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堅
一個男孩要經歷多少事才能成為男人?
兩件,血汗和頭腦。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1992年到1996年之間度過的。我原本想把它們從歷史的記憶中挖掘出來,但最終的結局卻是將它們再次埋葬。上大學的時候,我路過當初參加奧數培訓的一個教學點,突然想為那個逝去的年代寫點東西。結果東西還沒寫完,西南地區就傳出了消息,數學奧林匹克不適合大多數學生,被一刀切,取消了。
我很早就盤算過我在數學方面的前途問題。我喜歡歐拉,特殊問題特殊對待,個人方法之巧妙無可匹敵。看歐拉的解題,就像藝術,兩個字“精”“美”畢至。那些萬能通用之法固然穩妥好使,欣賞價值卻差了很多。對于考試來說,穩妥永遠是第一位的,歐拉不是個好偶像。那是個在課本里寫“童第周路燈下苦讀”,墻上掛“不畏艱險攀登”名言的年代,學校里的主流思想是勤奮加刻苦,老師偶爾講起拉馬努金,重點也落在他一個人在封閉的環境里對抗整個歐洲數百年的積累,刻苦地演算把肘子磨出繭子。
我不喜歡這樣的數學,不喜歡這樣的缺乏浪漫。那兩年里。我經常會在一些新接觸到的領域里看到“熟人”的名字:高斯,柯西……數學上幾乎是每學一個分支都能遇到用他們名字命名的定理,多年后學計算機,還會遇到柯爾莫果洛夫——這個老爺子是個蘇聯數學家,但是體魄強健得可以和士兵打群架,乃是數學家里的戰斗機——給我的感覺相當不好,智力上的挫敗感油然而生,就像一輩子無法逃出這些人的巴掌,一輩子要生活在他們的陰影之下。更要命的是,在一起做題參訓的同輩之間,我也常成為失敗者。我很早就知道,在這個領域我遠不是最強,卻又更不愿相信“勤能補拙”,所以一度陷入彷徨。
少年時代,我的偶像是牛頓,沒有理論體系,創造理論體系;沒有實驗,創造實驗;沒有數學,創造數學;“挾泰山以超北海”。成為牛頓那樣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蒙昧的中世紀過去之后就不復返一樣,黑暗中的蠟燭遠比太陽下的流星更加明亮。
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是應試教育最瘋狂的年代,有成千上萬的少年被家長塞進了周末的培訓班,面前無休止地堆砌著油印的古怪數學題:九宮填數,等差數列,雞兔同籠,相遇問題……沉悶的氣氛,昏暗的教室,參差不齊的老師,陌生的同學,多數的孩子在這里耗盡了對數學最初的,也是一生的熱情。
那種瘋狂并非源自對智慧的追求,就像同時期的混社會的“壞學生”們并非都源于對自由的追求一樣。但是在作為背景的那幾年里,中國的社會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化。人類歷史上,從沒有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朝代有過這么大規模的資本流動,人口的基數,教育的普及,歷史的遺留,制度的轉軌,時代之子必然會在這億萬次的試錯中產生。
他們之中,有的依靠智慧最后走入IMO(國際教學奧林匹克)國家隊,有的依靠勇氣在街巷的血戰和談判中打出了自己的名聲,在十年前同齡人的眼中,他們都是令人羨慕的驕子。這些人,我現在都看不到。這些事,曾經發生過,但已經不再發生。聰明者最終被聰明耽誤,勇敢者最終被勇氣埋葬,剩下的只有他們的眼神,那少年人鋒利的眼神,甚至成為了很多人一生之中的最高點——“這大概就是一個時代送給他的孩子的禮物吧。這些時代之子未必總能走在潮流的最前面,甚至往往可能被時代的洪流所淹沒。但是誰也不能奪去當年他最輝煌時期。時代刻在他眼里的光芒。”
但又似乎不僅僅于此。
每一個時代之子的背后,都是近百同輩的犧牲。他們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夢想,犧牲了自己的機會和資源,甚至犧牲了父母給自己那份唯一的慈愛——那些在奧數教室里偷偷寫紙條看漫畫的普通學生們,那些每次打群架時想方設法躲在后邊起哄的“邊緣混混”:他們從未能體會過智力激蕩下的數學之美,他們從未在街巷交戰中品嘗到勝利者的驕傲,甚至在多年之后的同學聚會里,他們的名字都很難被人記起。他們從學生時代起就被排斥在歡樂的盛宴之外。和他們的父輩一樣,構成了永恒的,穩定的,沉默的——大多數。
他們也有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夢想,他們有眼睛,卻一直被用來關注風口浪尖的時代之子們;他們有耳朵有嘴巴,卻一直被用來傳遞鄰家子弟出人頭地的新聞:他們有他們的手腳,并不精彩的命運卻被人一路預設……
直到有一天,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倒在了時代那鋒利而決絕刀鋒下,青春不再。
而太陽照樣升起,時代依舊演進,并不因他們的曲折而放緩腳步。
有誰,來對這些刀下亡魂說一聲對不起?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