬為民喝一碗豆漿,吃六兩米飯——為此,他的伙食費大大超支,不得不常常厚著臉皮跟我們借菜票,其實就是有借無還。雞肉斧馬為民希望自己最后煉出像史泰龍一樣的肌肉,好好教訓教訓半斤八兩陸國柱老師。也許是鍛煉過頭的緣故,雞肉斧馬為民晚上睡得特別香,呼嚕打得震天響。

雞肉斧馬為民是個有理想的人,這點他在我之上。

我酷愛睡懶覺,常常從早上一直睡到下午,直到不得不起來吃晚飯了,才渾身腰酸背痛地爬起來。吃晚飯,又開始準備躺在床上睡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念小學中學,我雖然也是一個浪蕩少年,但是睡覺起床一直比較準時的。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架被草草地擰了幾個螺絲釘的鬧鐘,本來就搖搖欲墜,勉強堅持到大學階段,終于嘩啦一聲散架了。

袖里乾坤朱幼斌的作息像他的鬧鐘一樣準時,早上六點半起床,晚上九點半睡覺,做事情一絲不茍。他要是理科生,這么認真也就算了。可是在中文系,我們覺得最基本的姿態就是混日子。誰混得松快,誰就牛逼。我們特別看不起像袖里乾坤朱幼斌這樣的好學生。每天早上,他的鬧鐘一響,我們整個寢室都哈欠連天,抱怨連篇。

亂投槍張文學說:“操,應該把朱幼斌的鬧鐘卸了,一大早就哇哇哇亂叫,覺也睡不好,真是太討厭了!”

暗度陳倉黃建新想出了一個餿點子,“不用卸,很簡單,你把鬧鐘泡在水里十分鐘,然后拿出來,擦干,這個鬧鐘就完了。”

暗度陳倉黃建新這個主意簡直太損了,我們都不得不非常佩服。

第二天早上,袖里乾坤朱幼斌有史以來第一次錯過了起床時間。

他起床時是早上八點半,蓮子燉雞柳亦恭老師的課已經開始了半個小時。他看看窗外熱鬧的陽光,又看看自己的鬧鐘,再看看我們。

最后,他抓住自己的鬧鐘,狠狠地搖了幾下。他可憐的鬧鐘就像憋了整整二十四小時沒有小便一樣,嘩啦啦地灑出一泡細長的尿水來,從他的手上,順著手臂,一直淌到他的胳肢窩里。好在它畢竟是鬧鐘,不懂得背詩,更不會用小便在地上寫《靜夜思》。袖里乾坤朱幼斌的鬧鐘也沒有徹底損壞,就是腦子進水了而已。人腦子進水都會出問題,何況一只小小的鬧鐘乎?從此之后,他的鬧鐘變得懶惰、遲鈍、神經質起來。有時候,還沒有到要鬧的時間,它就發瘋一樣狂響。有時候,連我們都起床了,它仍然一聲不吭。

袖里乾坤朱幼斌低聲地咒罵:“擦那娘屄!”

我們都知道他是在用上海話罵人,但不知道他是罵鬧鐘,還是罵把他鬧鐘浸在水里的人。

袖里乾坤朱幼斌第一次錯過了晨鍛煉,還上課遲到。

他完美無缺的人生,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裂隙。

晚上,我一直做夢,在夢里也胡思亂想。我似乎給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蓋章了,也似乎沒有蓋。有一次,我正要給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蓋章,忽然,稻草金條梁衛平出現了。

稻草金條梁衛平在遠處輕輕地一招手,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就對我說,拜拜了,您哪!

我非常疑惑。

凌晨,雞肉斧馬為民忽然在夢里大聲地說:“媽的老黃,你必須徹底坦白,到底是怎么給辛小梅蓋章的?”

我們大家一下子都被他喊醒了。

那樣一個寒冷得像冰窖的凌晨,整個宿舍樓都在呼呼大睡,我們寢室卻像一群耗子,蠢蠢欲動。

暗度陳倉黃建新也來勁了。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肉包子辛小梅是自己主動送上門來的,怨不得他趁機下毒手。肉包子辛小梅不知道怎么得知了暗度陳倉黃建新會蓋章的消息,趁著我們宿舍沒人,悄悄地來找暗度陳倉黃建新。

暗度陳倉黃建新二話不說,就給肉包子辛小梅的晨鍛卡上蓋了一個章。

這個章惟妙惟肖,肉包子辛小梅看得心花怒放,激動得上來就給暗度陳倉黃建新親了一口。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就一口?是不是蓋一個,親一口……”

肉包子辛小梅也不是吃素的,“親就親,誰怕誰?”

肉包子辛小梅跟我一樣,別的愛好沒有,就是喜歡睡懶覺。她在寢室里總是最后一個起床,門板大刀劉麗春每次都大聲咋咋呼呼地伸手拉她。

肉包子辛小梅的著名口頭禪:把我斃了吧,讓我再睡一會。

在暗度陳倉黃建新這里蓋章之后,肉包子辛小梅成了她們寢室里的第一個逃兵。

肉包子辛小梅說:“你們去跑吧,我再睡一會兒……”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睡懶覺的吸引力也是無窮的。

肉包子辛小梅一個人的變節,讓其他人都感到了睡覺的美好。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芝麻湯團李湘萍、南國紅豆周衛紅都漸漸地愛上了自己的床。只有門板大刀劉麗春還是那么準時,那么認真,那么精神十足地起床,洗臉刷牙,穿鞋跑步,拉著最后的傷兵咬文嚼字尚文潔一起冒著寒冷去跑步。

門板大刀劉麗春對肉包子辛小梅很不滿。

門板大刀劉麗春對肉包子辛小梅說:“梅梅,你這樣做很不好。萬一被老師發現就慘了。”

肉包子辛小梅說:“什么被發現?”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黃建新給你蓋的章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肉包子辛小梅撇撇嘴,“我才不怕呢,刻得那么像,誰能發現?除非你去告密……”

門板大刀劉麗春的臉色頗為不悅,“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去告密?”

肉包子辛小梅攬著門板大刀劉麗春的粗腰,捏捏她雄赳赳氣昂昂的乳房,涎著臉說:“我們是好姐們嘛。”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私刻老師的私章是不對的,你知道嗎?”

肉包子辛小梅說:“這又不是去做什么壞事。”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誰說這不是壞事?這就是壞事!”

肉包子辛小梅說:“我才不管這么多呢。只要不用去跑步,別的我不管。”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跑吧,跑步多好。鍛煉身體,精神還好。像你這樣,總有一天,會胖成一頭豬的。”

肉包子辛小梅說:“胖成一頭豬我高興,你管不著。我喜歡睡懶覺,胖成一頭大象,我也要睡,除非你把我拉出去斃了。從小學到高中,我都被迫害十幾年了,上了大學,還不放松放松啊?”

“狡辯!”

肉包子辛小梅說:“老大,你自己去吧。拜托!拜托!”

肉包子辛小梅和門板大刀劉麗春的對話在她們寢室造成了巨大的不良影響。

芝麻湯團李湘萍先抵擋不住,央求肉包子辛小梅帶她找暗度陳倉黃建新,在鍛煉卡上蓋章,舒舒服服地睡上了美妙無比的懶覺。接著是南國紅豆周衛紅。在別人都手忙腳亂地收拾,打著哈欠去跑步時,她們三個人在床上巋然不動,打著甜美的輕鼾,就像三頭無憂無慮的小豬。

在我們寢室,這三頭小豬,變成了我、暗度陳倉黃建新和亂投槍張文學。

暗度陳倉黃建新認為,肉包子辛小梅雖然不算很漂亮,但是挺有味道。尤其是她的胸脯,軟綿綿的,像個大墊子,枕在腦袋上,一定能夠做個好夢。

亂投槍張文學說:“吹牛吧你,難道你枕過?”

暗度陳倉黃建新說:“現在我沒有枕,不等于日后我不枕。”

鬧了半天,暗度陳倉黃建新說給肉包子辛小梅蓋章了,原來不過是蓋地瓜章。他們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進展。

亂投槍張文學說:“枕吧枕吧,總有一天,被你枕出問題來……”

沒有想到,亂投槍張文學這個烏鴉嘴的話果然變成了現實。

不知道是誰告的密,暗度陳倉黃建新私刻印章的事情被如意算盤被崔成儒老師知道了。

一天中午,我們正在寢室里打牌,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笑瞇瞇地進來了,把暗度陳倉黃建新給叫了出去。

暗度陳倉黃建新這一去,就是一個下午。

暗度陳倉黃建新蔫頭蔫腦地回來時,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已經通過威逼利誘、胡蘿卜加大棒子的手段,把所有該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暗度陳倉黃建新畢竟還是一個新生,抵擋不住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威脅恐嚇,把我們全都供了出來。

暗度陳倉黃建新被記大過一次。我們每個人都寫了檢討不說,我、亂投槍張文學、暗度陳倉黃建新、肉包子辛小梅、芝麻湯團李湘萍和南國紅豆周衛紅的晨鍛煉卡全部作廢,第二個學期重來。

這個事情,把我們都弄傻了。

肉包子辛小梅哭了整整一天。

第二個學期,我們都被逼無奈,只能早早起床去晨鍛煉。

第一個學期已經老老實實鍛煉完的雞肉斧馬為民、陰陽書生劉向陽和袖里乾坤朱幼斌卻舒舒服服地睡著懶覺。

暗度陳倉黃建新還要到女生寢室去等肉包子辛小梅。

為了贖罪,暗度陳倉黃建新一直陪肉包子辛小梅跑了整整一個學期,跑著跑著,兩個人就真的好上了。

一定是有人向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告了密。

我們先是審問了雞肉斧馬為民。雞肉斧馬為民對天發誓,對地發誓,還對著自己的先人發誓,讓我們終于相信,這件事情不是他干的。我們接著懷疑陰陽書生劉向陽,但是陰陽書生劉向陽矢口否認。緊接著,袖里乾坤朱幼斌也主動地跟我們交心,說如果是他干的,就讓天上掉下來一個大鐵鍋把他活活砸死。

這件事情,遂成了懸案。

暗度陳倉黃建新非常氣憤,對著我們賭咒,“被老子查出來的話,不打斷他兩根肋骨,就不是我老竇屌出來的!”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笑瞇瞇地看著暗度陳倉黃建新,“黃建新,你已經被記大過處分了,難道你還想被學校開除?”

一想到被學校開除,將要被遣送回廣西老家,在無邊無際的紅土地上,臉朝紅土背朝天,每天早起晚歸,插秧割稻,暗度陳倉黃建新就嚇得渾身發抖。肉包子辛小梅就算是一個古代的貞烈女子,愿意跟他回到十萬大山深處,他們一刻不停地生啊生啊,生出一大堆小屁孩子,又有什么意思?

暗度陳倉黃建新對我和亂投槍張文學惡狠狠地說:“你們兩個人一定有一個是無恥叛徒!老子從此之后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我和亂投槍張文學面面相覷。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至少,這件事情讓暗度陳倉黃建新終于貨真價實地給肉包子辛小梅蓋了章,首先在我們寢室實現了脫貧,大步流星奔了小康。

第二十三章

第一個學期過去了。

我播下了龍牙,收獲了跳蚤。

作為新科大學生,我進了華東師范大學校園,可以比喻為老鼠掉進了米缸。掉進了米缸之后,我這只懵頭懵腦的小老鼠膨脹成了熊瞎子。我熊瞎子掰苞米,掰一個扔一個。一個學期下來,我到處打游擊,游而不擊,在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芝麻湯團李湘萍和門板大刀劉麗春這幾個有限的山頭上轉來轉去,丟了根據地。

春節回老家,我特意去找老同學無影腿嚴麗麗,想重溫一下舊夢。

高中畢業后,我到縣城一中補習班喝中藥滋補身體,無影腿嚴麗麗同學一畢業就進了河唇車站,當上了一名光榮的售票員。

無影腿嚴麗麗皮膚嫩,身材好,眼睛大,嘴巴小,制服上身,妥妥帖帖非常美妙。一年多沒見到,她的胸脯明顯增高。在她的左乳房上面,那個售票員的小銅牌被乳房頂得微微上翹,讓我看得心蕩神搖。

我的家鄉山好水好妹子好,無影腿嚴麗麗身體稍短腿腳略長,是標準的螞蚱腿馬蜂腰,皮膚白里透紅如蜜桃。她的聲音輕輕柔柔,聞之三日不知肉味,總而言之,一看到我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傷心欲碎。

“你還好嗎?”無影腿嚴麗麗落落大方問我。

“還好!”我說,“我上大學了,你呢?”

“我也還好,我已經結婚了……”無影腿嚴麗麗說。

我被她的回答驚得瞠目結舌。

十九歲的花樣妹子,我的創傷而甜蜜的記憶,永遠難忘的無影腿嚴麗麗,竟然在我上大學不到半年間,就不知不覺地嫁作他人婦了。

難怪她看起來那么成熟,那么讓人著迷。

我的家鄉雷州半島地處熱帶亞熱帶交匯處,一年四季溫暖如夏,太陽當空照,暴雨如水澆,水果遍地有,莊稼三季收。像無影腿嚴麗麗這樣的少女,十四五歲就成熟如蜜桃,十九歲已經身體玲瓏窈窕,散發著濃烈的少婦味道。

無影腿嚴麗麗的結婚,意味著我的少年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我懷著無比的惆悵,從家鄉返回學校,腦子里一直殘留著無影腿嚴麗麗同學的音容笑貌。我原本對無影腿嚴麗麗還存有一點點覬覦之心,如有機會,我甚至想好馬也吃回頭草。不料,我這上大學的長征之路還沒有怎么開走,自家的根據地就被連鍋端掉。從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到無影腿嚴麗麗,我是進亦憂,是退亦難以回頭,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

我從家鄉帶來了兩個新鮮得活蹦亂跳的菠蘿,一個與同寢室的死黨們分享,一個送給友誼寢室對她們進行感情籠絡。

我一直努力在心中抹淡對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印象。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有什么了不起?學校里有這么多女生,個個都出落得如花似玉,都是出生于大城市的妹子。她們就像荷花池里田田的葉子,在校園里豐沛地生長。我就算是雨天落下的一顆小水滴,說什么也能砸到一片葉子吧?我就算是水里的青蛙,也有機會在荷葉上面放聲歌唱吧?

我看著校園里來來往往的漂亮女生,感到自己仍然很有前途。

我越這么想,越感到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得頻繁。我們是同班同學,在各種場合都能夠遇到。

第二個學期一報到,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就給了我一個致命的打擊:她把自己的馬尾巴辮子剪了!

剪馬尾巴辮子這個充滿暴力色彩的動作竟然出現在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身上。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這個舉動讓我措手不及。

她怎么能毫無征兆地就把自己的招牌辮子給剪了呢?剪掉了馬尾巴辮子的黎小清,就不能叫做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了,就只能叫做齊耳短發黎小清。對于那個時候審美情趣特殊的我來說,沒有了馬尾巴辮子的黎小清,就是扒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了,就不再是我心目中無比景仰的女神了。她走下了神壇,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女生。

我看著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背影,感到自己的心變成了受到突然撞擊的玻璃,一下子粉碎了。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還是跟門板大刀劉麗春形影不離。

學校里的課,我厭煩透了,能不上,就盡量不上。

第二個學期的新課《外國文學選讀》由水煮鱸魚董濛初老師擔任。那個時候,我已經被現代派文學給控制了靈魂,對這門課非常期待,一開始并沒有逃課。

水煮鱸魚董濛初老師不知道是不是外國文學的科班出身,這一直是個謎。他能夠把一門非常精彩的外國文學,上得無聊到荒誕的程度,這點我卻一直記憶猶新。

T?S?艾略特當時正紅火,他的長詩、現代派文學開山及扛鼎之作《荒原》,也一直為各個新派作家所津津樂道:

四月是殘忍的月份……

四月為什么是殘忍的月份呢?因為四月,也就是我們的農歷三月,英國的天氣非常糟糕。對于詩人來說,這樣的天氣真是糟糕透了。水煮鱸魚董濛初老師說,資本主義發展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正如偉大的革命導師列寧所言,已經變成了帝國主義了。資本來到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毛孔里都滴著骯臟的血。帝國主義更是罪惡滔天,必將無法逃脫被消滅,被推翻的命運。四月象征著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窮途末路。

T?S?艾略特難道是個馬克思主義者?

學習委員芝麻湯團李湘萍說:“四月是殘忍的月份……預備,讀!”

我們模仿著水煮鱸魚董濛初老師的上海口音,“四月是殘忍的月份……”

是的,四月相當殘忍。

芝麻湯團李湘萍的聲音清脆,悅耳動聽,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短頭發卻灰頭土臉,相當殘忍。這種殘忍,我很快就感受到了。

一天晚上,我早早就來到圖書館閱覽室,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翻看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我本來不太喜歡卡夫卡,但是一石二鳥聶華原等老師極力推崇,說卡夫卡了不起,想來必有過人之處。《變形記》一開始,卡夫卡就變成了甲蟲。甲蟲,我認為大概就是金龜子,又稱花大姐。一個人變成了甲蟲,這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變成甲蟲的好處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能夠讓你的熟人認不出你來。如果我可以變成一只甲蟲,心里一定非常高興。甲蟲的世界,可沒有我們人類這么多的條條框框,男甲蟲和女甲蟲之間,也沒有那么多的啰哩啰嗦之處。男甲蟲喜歡上女甲蟲,女甲蟲也喜歡上男甲蟲。這尤其讓人快慰。梁山伯和祝英臺分別變成了蝴蝶,在花草樹木之間飛來飛去,告別了人世間的繁文縟節,想必相當愜意。由此可見,梁山伯祝英臺和卡夫卡甲蟲所見略同。

我個人很愿意跟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一起變成蝴蝶或者別的什么昆蟲。不管那么多,只要成雙成對,在樹木花叢中到處溜達,不用上學,不用說謊,不用繞彎彎,什么事情都直來直去,高興了就一家伙生下一大堆必將過上好日子的毛毛蟲后代。

就在我胡思亂想,浮想聯翩,面帶微笑的時候,我的對面忽然坐上了兩個人。

“鐘理和,看你傻乎乎的,什么事情這么好笑啊?”

我一抬頭,就看見了芝麻湯團李湘萍和門板大刀劉麗春。

我很尷尬,有一種心事被她們窺破的不安。

問話的是門板大刀劉麗春,她很疑惑地看著我。

門板大刀劉麗春旁邊的芝麻湯團李湘萍也不解地看著我。

“沒什么……”我說。

門板大刀劉麗春拿過我的書,翻了翻,疑惑地說:“卡夫卡?《變形記》?這本書很好笑么?是笑話?”

“一點都不好笑,這是一本外國現代派小說……”我說。

“不好笑你笑什么?”

“小說里有一個人,他一天早上醒過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甲蟲……”我忍不住又咧開了嘴。

“什么亂七八糟的,人變成甲蟲,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門板大刀劉麗春說,“再說,他要是變成了甲蟲,那該多大啊?”

“書里沒有說有多大,應該是一個很大的甲蟲吧。”我說。

“這好笑嗎?”門板大刀劉麗春說。

“有點好笑……”我想到了一大堆毛毛蟲的事情。

好笑不需要什么理由,我越想就越覺得好笑。

門板大刀劉麗春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腦門,“神經病!”

我連忙說:“我不是神經病,我是想到了毛毛蟲……”

“毛毛蟲很好笑?”

“毛毛蟲不算好笑,但是蝴蝶挺好笑的……”我說,“我是想到了梁山伯和祝英臺……”

門板大刀劉麗春的臉驚訝得都拉長了,“《梁祝》那不是悲劇么?悲劇你竟然覺得好笑?”

“悲劇不好笑,悲劇不好笑!”我忍不住嘿嘿地笑出聲音。

“神經病!”門板大刀劉麗春看看芝麻湯團李湘萍,又看看我,“完了完了,萍萍!完了完了!這孩子完了……”

芝麻湯團李湘萍微微一笑,“完什么啊?”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你不覺得他舉動異常嗎?”

芝麻湯團李湘萍說:“我覺得他很正常啊。”

我很感激、很討好、很傷心地看看芝麻湯團李湘萍,很想表達一下自己的中心思想。我處在一種貌似微妙復雜、可能簡單愚蠢的心理狀態中,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甲蟲確實不怎么好笑,不過我很愿意當一個甲蟲。

也許我本來就是一只大甲蟲,徒有人的外表,實際上是一只真正的甲蟲。

或者說,我外形是人,精神是甲蟲。

我的肉身非常沉重,在空氣中無法自由飛翔。我的精神卻是一個甲蟲,可以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可以隨心所欲地在自己喜歡的枝頭棲息。這樣一來,我發現自己分裂了。我的肉體和精神分裂,身上有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裂縫。這道裂縫里,有一個蝴蝶的幼蟲在費勁地掙扎。

作為一個雌蝴蝶,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已經不再是我第一眼看見的那個讓我冰凍的妹子了。

“你應該去找心理系的人咨詢一下……”門板大刀劉麗春說。

門板大刀劉麗春很誠懇。

有一天,心理系的人在河東食堂一樓擺攤當江湖醫生時,我找到了總在一起打牌的雌蝴蝶葉輝,把自己的精神狀態對他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雌蝴蝶葉輝驚慌失措地看著我,我是他未來漫長的心理咨詢師生涯中的第一個病人,他必須慎重對待。而實際上,他的心理知識并不比我知道得多。

“我覺得我有病,哥們!”我誠懇地對雌蝴蝶葉輝說。

雌蝴蝶葉輝還是對我半信半疑,或許以為我在捉弄他。

雌蝴蝶葉輝是一個怯懦的人,他對自己缺乏信心。

我們四目相視,雌蝴蝶葉輝緊張地嘴巴不停地顫抖。

沉默了半個世紀,雌蝴蝶葉輝開了金口,“你真的覺得自己是一只蝴蝶嗎?”

“沒錯,是一只雄性的蝴蝶……”我說,“我覺得自己精神分裂……”

“根據弗洛伊德的說法……”雌蝴蝶葉輝說,“弗洛伊德……唉……弗洛伊德……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人類需要、需要……”

“哥們,你大膽地說,別擔心……”我鼓勵他。

“我也常常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甲蟲……”雌蝴蝶葉輝難為情地說,聲音低低的,已經近乎喃喃自語了。

我非常同情地看著他,感到我們倆同病相憐。

雌蝴蝶葉輝畢業后留校,在學校新開設的心理咨詢室里當助理咨詢師。

半年之后,他就請了病假。

學校的教工集體宿舍把雌蝴蝶葉輝折磨得精神衰弱了。

那段時間,他總覺得對面床鋪生物系畢業的室友是一只神出鬼沒的甲蟲,每天晚上緊張得不敢合眼。

在雌蝴蝶葉輝那里得不到什么幫助,我就心安理得地當起了雄蝴蝶。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對門板大刀劉麗春感激有加。這個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子直來直去,一針見血地把我甲蟲本質給揭示了出來。我活了十九年,一直以為自己志存高遠,是一棵質地優良的木頭,每天二十四個小時,日日夜夜地在風雨交加中木頭木腦地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不過是為了當一根合格的木頭。

芝麻湯團李湘萍半微笑半嘲諷地看著我。

在芝麻湯團李湘萍柔和的目光中,我感到自己很快就要現出爬蟲的原形來了。

雖然我很卑微,但是我也有自尊。我被芝麻湯團李湘萍的目光弄得心煩意亂,心浮氣躁。我趕緊把書拿回來,隨手又拿起書包,決定開溜,卻把鋼筆忘在閱覽室里了。

第二天傍晚,我和雞肉斧馬為民正在麗娃河邊散步,雞肉斧馬為民忽然驚訝地說:“老鐘,你看看,你看看,那不是黎小清么?她怎么……”

我順著雞肉斧馬為民說的方向看過去,一眼就看見了馬尾巴辮子黎小清。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正跟稻草金條梁衛平掩映在肥厚的冬青樹葉子后面,無聲地談笑。

雞肉斧馬為民就像看一只小雞崽一樣憐憫地看著我,“完了,完了,完了……”

他意味深長地說了十來個完了,于是我就完了。

第二十四章

星期六下午,是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的現代文學課。

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當時以凌厲的文風獨步文壇,有被李南蔣之稱。他講課時語不驚人死不休,年輕,氣盛,身材矮胖,走路從不東張西望,鼻梁骨上架著一副寬邊厚玻璃的大眼鏡,身穿一件咖啡色的夾克衫。他站在講臺上不開口時,為人師表、風度翩翩。

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板書漂亮,講著講著常常會突然出神,顯得非常深沉。每逢這個時候,我們全班大氣不敢出,屏住呼吸,靜聽下文。

那個時代,深沉是男老師身上重要的魅力。

為爭論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和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兩個人到底哪一個更有魅力,芝麻湯團李湘萍和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吵了起來。

芝麻湯團李湘萍是蝴蝶先生江文明老師的忠實崇拜者,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則欣賞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

寢室里劍拔弩張,一直爭論到凌晨。

門板大刀劉麗春、南國紅豆周衛紅、肉包子辛小梅和咬文嚼字尚文潔都加入了戰團。

最后,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拋出了一個驚人的難題,“好,你說江文明這好那好,那我請問你,如果江文明要你當他的情婦,你愿意嗎?”

那個時代,江湖上還不流行二奶,情婦也還是一個貶義詞。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這句話,可謂語驚四座。

寢室里本來嗡嗡嚶嚶,就好像十幾只綠頭蒼蠅正在覓食。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恐怖問題,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電蚊拍,一下子就把這些蒼蠅全都消滅了。

寢室里一片沉寂。

每個人似乎都開動腦筋在思考。

“愿意,還是,不愿意?”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緊追不舍。

芝麻湯團李湘萍沒有吭聲,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似乎已經占了上風。

芝麻湯團李湘萍沉默了一會兒,反問:“如果蔣小為讓你給他做情婦,你愿意嗎?”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幾乎是一個嗝愣不打,“俺愿意!”

整個寢室炸開了。

在這種巨大的轟鳴聲中,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成了寢室里的明星。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寢室里最不起眼的咬文嚼字尚文潔變成了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鐵桿擁躉,對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亦步亦趨,處處模仿。她不久就像馬尾巴辮子黎小清那樣,到河西理發店把自己的辮子剪了,讓理發店里那個像殺豬一樣的大叔按照墻壁上貼著的香港明星鐘楚紅的樣子,剪了一個超短發,兩個耳朵露出來,脖子后面的毛腳也拉碴出來,顯得非常生猛。她的新造型,在我們班形成了轟動。很快,這個在她們寢室里幾乎是最不起眼的妹子,有了青出于藍勝于藍的景象。二年級第一個學期,她率先剃掉了自己的眉毛,每天洗完臉之后,對著鏡子,用眉筆在眼眶上細細地涂抹,裝點出兩把柳葉彎刀來,殺氣騰騰地干掉了我們這些小屁男生的一切非分之想。那個時代的美容工具比較劣質,咬文嚼字尚文潔的眉毛冬天還好,到了夏天,常常會蠢蠢欲動,有時化作飛天蜈蚣,有時變成八爪章魚。

第二個學期,咬文嚼字尚文潔率先把自己的劉海吹成瓦片。

三年級第一個學期,咬文嚼字尚文潔做出了讓整個寢室都不能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舉動:她搬出寢室,公然跟男朋友在后門的某個宿舍里同居。最讓人驚訝的是,她的這個做法,既沒有引起同寢室女生的嫉妒,也沒有招致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處分。

當時的學生宿舍里,女生八個人,一上一下,共四個雙架床,每個人都躲在蚊帳拉得嚴嚴實實的床里,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明底細的帝國主義特務如果不幸摸到這里來,肯定要被嚇死。

芝麻湯團李湘萍后來說,女生聊起男生來,也很色情的,一點都不比男生差。

“你們聊過我嗎?”我非常好奇。

“沒有!”芝麻湯團李湘萍干脆地說。

這個回答讓我非常失落。

像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農民后代,沒有任何本錢能榮幸地得到女生們的嚼舌。她們雖然跟我是同班同學,卻空棺材下葬,目中無人。哪怕她們拿我當小丑,嘲笑我一下,挖苦我一下,諷刺我一下,我都非常高興。可是,她們的話題中,只有老師、港臺明星以及高年級的男生。我們這些同級的男生,確實要比女生成熟得晚很多,也笨拙很多。大學里,男生多是農民后代,女生基本上都是城市妹子。我們號稱社會主義,農村和城市仍有巨大的差異。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驚人之語,久久留在芝麻湯團李湘萍的腦海里。

芝麻湯團李湘萍后來說:“黎小清真的是與眾不同,她會做出令人驚訝的事情。”

我們說這話時,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早就越過了斷尾掃帚黎小清時代,變成過大波浪黎小清,鋼絲頭黎小清以及禿頭黎小清了。

在大學四年里,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花樣百出的變化,總能讓我們嘆為觀止。

“將來我會死在一個沒有人來到過的地方,那也許是一個鮮花燦爛的山谷,也許是一個冰雪覆蓋的懸崖……”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說。

三年級夏天,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給我們寢室送來一盆文竹。

那盆文竹清脆如煙,細如發絲,枝葉如夢如幻。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說:“請幫我照看一下,我要去西藏了……”

1989年之后,我們似乎都已經歷盡了滄桑。

亂投槍張文學在去海南投奔稻草金條梁衛平之前,認認真真地跟我說:“哥們,黎小清,我就托付給你了……”

亂投槍張文學喝得爛醉,痛哭流涕,“兄弟們,我胡漢三一定會殺回來的!”

我們都跟他一一擁抱,痛哭。

“我們等著你率還鄉團殺回來……”雞肉斧馬為民跟亂投槍張文學感情最好,他顫抖著渾身的肌肉,哭得涕泗橫流。

“媽的!”亂投槍張文學說,“到時候老子架起機關槍,統統趕到操場上,全都突突突突!一個都不留。老子一個都不留……”

亂投槍張文學去了海南,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去了西藏。

冥冥花正開,暢暢燕新乳。

有一種力量,讓我們分道揚鑣。

這些都是后話。

在我進入大學之后,我的后話開始變得層出不窮。

那次,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講著講著,不知道怎么的就講到了《荒原》,“四月是殘忍的月份……你們知不知道這句詩?”

“知道!”亂投槍張文學搶先回答。

“你能不能談談,這句詩是什么意思?”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問。

“董濛初老師認為,這句詩里是指英國的天氣很糟糕,暗示資本主義的糟糕狀況……”亂投槍張文學說。亂投槍張文學的話說得很有技巧性,既回答了提問,又推卸了責任,可謂一箭雙雕。

“糟蹋精品!”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言簡意賅地說。接著,他給我們講開了《荒原》,一個與水煮鱸魚董濛初老師的講法完全不同的荒原世界。

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說,這句詩要是指天氣,為什么不說“四月的天氣很糟糕”而是說“四月是殘忍的月份”?那么三月呢?五月呢?殘忍不殘忍?季節本身自然輪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它是不帶人類情感的。在這里,無情可以解釋為沒有人類所自以為是的那種情感,大自然的運動是按照自然規律進行的。人類的情感,比如殘忍活著善良,跟天氣有什么關系?四月的天氣很殘忍,那么六月的天氣呢?很仁慈?殘忍的天氣,其實是一種隱喻,詩人在這里是要引出后面的句子。

學識淵博,博古通今,口若懸河,風度翩翩。這就是我們班女生對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的評價。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從稻草金條梁衛平那里打聽到了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的宿舍地址,第二個星期,就帶著同樣對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著迷的咬文嚼字尚文潔,一起去登門拜訪了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

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后來發生了很多事情,而且牽涉了我們班好幾個女生。

不管怎么說,他上課時與眾不同的思路,旁征博引的做法,對我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那時我就覺得,一個人如果有學問,就可以彌補其他方面的不足。我做夢都想像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一樣上講臺就能滔滔不絕,妙論迭出,把下面聽講的學生講得如癡如醉。其他老師的課我能逃就逃,不能逃的就躲在后排打瞌睡。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的課我一直堅持上。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紅樓夢〉賞析》,我也不逃,因為我不敢逃,逃無可逃。如意算盤崔成儒不僅是一個明察秋毫之末的輔導員,還是一名在職的古典文學博士研究生,他原來念本科時是復旦大學數學系,推算他的畢業時間,可以看出他乃是工農兵大學生,雅稱大學普通班。他在學校里斷斷續續讀了幾年,一九七七年畢業,分到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閱覽室當資料員兼輔導員,成了老三屆很多同學的老師。

這里面陰差陽錯,讓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感慨頗深。他當年在云南插隊時玩命努力,低三下四討好,終于在自己身疲力竭之下勝利的入黨,得到廣大的貧下中農的信任和推薦,被保送上復旦大學。在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他依托資料室,拼命翻資料,再次艱苦奮斗,考上了古典文學的在職碩士研究生,寫了一篇論述賈府到底是不是大地主的文章,獲得了碩士學位。在職攻讀博士研究生期間,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再接再厲,繼續咬定《紅樓》不放松,立根就在破巖中,見蟲就咬,見縫就拱,憑著自己曾經在數學系掰過幾年手指頭的數學功底,認真地計算起了賈府的日常收支來。這個獨特的研究視角,只有在數學系掰過幾年指頭的人才能想出來,這讓他的博士生導師一葦渡江周歨譚興奮了好幾天,鼓勵他深挖洞廣積糧,韜光養晦緩稱王。一葦渡江周歨譚是古典文學研究界的權威,他的充分肯定讓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信心大增。有一段時間,他連到我們寢室來布置任務,都嘴里念念有詞,仿佛在算賬。

當時計算機還不普及,如意算盤崔成儒的工作完全依靠自己的手指頭。他曾經花了三個月,從頭到尾把《紅樓夢》里的助詞清點了一遍,寫成了一篇文章,在一葦渡江周歨譚教授的推薦下,發表在學科核心刊物《明清文學研究叢刊》里。

“……大家都知道《紅樓夢》,都認得賈寶玉林黛玉……那么,人人都讀《紅樓夢》,大家都談《紅樓夢》,可是,有沒有人用心算過,《紅樓夢》里到底一共出現過幾個有名有姓和無名無姓的人物?”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問我們,知道我們不可能回答這個可怕的問題,臉上現出了拈花微笑。

他的問題,確實把我們都鎮住了。

誰讀《紅樓夢》,會無緣無故地去數里面的人物數量呢?

“班上有幾個同學讀過原版的《紅樓夢》?”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乘勝追擊,又提出一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問題。他的這個問題,可把我們班給搞慘了。停了停,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目光像聯合收割機一樣掃過我們全班的腦袋,收獲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迷茫目光。

我自己暗地里想,確實沒有讀過原版《紅樓夢》,只是看過幾本連環畫。說老實話,我連什么叫做原版《紅樓夢》都弄不清楚。我慚愧地低著頭,掐著自己的手指頭,計算一下自己到底真金白銀地讀過多少本中國古代小說。這一掐,我都慌了:貴為中文系學生,我居然、似乎沒有完完整整讀過一部中國古代小說。我讀過列夫?托爾斯泰、讀過屠格涅夫、讀過果戈理、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讀過拉伯雷、歌德、雨果、巴爾扎克、福樓拜、普魯斯特、卡夫卡、里爾克、托馬斯?曼、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福克納、海明威、薩特、加謬、阿蘭?羅伯-格里耶,讀過各種各樣流派的外國現代文學,卻對中國古代小說一無所知。

在那個時代,我們的閱讀趣味,全都在歐美那旮旯轉來轉去,最后轉得頭昏腦漲,糊里糊涂,仍然一無所獲。

中國古代名著,我的可憐知識,大多來自連環畫。

恍恍惚惚間,我似乎看到了一根細嫩的手臂舉了起來。

這是一根力挽狂瀾的巨手,讓我們全班在備受打擊中,一下子雨露滋潤禾苗壯,蔫不拉幾的腦袋,都汲取了養分,重新仰起頭來。

“哦,李湘萍同學……”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看到了這根胳膊,似乎欣喜,又好像有些緊張,“……請、請你說說,你讀過什么版本呢?”

“脂批本……”芝麻湯團李湘萍說。

“哦,不錯不錯,很好,很好。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普及本,讀過這本,也還不錯……”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說。

“我讀的不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是影印本……”芝麻湯團李湘萍說。

我們都驚呆了。

影印本?什么是影印本?我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也張大了嘴巴。

他看著芝麻湯團李湘萍,有一種特別的情緒,慢慢地流露出來。

“……還有蒙王府本、戚序本、程甲本、列藏本……”芝麻湯團李湘萍說,“斷斷續續的,好像是這些,也記不太清楚了……”

全班死一般寂靜。

芝麻湯團李湘萍慢條斯理地說著,我們的嘴巴伴隨著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的嘴巴,都慢慢張開,就像后來流行的韓劇主人公。

“我喜歡《紅樓夢》……”芝麻湯團李湘萍說,“非常喜歡……”

“哦,哦,哦……”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說,“好,好,好……你為什么喜歡《紅樓夢》?……”

“因為我爸爸……”芝麻湯團李湘萍盯著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說,“他在我媽媽生下我不久,就把我們拋棄,自己回上海了……”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似乎被芝麻湯團李湘萍的話擊中,他急忙轉過身去,假裝寫字,在黑板上劃了幾下,卻畫出了一個蜘蛛網。

這節課真是上得驚心動魄、波瀾起伏,懸念迭出、峰回路轉。

“我不知道《紅樓夢》里有幾個人物,”芝麻湯團李湘萍說,“從沒想到過要算一下……”

芝麻湯團李湘萍竟然知道這么多我原先聞所未聞的《紅樓夢》版本。亂投槍張文學一貫以文學專家自居,認為自己的創作已經達到新的水平,邁上新臺階,正雄心勃勃地在創作一部了不起的短篇小說準備參加校報發起的征文比賽。他聽到這些話,嘴巴也張得很大,一線淡淡的口水,雨絲如麻未斷絕。

“……你讀過這么多的版本,已經非常了不起了……”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說,“還有同學讀過別的版本嗎?”

袖里乾坤朱幼斌也舉手,“我讀過人民文學出版社版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的……”

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點頭。

“人民社的是匯校本。”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補充說。

“上古社的是影印的脂批本……”袖里乾坤朱幼斌說。

芝麻湯團李湘萍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我在桌底下豎起大拇指,對著她直表示崇拜。

芝麻湯團李湘萍撇了撇嘴。

我低聲地說:“你別看我,我只看過連環畫……”

芝麻湯團李湘萍抿嘴,“我也沒有讀過那么多,是瞎說的……”

芝麻湯團李湘萍的皮膚真是白,無影腿嚴麗麗根本不能跟她相提并論。一白遮百丑,更何況芝麻湯團李湘萍身材亭亭玉立,聲音婉轉迷人呢。芝麻湯團李湘萍的長睫毛也令人著迷,這副睫毛像門簾一樣在她的眼前閃動,把那些看不見的灰塵拍打得抱頭鼠竄。

“很好!”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說,“李湘萍同學和朱幼斌同學都讀過原版的《紅樓夢》,很不容易。如果我們要研究《紅樓夢》這部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小說,那么我們就不能忽視小說的版本問題。《紅樓夢》有十二個以上的版本,還有不少偽造的材料,近百年來,專家學者已經做了翔實深入的研究,對很多真偽的材料加以甄別……”

“這多無聊啊。”亂投槍張文學低聲地嘟囔說。

又到了法定犯困時間,我眼皮打架,腦袋昏沉。

我強打精神,豎起耳朵,卻什么都沒有聽見。一直到下課鈴聲響起,我都沒有聽到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告訴我們,《紅樓夢》里到底有多少個人物。也許是我打瞌睡了,走神了,跑馬了,或者干脆是像老和尚那樣入定了,如意算盤崔成儒老師說了我沒有聽到。

我們那時候的教室座位是活動的凳板,人一站起來,就會自動往后收。上課時,同學們稀稀落落地站起來,板凳發出的聲音參差不齊。下課時,因為滿腦子都是河東食堂的走油肉紅燒肉,老師下課話音剛落,我們就齊刷刷站起來,發出一片整齊的轟鳴聲。有些老師比較黏糊,說話拖拖拉拉,下課鈴響了也沒有說完,于是我們的耳朵就會聽到其他教室里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噼啪轟響聲,弄得心猿意馬,神不守舍。

我邊收拾桌上的書本,邊想著亂七八糟的問題。

門板大刀劉麗春走到我面前,把一支鋼筆放到桌上,“鐘理和,你的鋼筆……”

我這才想起來把筆忘在圖書館里了,連忙感謝。

“不謝不謝您哪!”門板大刀劉麗春說,“下次小心點兒,別把魂兒拉圖書館就行了,魂兒那玩意兒咱可拾不起來……”

說完,門板大刀劉麗春像列火車似的開走了。

隨后的幾天,我覺得無聊透了。

袖里乾坤朱幼斌的錄音機不斷地放千百惠的歌曲,他那段時間迷死千百惠了。我都快聽吐了,很想把他的錄音機也放到水里浸一下。

千百惠是這樣唱的:

芳香的咖啡飄滿小屋

對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不知道何時再續前緣

讓我把思念向你傾訴

錄音機里,千百惠不知疲倦的要向什么人傾訴。對我來說,這基本上就是一種諷刺。我無法忍受一個大城市妹子對我這樣公然的蔑視和欺騙。她親口親舌、輕描淡寫地跟我說過她有男朋友了,在北京,可是不到兩個月,她就跟稻草金條梁衛平形影不離。

我父親說了,不要輕信漂亮的城市妹子。我卻輕信了馬尾巴辮子黎小清。

事到如今,我只能用同樣的蔑視來對待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不然,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段時間,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影子。只要一睜開眼睛,就想起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和稻草金條梁衛平的卿卿我我。我被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控制住了。這種情緒反復無常,常常讓我情緒低落。我看書根本看不進去,心態非常浮躁。亂投槍張文學、雞肉斧馬為民和陰陽書生劉向陽他們都在看書,誰也沒有跟我說話,似乎誰也沒有覺得袖里乾坤朱幼斌的錄音機煩人。

我覺得他們是故意冷落我,讓我感到無聊和難堪。

整個世界運轉平穩,只有我被拋離在外。

我忍不住大聲地對袖里乾坤朱幼斌說:“老朱,沒完沒了的《走過咖啡屋》,你難道不膩味?”

袖里乾坤朱幼斌說:“老好啊!”

“我操!”我說,“你不膩味?我都快吐了!換一盤!”

“我們要表決一下,實行民主……”袖里乾坤朱幼斌說,“大家說……”

“民主你個頭啊!趕緊換!不換我把你這個破錄音機給砸了!”我大聲吼叫。

“好啦好啦,換一盤,換一盤……”袖里乾坤朱幼斌非常不情愿地換了一盤蘇芮的《牽手》:

因為愛著你的愛

因為夢著你的夢

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

幸福著你的幸福

因為路過你的路

因為苦過你的苦

所以快樂著你的快樂

追逐著你的追逐……

以前我一直很喜歡蘇芮的歌,這時我覺得蘇芮非常矯情。

我根本無法快樂著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快樂,這點我覺得自己非常自私,心胸也特別狹隘。我跟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之間,其實還談不上真正的戀愛,我只不過是一廂情愿。

當時我不這么想,我被自己受傷的情結給纏住了,無法擺脫。

我說:“操,矯情!換一盤!”

袖里乾坤朱幼斌的脾氣出奇的好,又換了一盤齊秦的《大約在冬季》: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

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漫漫長夜里

未來日子里

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

我啪地站起來,我感到自己實在無法忍受。

都是一些什么啊。風花雪月,癡男怨女,封建糟粕,情調小資。

我走出寢室,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到廁所里。我在小便池前站了十幾分鐘,地球繞著自己的軸心快速地自傳著,這件事情非常讓人納悶。我感到微微眩暈。我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卻擠不出半點尿來。我非常失落,我感到自己很失敗。低落的情緒,讓我在廁所里悵然若失。幾個月前第一次來到這個廁所里時所感受到的那種親切感,一下子就蕩然無存了。

我被自己的腳步帶到樓下,在宿舍門廳里看了一會兒報紙。報紙里盡是一些喜氣洋洋的消息,我覺得這些消息跟我都毫無關系,看著看著就覺得特別無趣。

無趣。無聊。現代性的詞語。

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著重給我們講過“無聊”和“焦慮”這兩個詞。他告訴我們,這兩個詞是理解西方現代派文學的關鍵。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就覺得特別無聊,但這跟西方現代派無關。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水桶,本來里面盛滿清水,感覺很充實,忽然,這桶水被倒空了。我就像是一只空空蕩蕩的水桶,渾身上下,除了外面的皮膚之外,身體里面全都被掏空了。我的心肝脾肺,我的上水下水,全都不見了。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站在寒風中,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打發這無聊的感覺。不知道從哪里飄來一片枯葉,忽然撞到我的后腦勺上。梧桐樹是落葉喬木,樹上的葉子,在這寒冷的季節,應該早就掉光了。現在是寒冷的初春,新的枝葉正在醞釀,嫩芽正要萌發。這樣一片彌經寒冬臘月之殘酷摧殘擊打而巋然不動的枯葉,在這樣一個無情的春天,不動聲色地從枝頭脫落了。我的后腦勺被擊中,我空洞的腦袋骨發出哐當當的響聲,我的身體接著開始發出共鳴聲。

我必須找個地方,把自己填滿。

上學時我必須找個地方把自己排空,現在我把自己填滿。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愿望,同樣迫切。最好有個北京烤鴨大師傅把我填滿,浸泡在作料里,倒掛起來瀝干,準備掛爐燒烤。

我逛到前門曹家巷飲食店,點了一盤炒螺螄,一盤脆花生和兩瓶光明啤酒。啤酒一瓶還沒有喝完,我就不勝酒力了。好在螺螄什么的已經把我填滿了。我很有成就感。不管怎么說,身體里不再感到空空蕩蕩了,這就是充實,這就好了。

以前我總是從老師那里聽到充實這樣的字眼,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這下我明白了。普天之下最充實的動物,毫無疑問就是填鴨了。其次就是我。像我這樣吃飽了睡,睡足了吃,每天腦子里轉動著的就是雞毛蒜皮和色情男女這些小事情的群眾,表現出來的情緒就是充實,我們都被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給充實了。

我第一次參加高考的1986年,有些大城市的家伙吃飽喝足了沒事可干,鬧起了資產階級自由化。這怎么可以?我們千百萬警惕的中學生首先就不答應。我們寫作文,對這種無恥的行徑加以義正詞嚴的批判,一盆屎尿兜頭潑下,讓你們這些豐衣足食思淫逸的貴人們臭氣熏天。像我這樣的中學生精神充實,對即將到來的政治考試題目必將出現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預言深信不疑,為此做好了充分準備。后來事實證明果然一語中的。

稻草金條梁衛平這家伙毫無疑問是搞過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一看他那副色迷迷,淫蕩蕩的樣子,就知道他已經中毒不輕了。馬尾巴辮子黎小清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妹子,她根本就不懂得,也不明白這個自由化分子的險惡用心。

我思緒萬千,從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想到芝麻湯團李湘萍,最后想到門板大刀劉麗春。

我押了酒瓶錢,把剩下的一瓶啤酒帶回宿舍。不知道怎么的,我走到對門的黃花菜蔡文哲他們寢室里了。

黃花菜蔡文哲和衣錦還鄉魏治鋒正站在窗口,興致勃勃地看著下面的林蔭小道。這條林蔭小道通往河東浴室,是男生和女生洗澡的必經之路。

我湊到他們背后,也朝窗外看。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對于時間的感覺完全錯位了。我剛剛喝完酒,腦袋昏昏沉沉的,本來以為已經是深夜了,沒有想到太陽才剛剛隱身,晚霞還流彩滿天。

洗澡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在河東浴室,到那些本來像丑小鴨一樣的女生披頭散發灰塵撲撲地走進浴室,經過一番神奇的魔術,再次露面,臉色紅潤,精神抖擻,渾身上下滋潤得仿佛剛剛在蜜缸里浸泡過。她們的長頭發還滴著水,她們的腳步好像踩著棉花,她們表情甜蜜,神情怡然,就像一條條美人魚。

黃花菜蔡文哲和衣錦還鄉魏治鋒不在寢室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反而興高采烈地對著下面走過的女生評頭論足。

黃花菜蔡文哲說:“這個漂亮,我操!”

衣錦還鄉魏治鋒說:“那個,那個長頭發的更漂亮……”

我插嘴說:“漂亮有什么用?跟我們都沒有關系。”

衣錦還鄉魏治鋒說:“老鐘,你這就庸俗了。我們是審美,知道嗎?有一定距離的審美,才有感覺。”

沒有想到,傻乎乎的衣錦還鄉魏治鋒,也懂得審美了。

黃花菜蔡文哲說:“我操,這倒是,漂亮不漂亮,跟我們都沒有關系……”

我說:“所以看了也白看。”

我把啤酒遞給黃花菜蔡文哲,他咕嚕嚕喝了一大口。黃花菜蔡文哲是個酒桶,拿起啤酒瓶,就放不下了。

黃花菜蔡文哲說:“我們應該行動起來!”

我說:“行什么動?”

黃花菜蔡文哲說:“下去,向漂亮的女生求愛!”

衣錦還鄉魏治鋒說:“庸俗!”

我說:“你有這個膽量么?”

黃花菜蔡文哲說:“怎么沒有?向女生求愛是我的特長,小菜一碟!”

我說:“吹吧!吹吧!北風那個吹吹吹!”

黃花菜蔡文哲說:“不信?不信咱們打個賭!”

就在這時,我第一眼看見了門板大刀劉麗春,第二眼看見了馬尾巴辮子黎小清。

門板大刀劉麗春一只手側抱著臉盆,一只手拿著梳子不停地梳頭,腦袋微微偏向梳頭的一邊,便走邊梳。她的頭發也很長,發梢上似乎還滴著水,洇濕了肩膀上的衣服。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剪了短發,她的頭發聚攏在脖子上,柔順得像一只哈巴狗。

在紅彤彤的晚霞映照下,她們顯得富貴逼人。

剛上大學的女生都成雙成對。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和門板大刀劉麗春一對,南國紅豆周衛紅和咬文嚼字尚文潔一對,肉包子辛小梅和芝麻湯團李湘萍一對。

門板大刀劉麗春走在前面,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走在后面,他們兩個妹子慵慵懶懶、神情愉悅地走在晚霞中,就好像油畫里的仕女圖。門板大刀劉麗春身材豐滿,她的胸脯隨著走路的節奏一上一下地彈跳。那時候我還不懂得乳房的美,我對門板大刀劉麗春這樣的妹子心存恐懼,而喜歡那種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像當時的電影演員任冶湘一樣純潔的妹子。我一開始把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想象成任冶湘,然而她不是。現在,走在鋪滿晚霞,如同行進在花徑中的門板大刀劉麗春被浴室的蒸汽熏得紅撲撲的臉龐,就像龐德詩歌里說的那旮旯花瓣。而她后面的馬尾巴辮子黎小清,輕輕飄飄如一匹小馬,如入無人之境地行進在小徑上。這個讓我歡喜讓我憂的妹子,令我激動得內臟里的十五個心肝脾臟七上八下。

門板大刀劉麗春和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她們從黃花菜蔡文哲寢室窗下走過,宛如一列汽笛長鳴的火車,發出轟隆隆的聲音,讓我感到喘不過氣來。

我一激動就失去了理智,牛皮哄哄說:“向女生求愛有什么了不起?我可是老手了……”

黃花菜蔡文哲嘲笑說:“得了老鐘,你那兩把刷子,誰不知道啊?在黎小清這塊小小的門檻上,你還摔得屁滾尿流,哪兒有資格吹牛?”

我說:“我操!那是污蔑!什么門檻什么尿流?”

衣錦還鄉魏治峰說:“您的悲慘故事都臭大街了您哪!”

黃花菜蔡文哲說:“故事的女主角正好在下面,敢下去對質么?”

我必須挽回面子,不然漫漫上學路,人生怎樣度?

我說:“打個賭?”

“賭什么?”

“隨便。”

“賭什么?”黃花菜蔡文哲說,“賭你不敢下去向劉麗春求愛,怎么樣?”

“我、我怎么、不敢?我這就去向劉麗春求愛!”我被逼上梁山,昏頭昏腦說,“誰輸了誰請客到曹家巷吃飯!”

“一言為定!”

黃花菜蔡文哲話音未落,我就沖出房門。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有這樣的膽量和沖動。

我一路猛沖,下了樓梯,出了門廳,來到小道三岔口。

門板大刀劉麗春和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大概是在浴室里泡得太酥軟了,身體還懶洋洋的,走得很慢。

我等得渾身發癢,腿腳冰涼。

門板大刀劉麗春和馬尾巴辮子黎小清這才從拐角處走過來。她的身前身后,稀稀落落都是女生。她們一個個都神情悠閑,仿佛正在水里游泳的熱帶魚。

我有些緊張,突然之間就覺得自己渾身都被水填滿了。

“站住!”我說。

“鐘理和?”門板大刀劉麗春的手停住了,捏著梳子,梳子的齒上,還掛著幾根頭發。她驚訝地看著我,“你在這里干嗎?”

“不準動!舉起手來!”我喝道。

“開什么玩笑?”門板大刀劉麗春疑惑地看著我。

我憋足力氣,大聲地說:“你被捕了!”

我用的力氣太大了,大得具有一種反沖力。話剛出口,我就被這種反沖力撞得倒退了兩步。我看見路上濕漉漉的女生,齊刷刷地都把目光投向我,就像無數桿利箭一樣把我射得渾身窟窿,通體透明。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也看著我。她的臉像茭白,她的眼睛像迫擊炮,她的嘴巴如洪水猛獸。我知道,在這樣一尊殺傷力巨大的加農炮面前,干什么都遲了,我無可挽回,只能粉身碎骨全不怕,留點兒清白在人間了。

我身體的水庫,一下子被看不見的黑洞排得滴水不剩。我回頭看了一眼黃花菜蔡文哲和衣錦還鄉魏治峰。黃花菜蔡文哲張著嘴,用手做了一個咕嚕咕嚕喝啤酒的動作,然后和衣錦還鄉魏治峰一起嘲笑地看著我。

我看著門板大刀劉麗春,我感到自己快要發瘋了。

我脫口而出,“我愛你!”

門板大刀劉麗春臉一下子就紅透了,“神經病!”

我說:“我愛你!”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神經病!”

在那一刻,我幾乎要昏倒了。

我感到,四周祥瑞繚繞,仙樂飄飄,云之君兮稀里嘩啦而來下,夕陽為燈光兮到處亂打。兩個小人兮唧唧喳喳,無數觀眾兮張大了嘴巴。

門板大刀劉麗春一昂頭,就像即將趕赴刑場的女英雄一樣大無畏地從我這個形容猥瑣的渣滓洞特務旁邊走過。我雖然試圖螳臂擋車,卻無法阻擋歷史的洪流滾滾,淹沒在人民群眾的唾沫里垂死掙扎。

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從我旁邊走過,眼神似笑非笑。

我已經沒有了退路,前面是刀山,后面是懸崖。

我只好奮勇地看著馬尾巴辮子黎小清。我一無所有了,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把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胸脯,感到她跟門板大刀劉麗春迥然而異。

我醍醐灌頂,神清目明,我這才發現自己是頭一次注意到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胸脯。在此之前,我只關注她脖子以上的部位。她的額頭、眼睛、鼻子、嘴巴。同樣,我也不知道任冶湘的胸脯長什么樣,我也只關心她的頸部以上。在這一刻,我感到自己開始從某個水平線墮落了。我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經過漫長的醞釀、發酵,慢慢地蛻化成一個乳房愛好者的。

后來,我發瘋地迷戀乳房,從各種報紙雜志上搜集乳房的照片,從人體寫真里研究乳房照片,還從后來流行的互聯網里到處搜索乳房圖片。

我的電腦硬盤里存有好幾十G的各種裸女照片。

我愛裸女,我愛乳房。

做了道貌岸然的老師后,我變成了女生收集者。

我學會說漂亮話空洞話,我習慣了不假思索地說大話講假話。

我搜集女生,是為了填補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留下的大坑。

這個天坑越變越大,無論多少童男童女,都填不滿它的欲壑。

第二十五章

“說!你為什么說你愛我!”門板大刀劉麗春殺氣騰騰。

周末傍晚,我們肩并肩坐在文科大樓前的荷塘邊。

那天,仗著酒意跟黃花菜蔡文哲和衣錦還鄉魏治峰打賭后,我變成了一只過街老鼠,好幾天沒敢出現在教室里。我腦子越清醒,越思索,越感到恐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門板大刀劉麗春和馬尾巴辮子黎小清。

我的英雄事跡已經眾口相傳,在我們年級這個小小的社交圈里,變成了熱門話題。

“狗雞巴撩蒿草,騷屄了!”亂投槍張文學諷刺說。

“堂吉訶德戰風車,以為你是龐大固埃……”暗度陳倉黃建新引經據典從《堂吉訶德》混淆成了《巨人傳》。

“小兔子抓老虎,你是吃了大象膽啦。”雞肉斧馬為民說。

“唐伯虎點秋香,老鐘你是披著雞毛上戰場。”陰陽書生劉向陽說。

“儂結棍的!”袖里乾坤朱幼斌最簡明扼要。

門板大刀劉麗春出現在我們寢室門口時,這些混蛋立即都閉上了嘴巴,驚慌失措地看著我,流露出一種永別的神情。

“鐘理和,你出來!”門板大刀劉麗春說。

“各位,各位……”我絕望地看著他們這些見死不救的混蛋。

我求助地看亂投槍張文學,他搖頭不迭。我希冀地看暗度陳倉黃建新,他一臉的冷冰冰。

我知道自己沒有指望了。這些狗娘養的平時信誓旦旦同生共死,一遇到危險情況,就個個開溜。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瓦崗寨好漢義薄云天。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正在過草地的紅軍戰士,一不小心陷進了泥潭里,絕望地看著自己越陷越深,馬上就要沒頂,還有很多后事沒有交代,無數的話語涌上心頭,卻不知道該首先從何說起。事到如今,我連掏出幾個銅板請他們代為交黨費的機會都沒有了。一個無名的戰士,連墓碑都沒有,連一個字也不存在,就像水之于水,空氣之于空氣。

要死要活屌朝上,去就去了,我寧愿像個男子漢那樣去受折磨,也不想再娘兒們樣扭捏作態遭受他們的嘲笑。

這些冷酷的家伙,很快就連兔死狐悲的假惺惺都丟掉了,一個一個流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

“來就來!”我說。

門板大刀劉麗春的身影在門外一閃就不見了。

那個時候學校開明,學生風氣開放。男女大防少之,茍且之事不提。男女寢室進出自由,沒人瞎管隨便去遛。1989年之后,不知道校領導誰的腦筋搭錯了,突然打起了男生女生寢室的主意。他們設了門衛,扎了籬笆,把我們這些適齡青年加以隔離。在女生宿舍那些精神變態的中年婦女門衛眼中,我們這些男男女女只要湊到一塊,就有可能非法同居,再一疏忽,男生一舍肯定妻妾成群,女生八舍肯定私生子亂跑。

她們時刻睜大眼睛,渾身上下全是警惕。

當時我們懵懂無知,后來我們越來越懷念剛剛進校那那兩年自由自在串門的美好時光。

那真是我們的黃金時代,而我們對這樣的日子奢侈浪費,不知道珍愛。

我不知道自己將要犧牲的刑場到底在哪里,心里忐忑不安。

門板大刀劉麗春在前面頭也不回地走著,我老老實實地跟在后面。

走著走著,來到文科大樓前面的荷花池邊。門板大刀劉麗春找了一塊石頭坐下,她回頭看看我,我趕緊點頭哈腰上前,小心翼翼地站在旁邊。

“坐下!”門板大刀劉麗春拍拍旁邊的石頭。

我坐下,順著門板大刀劉麗春的目光,我討好地看著干巴巴的池水。池塘的對面,有幾棵光禿禿的樹。一棵是梧桐樹,另一棵看來看去,大概也是梧桐樹。樹上有幾只小鳥,一只是麻雀,另一只是也是麻雀。一條喪家的小市民的哈巴狗夾著尾巴從自行車縫隙中跑過,發出自得的訇訇聲。幾只螞蟻翻山越嶺來到我的身旁,不知不覺間自取滅亡。我捉起一只螞蟻,揪斷它的尾巴,扔進湖里。我接著再抓起另一只螞蟻,將它殘忍地折磨死。人之將死行為也惡,古代的帝王都這么干過,何況我這卑微得連螞蟻都比不上的小民?

右邊的小橋上人來人往,看起來個個都神情歡暢,只有我一個人在這里不安地四處張望。

“你倒是說話啊!”門板大刀劉麗春說。

“我,我交代……”我說。

荷塘邊有嶙峋石頭,冰涼通透。水面上,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天氣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開始變得很暖和,甚至要熱起來了。

天氣的暖和與石頭的冰涼,在我的身體里交織成網。

我這才想到,進大學快一年了。

大學一年間,好像發生了很多事情,所有的事情跟我似乎都沒有太大的關系。

這一年,我一直想跟馬尾巴辮子黎小清好上,還往鍛煉卡上蓋滿了暗度陳倉黃建私刻的印章,這一年,我外語政治和教育不及格提前返校補考,在學業上毫無進步,個人修養上離優雅越來越遠。

暗度陳倉黃建新和肉包子辛小梅的關系卻在飛速進展著。

我不管跟誰,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如果沒有趕緊搞定一個女朋友,我就會是這個學校的一個過客。

池塘邊楊柳依依,暗地里蚊子亂飛。

我們一邊用書本拍打著這些專業打針的家伙,一邊低聲說話。在旁人看來,我們不折不扣是一對親密的戀人。

我感到有些莫名的幸福。

我不知道這是真幸福還是假幸福。

我上大學了,我補考了,我終于跟一個女孩子約會了。大城市妹子不叫妹子,要叫女孩子,這點我已經明白。在我旁邊的女孩子門板大刀劉麗春性格外向,作風潑辣,身體咄咄逼人。我說過不下一百遍了,門板大刀劉麗春的身體有很大的攻擊性,像我這樣的農民子弟,觸之即潰,望風披靡。

隔著兩個石墩,旁邊一對戀人正在緊緊地擁抱著,他們好像在相互取暖,也好像在做人工呼吸。我對這種事情有些陌生,還對自己現在竟然跟門板大刀劉麗春坐在一起感到有些吃驚。我想象得到,要是我像他們一樣,日后會有什么可恥的下場。

一來二往,我們就會有一個孩子。兒子可能像我一樣性格怯懦,女兒會像媽媽一樣咄咄逼人。門板大刀劉麗春當一個合格的母親應該沒有問題。問題就在于,我被以前那些電影和小說毒害了,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是像任冶湘那樣明眸善睞,溫文可愛。那是一部電影里的鄉村姑娘。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這樣褻瀆了她的美好形象。我越想越覺得奇妙,任冶湘身穿方格子襯衫,背著竹篾斗笠,上半身高出低矮茶樹,對著我們這些想入非非的適齡少年顧盼流連。她不是仙女,勝似仙女。那是一個什么電影?我已經記不得了。在導演的周密安排下,這個上個世紀80年代的純情偶像只剩下上半截身體。她身上沒有性,只有美。我著迷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的長發。我迷就迷馬尾巴辮子黎小清的眼睛和她的辮子。我感到自己是一只迷途的羔羊,需要有一根辮子來驅趕。

這里面似乎有問題,有大問題。按照口若懸河蔣小為老師的說法,凡事都要想個一二三。我夢想討個大城市妹子做老婆,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卻是一個村姑。我的精神向往和我的審美趣味產生了分裂。歸根結底,在我們這個時代,人人都有精神病。我的審美和需求發生分裂,我的未來跟現在分裂。我從細胞開始不停地分裂。

分裂和彌合,是人體這個水桶的兩種形態。

我怎么才能夠把幸福理想和審美趣味黏合到一起呢。我發現,像我這樣在分裂的審美趣味誘導下形成的理想女性形象,是村姑外貌的大城市妹子。無論任冶湘、洪學敏、龔雪、張瑜還是陳沖,都不是真正的鄉下丫頭。她們都是大城市妹子,假扮成農民在那里說著標準的普通話。這些貌似農民的漂亮妹子,容貌靚麗,衣著鮮艷,在廣闊的田野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門板大刀劉麗春跟這些偶像還有差距。

找一個大城市妹子做老婆是我的終極理想,門板大刀劉麗春像不像任冶湘又有什么關系?每個人都會像某個人,門板大刀劉麗春不像任冶湘,她多少有些像劉曉慶。最美的辦法,是討任冶湘做老婆。這當然是癡人說夢。任冶湘在掛歷上對我明眸善睞,我就跟自己這么說,討一個像這樣的大城市妹子做老婆,我的人生就可以畫上句號了。

我還很質樸,或者像稻草金條梁衛平說的那樣很傻逼,只知道用虛假審美這一套標準來給自己挑選未來的老婆,而不懂得綜合考慮各種因素,以至于眼前坐著一個相當有殺傷力的妹子,卻毫無感覺。用現在的審美看來,門板大刀劉麗春豐乳肥臀,一身是肉,性感而有活力,不是鞏俐,勝似子怡。更何況,她的父親還是北京部里的大干部,哪怕不是住在中南海,也能到天安門前長安街上隨便溜達。

我老竇在坡脊鎮也是一個見過大蛇拉屎鱷魚吞象的大人物,可他連北京的衙門朝哪個方向開都沒有弄清楚。

社會上也沒有這樣一種審美氣氛,人們根本就不談論性感這種話題。你說點別的,跟肉有關的,都可能被看成是小流氓。我是農民,但不是小流氓,我的本質還是向善的,我渴望當一個像錢鐘書那樣的大學問家。哪怕當不成大學問家,給人家看門也心滿意足了。我不想當小流氓,天生也沒有那種氣質。

我覺得亂投槍張文學可以當小流氓,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甚至有當大流氓的氣質。

在大學時期,亂投槍張文學也就是一個傻乎乎、自以為是的文學青年。如果不是被1989年秋天被開除了,亂投槍張文學會像幾乎所有的大學畢業生一樣,順順當當地混到畢業文憑,然后被發配回他東北老家那比宋朝的皇帝坐井觀天還要遙遠的極地,在某個破敗沉悶的縣城中學里教書,給學生們傳道授業解惑,偶爾回憶一下自己大學時代未曾有過的輝煌。這個滿腹牢騷,壯志未酬的前秀才,一年比一年接受現狀,最后,他娶了城里某個膀大腰圓的屠戶女兒,違反計劃生育,養出了一窩孩子。這僅僅是我的想象。沒完沒了的白晝和黑夜,亙古不變的時間,會改變一切。

這是一個人人都被魔法詛咒了的時代,是人人都被詛咒斷子絕孫的時代。

按照現在的審美,門板大刀劉麗春就是標準的性感美女。她眼睛亮,嘴巴大,胸脯高,小粗腰。我用任冶湘來形容門板大刀劉麗春,就像用一個小套圈來套大橙子。

“啞巴了?”門板大刀劉麗春說。

“啞巴了……”

“為什么?”劉麗春追問。

那次喝醉了酒充好漢當道跟門板大刀劉麗春說了“我愛你”之后,我一見到劉麗春,就像耗子見到貓一樣立即繞道逃跑。但大家是同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同學關系就像夫妻關系一樣,總是要在同一個食堂吃飯,在同一間教室上課,同一個圖書館借書。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門板大刀劉麗春在食堂里一把逮住了我。

我兩腿打戰,“女英雄,你饒了我吧……”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你又沒有殺人放火,饒你干什么?”

我說:“我有罪,我該死,你饒了我吧。”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哼,要我饒你可以,你先陪我走走……”

說要我陪著走走,我以為不會是什么大事情。沒有想到,我們繞著麗娃河和夏雨島轉了三圈之后,她卻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說說,你為什么愛我?

我覺得應該跟門板大刀劉麗春說實話。

我說:“我就是說說而已,你不要當真……”

“什么意思?”

“當時我喝了酒,跟蔡文哲和魏治鋒他們打賭……”

“打賭?打的什么賭?”

“就是、就是賭我不敢當著你的面說……”

門板大刀劉麗春看看我,把腳搭到水邊。

我連忙說:“當心!”

“當什么心?”門板大刀劉麗春嚇了一跳。

“萬一有水鬼出來,把你拉下去呢?”我討好地說,“水鬼最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了……”

“這么說,你就是打賭咯?”

“是的是的……”我連忙說,“蔡文哲和魏治鋒這兩個小子只好請我去曹家巷飲食店吃螺螄了。我一口氣吃了四盤……哈哈、哈哈……”

“也就是說,你說你愛我,得到了四盤螺螄?”

“還有好幾瓶光明啤酒……”我說。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你混蛋!”

我說:“我混蛋!”

門板大刀劉麗春說:“難道我就值四盤螺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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