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元素?還是賣弄風情?
房圣易:您的作品,其實使用了很多中國文化的語言,有深深的中國文化的烙印。經常有人會因此批評說您是在賣弄民族風情,您怎么看待自己使用中國語言的問題?
谷文達:我想從幾個方面對這個問題進行分析:首先,為什么我的作品有這么多中國元素呢?因為當代藝術對中國是一個舶來品,當代藝術家很少有從中國畫系或與是中國文化相關專業畢業的,而我是一個例外。我是從中國畫系畢業的,而且一開始就卷入到了當代文化。前衛文化的研究里。所以我本來的傳統文化根底就很深,因為我從那個專業出來的。
其次,就是當今的中國民眾對自己的文化自信心不足。比如一個藝術家用中國的元素,他不是真正的想用,只是想達到某種實際的功利目的,而且評論家也是病態的。其實你想在作品里不用中國元素,實際上也是不自然的。因為你生活在中國,你每天都接觸中國文化。我現在做一個作品,沒有中國因素在里面,也不自然。
這要看藝術家從開始到后面,他的藝術創作長河里面,中國元素是怎樣繼承的,那么一個人用中國元素出于什么目的,就能看出來了。


再次,中國元素是在運動,在發展的。因為中國經濟在發展,中國元素也在擴大。一旦你所依附的經濟體、社會體制。政治勢力成為世界的領導者,你的元素也會影響到其他人,那么中國元素就不是中國元素,而是世界元素了,就是其他民族的文化會用你民族文化元素的原因。
房圣易:您的作品經常使用文字,而且對不能識別的文字更是情有獨鐘,您能告訴我們您為什么這么青睞文字素材?
谷文達:我的作品中使用文字,有幾個重要原因:
首先,我最早是學中國傳統山水畫的,山水畫里面的題跋、皴法、結構、線條等都跟中國書法有密切的關系。同時我還在學篆字。記得當時學那些篆字的時候,我都不認識。我當時對一些無法認知的字的感覺是超越性的,因為它沒有給你一個限定。像你能念的字,它會給你一個限定,這是椅子、桌子、還是電腦。所以,我感覺它也給你產生一個想象力。認可它是字,但你不能念,它沒有給你一個定義。
其次,70年代底80年代初,在鄧小平改革開放的環境下,當代藝術開始萌芽了,我第一次接觸西方文化是維特根斯坦的哲學。他談的是關于語言的問題。
再次,我一直認為“文革”的“大字報書法”是最具有獨創性的你和那些文人、士大夫的書法比較,“文革大字報”的這些作者,不是藝術家,也不是文人,他們只是工農兵。這些人沒有受過更高的教育,有很多的錯別字。他們在運動,在參加,他們至少在很激情的相信一個東西,他們創作了大字報,我認為這是中國的“波普書法”,這幾點對我創作文字是有影響的。從83年開始到了出國這段時間,實際上我已經對文字不相信了,因為我感覺文字不能表述物質世界
后來我就開始研究其他物質材料做作品一直到人體材料,最近又揀起了文字是這樣一個轉化過程。
純粹的藝術創作,重要嗎?
房圣易:當下華裔的著名藝術家的藝術創作,可能對藝術史很重要但是對于社會公眾來說幾乎是默默無聞的。在藝術國內可能具有國際影響力,但是對于整個公眾,依然是影響很小的。在這樣的情況下,純粹的藝術創作,還重要嗎?它對于現在的社會還有什么價值?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谷文達:我一直認為,各種行業都需要特殊才能。我感覺視覺藝術是一個很小的范圍,從美術史的角度來說,達芬奇、從米開朗基羅那個時代沒有電影,沒有網絡、沒有電視,沒有動畫,或者是游戲機這種東西,所以你一談到藝術,大家還是會常常說,“哎喲,藝術需要天才,需要一個特殊的才能才能創作。”
當今這么多的媒介。媒材發掘出來,社會的發展,人的發展,那么藝術變成了一個很小的范疇,它存在的可能性,也基本是不超越它的專業范疇的。我想這個事情應該是一個正常的現象。
房圣易:當代藝術的創作是不是對這個社會可以產生更大的影響力?這些常人看來有時不易理解的藝術如何與公眾發生跟更多的聯系?
谷文達:我想美術的優越性應在于它有市場,有一個收藏機制有一個體系收藏。對我而言,我更關注藝術家怎么樣才能使自己得到更多的關注。下面是我多年來的一些經驗總結:
首先,藝術作品里面必須涉及的是社會、政治、文化的主題,而不僅僅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這一點很重要。
其次,它必須有觀眾的參與,有社會的教育功能。通過美術館、畫廊等展示場所,使觀眾參與到作品中。不是說觀眾就是在你作品前欣賞一下,你作品必須和觀眾一起,共同創作,相互關聯。
再次,我認為當代作品必須走向波普、大眾文化。除了參與、作品的主題和政治、社會、文化發生關系,當代藝術也應該成為“當代的波普藝術”。就像現在的“山寨文化”會有一個很大的市場一樣,當代藝術也會有廣大的觀眾市場。


除此之外,我很難想象當代藝術、傳統的文人藝術,還會有跨越他自己專業能力的范疇,這是我自己的一個想法。
藝術一定是屬于有權、有錢階層的!
房圣易:大部分藝術創作本身是不產生經濟效益的,必須要有人購買收藏才能夠產生經濟效益。在這樣一個資本的時代,您是怎么看待藝術與贊助人之間的關系?
谷文達:我想還是從歷史文化的角度來解釋。我不談其它的文化,就談“視覺藝術”,繪畫,雕塑等藝術和政治寡頭,經濟都有密切的關系,藝術離不開贊助人。
最早的時候,藝術是靠教會,宗教的。比如米開朗基羅,他畫西斯廷教堂壁畫,要是靠宗教來維持他的生計的,他創作的藝術品是屬于宗教的。從宗教漸漸的演化,藝術開始依靠皇室、貴族。比如莫扎特。貝多芬,他們需要取悅于皇宮貴族,皇室成了這個階段的藝術贊助人。然后就是法國的“啟蒙運動”,把藝術規劃為群眾、老百姓,公眾的,但這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就過去了。最后,就是現在的情況,不僅是中國,整個世界也是這樣的一種狀況?,F在藝術是屬于有錢階層的,是屬于藏家的。
從另一個角度講,藝術的市場一定是屬企業集團的,屬于政治的。這些贊助機構或個人,一定是企業或國家的,當然企業也包括私人,一定是這樣的情況。那么藝術一定是屬于有權,有錢階層的。和過去完全從屬于宗教、從屬于皇族是一樣的。
經過法國的“啟蒙運動”,藝術基本上具備了兩種功能一種是從屬于有錢階層,政治寡頭的。一種是屬于公眾博物館,公眾美術館的,在那兒展現是為觀眾看的。實際上在中國這種情況才剛剛形成,我感覺它還是在一個萌芽階段。
房圣易:您的意思是藝術應隸屬于某一個階層,藝術應該是有一個服務主體的。
谷文達:藝術的導向,服務主體是雙向的。作為一個贊助人,一個企業集團、一個政府的文化機
構、一個基金會收藏藝術品。然后在對公眾展示,向公眾開放,實際是雙向的。假如能做到這一點,他就成熟了,我們這個體制現在還沒有建立。
從我個人的感覺,可能還要幾代人的努力,才會變得成熟,變得體制化,變得更系統。很難想象中國那些企業家、公司的老總能100%全部做慈善,他們很難做到這一點。因為中國有一個很強大的概念,就是家族承傳,怎么處理遺傳的整個體制結構,中國還處于剛剛接觸的一個階段。
價格一定是最好的結局!
房圣易:面對公眾用金錢的尺度去衡量藝術品,公眾處于對金錢的崇拜而不是對文化的認同去看待藝術時,您會有什么感覺?會有悲傷感或者難以接受的情況嗎?
谷文達:不會有的。我認為藝術除了自身的規律外,還受其他價值規律的支配。比如說架上繪畫一定會從尺寸,榮譽收藏,保存等幾個客觀條件上,符合一般買家的可能性。比如保存。很多中國,東南亞藏家收藏油畫,是因為有這樣一種心態?就是油畫比中國畫值錢,它是西方的,這是崇拜西方文化的一個形態。
崇拜西方也正常,對于就近幾百年的歷史來看,從穿的鞋子到發型有哪一樣東西是中國的。你可以舉一個例子,說火藥是中國的。那么火藥之后這么多的發展,比如導彈,核武器、火箭,全是西方的發明,所以崇敬西方很正常。
從市場經濟的角度來說,價值標準以市場經濟為主導,在一個資本主義社會里面,價格一定是最好的結局。價格到一定的高度,有它炒作的成份,也有它合理的成份在里面,就是它是有藝術價值的一面。炒作這些的人都是聰明人,不會拿著一張沒有價值的東西把它炒到天價,一定會有合理的,一種獨創的成份價值在里面。
生活是最重要的!
房圣易:還記得曾經看過其它媒體有一篇對您的報道,負載了大量的圖片,是您在美國和夫人小別墅的照片,家里面有很精致的家具設計。您一直在從事藝術的創作,這樣的居家環境跟你們的藝術素養應該是有關系的,你感覺藝術在你的生活里面會有很大的影響嗎?會使生活的品質有所提高嗎?
谷文達:家里的家具都是我的夫人設計的,她是很出色的室內設計師。30年的藝術創作生涯,我太投身于藝術。我們曾經談到的一些問題,就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一樣。我一直說,我可以忽視生活,但決不能忽視藝術,感覺藝術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而十幾年前我有一個頓悟,一個很自然的轉向,我感覺生活是最重要的,不管任何專業都是一個副產品。
房圣易:您在美國生活了很多年,也就是說,對您來說“最重要的生活”已經是在美國的生活了,這一定影響了您所說的“副產品”,也就是您的藝術創作。
谷文達:從創作的角度來說,假如我不去美國待20多年,可能我就不能有那樣的作品,不可能有《碑林》的文化翻譯。因為你在中國每天接觸的都是中國的環境,在紐約每天接觸的都是各種不同的人種和文化。再加上在各地做展覽,你接觸的都是和你自己不同的文化環境,不同語境的事物。所以它促使你想到怎么去統治,占有這些文化,這就和生活有關系。
我到了紐約的第二年,才開了我一輩子的第一個銀行戶頭。在美國沒有銀行戶頭是沒法生活的,我感覺銀行是一個龐然大物,很可怕。我還買了一套西裝,到銀行去開戶,好像怕別人拒絕一樣。
在實際的生活。大家都在談房產,都在談物質可能性,鋪天蓋地的,你到哪兒去,無論是電車上,地鐵里、出租車上聽的都是這些東西。記得我從小學到研究生,一分錢都不用付,沒有學費?,F在大家都在討論生活多貴,一個孩子就夠了,兩個孩子都交不起學費,就是什么都要錢。記得我離開中國的時候,還沒有一個銀行帳戶,因為和錢沒有關系,而且也沒有商業化。作為藝術家完全是為藝術,或者是為政治的藝術。關于生活的影響,是得益于我妻子的。她是一個大家族出身,從小各方面就很優越。她的創作,她的才華,她的品質,都體現在她的設計中。實際上她把藝術文化帶到了家庭生活,我們家庭的生活實際上是一個藝術生活,因為每一個細小的部件,每一個家具基本上都是她設計的。
我是中國公民
房圣易:您在美國生活了20年,有了美國夫人,那您現在的國籍有變化嗎?
谷文達:我很清楚,我在美國再生活50年,我就是拿了6本美國護照,我還是中國人,我還是黃皮膚,所以沒有必要。這一點,我有很多同學去美國都去20年了,現在很后悔,回來以后要到公安局報道,因為中國沒有一個機制,你可以再轉回中國護照。舉一個例子,第一屆廣州三年展我去參加了,我做了一個行為藝術。策展人王璜生說:時間太晚了,你做一個行為藝術,現在要到文化部備案。我說:我是中國公民,護照給他看。他說:那行,你做吧。
房圣易:為了在美國生活的更便利,很多人都入了美國籍,您是刻意不加入的嗎?
谷文達:兩方面,一方面是因為我對這個不在乎。我整天在創作,不在乎這個。第二個方面,我感覺我還是中國人。我再怎么變,變一個護照我還是中國人。我有綠卡,我所要的生存的實際功能,綠卡上都有了,唯一的就是我不能參與投票。我投一票,對總統有什么影響?
除此之外,美國的社會是一個相對自由的,是一個包容性的。反過來說何必呢,我現在回來多好。唯一的不方便,就是我到任何國家都要申請簽證。假如說我拿美國護照,我到任何國家都不需要。但是我想將來在中國和其他國家的交流會發展,可能將來都會方便?,F在一般的游客就是交押金就出去了,都不是問題。
這是一個高度完美的結合!
房圣易:現在我們能看到很多商業奢侈品的品牌,像一些服裝。汽車、美酒、瓷器等等,都會去美術館做他們的產品發布會,做發布會的時候會完全以藝術的名義,或者請藝術家與他的產品結合,把自己的產品,把自己的品牌文化完全提升到藝術的高度,來營銷他們的品牌。您是怎樣看待這種現象的?
谷文達:我認為這是一個市場策略。比如阿瑪尼為了在古根海姆做一個回顧展,大概捐獻了400萬美金,后來又挪到上海美術館去做。古根海姆還做過一個BMW(寶馬)摩托車的歷史展,從最早一直到現在的寶馬車型的呈現。
這里面就體現了他們商業炒作的完善性。因為它是一個高度完美的結合,這就是最理想的設計和最實用的物質高度完美的結合,符合了大家對實用物質的精神向往,同時給美術館帶來資金贊助。
另外一點,比如在美術館怎么可以做這樣一個大商業的炒作,其實他背后帶來的是對文化事業的贊助。假如說中國美術館做這樣的東西,同時他可以衍生出幾個其它的展覽,實際上就是因為贊助了。比如美國古根海姆博物館一個“回顧博伊斯的獎”,為什么找博物館?就是說明我們的品牌衣服和美術館是一樣的精美、完美。這真是一個很好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