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天
文海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從儲能艙旁直起身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20分鐘前,飛船闖進了一條隕石帶。一塊隕石躲過了防衛盾,擊穿了儲能艙兩寸厚的艙壁。漏洞是不可能堵上的,十幾分鐘內,可供飛船飛行四個月之久的燃料已經撒播在茫茫太空中,成了一條若隱若現的光跡。
我轉過身來,看見冰兒怯生生地站在一邊,臉色蒼白,我伸出手握住她那冰涼的小手。
“情況很糟嗎?”冰兒輕聲問道。
“別把事情想得那么糟,”我試圖露出一個微笑,“沒什么大不了,飛船上是有儲備動力的。嗯,干嘛不回去和沛沛把那盤棋下完呢?”
我安慰冰兒,心卻在往下沉。儲備動力是供緊急情況時使用的,不用計算我也知道,它會使飛船以幾何速度加速耗盡儲備動力,然后飛船只能靠慣性飛行,即使能和地球派出的救援飛船會合,那也是四個月后的事,而飛船上的食物、空氣和水只能讓我們維持兩個月……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我心力交瘁,站在沛沛面前。沛沛是飛船主電腦。我知道它的計算結果是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答案,但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
“文海指令長,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你是有7年航行經驗的宇航員,王冰是個剛高中畢業的女孩,她甚至不會使用飛船應急操縱系統。把她留在飛船上,存活率幾乎為零……指令長,我還得提醒你,你只有144小時的時間:這是極限時間。在這之前,王冰必須死去,否則飛船上的生存條件消耗過多,無法讓你堅持到與救援飛船會合……”
我昏昏沉沉,離開了電腦控制臺,這答案使我驚惶和痛苦。144小時,相當于6天,6天內我會忍心殺死她嗎?
在船塢上認識她時,我為什么要答應帶她航行呢?是為了讓她尋找詩與音樂交織的太空,還是為了她那清純的小臉、懇求的眼神呢?如果可能,我寧愿毀滅自己也不愿毀滅她。
但這是不可能的,冰兒從沒摸過操縱桿。沒有豐富的經驗,根本無法控制失去燃料的飛船,只要遇上一股微小的宇宙塵渦流,就能讓飛船團團打轉,迷失方向。讓她一個人留在飛船里,冰冷的太空中,等待她的也只有死亡。
不,我會找出辦法來的,在理智和感情之間,一定會有另一條道路。
沛沛編制有一套感情程序,這套程序總是使沛沛不能選擇最佳的方案。這點經常令它感到苦惱,它不明白人類為什么要編制這么一套程序來擾亂它的思維。但是這一次,這套該死的程序再也不能左右沛沛那嚴密的邏輯系統了,畢竟它的最高指令是保障飛船人員最大限度的安全,我們必須服從它的決定。如果飛船指令長仍然沒有行動的意圖,那么,最高指令將會賦給它行動的特權。
王冰
飛船離開隕石帶已經5天了,文海指令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他整天待在主控制艙內,用一臺小計算機發狂似地計算著。他為什么不使用沛沛呢,我看見他好像和沛沛吵了一架。是上回那顆隕石惹出的亂子嗎?我問了他兩次,他都不肯回答我。文海肯定在瞞著我什么。
我心神不定,又輸了一盤棋。真奇怪,沛沛這兩天的攻勢越來越凌厲了。按照編排的程序,輸贏比率應保持在4:6才對。
我嘆了口氣,關上對弈機。
“王冰,馬上到后貨艙來,指令長找你。”艙頂蜂鳴器突然傳來了沛沛冷冰冰的聲音。
我有些奇怪,站起身來向后艙走去。后貨艙是空的。文海叫我去那兒干什么呢?他發現了什么嗎?
貨艙的門是開著的,里面顯得空蕩蕩的。我遲疑了一下,跨了進去,身后的門無聲無息地合上了。我面對空蕩蕩的艙房,忽然感到一陣害怕:“沛沛,指令長在哪兒?有什么事嗎?”
沛沛沒有回答,艙房里卻傳來一種持續不停的奇怪的尖嘯聲。我搞不清楚那是什么聲音,但很快我就明白了,那是空氣沖出閥門的聲音。通往太空的氣壓閥門被打開了,艙內的空氣在巨大的氣壓壓迫下迅速流失,尖叫著消失在太空中。
“不,沛沛,別開閥門,我沒穿宇航服。”我驚恐地拍打著艙門叫道。一陣深深的恐懼突然攫住了我:沛沛想要殺死我,它為什么要這樣干?為什么……我的眼前一陣發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文海
我用萊姆不斷地向四周發出求援電波,希望能聯系上一艘路過的飛船,雖然這是條寂靜的航線,四萬光年以內沒有任何飛行器,我還是不肯死心。
萊姆只是一臺沒有智能的計算機,但我卻不打算使用沛沛來做這項工作,我已經不太相信它了。
后艙傳來一陣輕微的不易察覺的噪音,我好像聽到氣壓調節閥門滑動的聲音。宇航員的敏感讓我跳了起來,一個念頭閃人我的腦海:沛沛會對冰兒干些什么。
“指令長,請別擔心,這次損失的空氣將是少量的,不影響你的回航。”沛沛的聲調聽不出一絲情感,這家伙果然關閉了感情程序。
我沖它大吼:“你在干什么!快關上閥門,她會死的!”
沛沛冷漠地回答:“指令不可更改!”
我不顧一切地撲上總控制臺,想切斷沛沛的電源。
“沒有用,指令長。最高指令賦予我權力,現在飛船上一切歸我指揮。”
怎么辦?我汗如雨下,兩分鐘內不能制止沛沛的話,冰兒就會死。我的肘部觸到了掛在壁上的一件冰冷的東西。沒時間多想了,我抄起了那東西,對準了沛沛的大腦光子處理器。
“指令長,你應該考慮……”失去了感情的沛沛的語調里居然流露出一絲驚慌。
來不及了,我咬著牙扣動了那支防暴能量槍的扳機。
我砸開貨艙的大門,空氣組成的旋渦呼嘯著闖了進去。我找到了倚墻坐著的冰兒,她還活著,一切都該結束了。我把她抱了起來,親了親她的額頭。冰兒虛弱地張開了眼睛,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她想說什么,我止住了她,把她抱到臥室的床上,俯身拉上被子,柔聲說:“你先休息一會兒。沛沛出了一點差錯,我已經切斷了它的電源。現在沒事了。”
我起身給她倒了杯涼水,遞給她兩片鎮靜劑,看著她乖乖地服下:“好好睡一會兒,好嗎?”
王冰
文海拉上艙門,走了出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艙道中漸漸遠去。我從口中吐出那兩片藥,坐起身來。從后艙帶來的恐懼還未消退,腦子雖然有些麻木,但還能清楚地看出文海臉上隱藏著的深深的焦慮。
沛沛為什么會出差錯?那顆隕石究竟給我們帶來了什么樣的災難?文海在瞞著我什么?我要去問沛沛。
我看了看宇航鐘,現在是14點正。文海要去氧氣再生艙給飛船調節空氣,我有40分鐘的時間。
在到控制艙的路上,我聞到一股刺鼻的燒焦味。控制艙內更是一片零亂,破碎的電腦殘片四處橫飛。誰都看得出來,沛沛絕不僅是被切斷了電源——它再也不起作用了。
我木然地蹲下身來,機械地收拾著殘片,腦子里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吶喊:發生什么事了?……我盲目摸索著,雙手忽然碰上了一個堅硬的方盒子。我定了定神,這是沛沛的主存儲器!
文海
沛沛說得不錯,損失的空氣并不多。我們可以安靜地度過兩個月。兩個月后將會怎樣,我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
飛船內必需的氧氣很快補充完了,我最后檢查了一遍氧氣存量,轉身打開艙門,我一下子果在了門邊。
冰兒斜倚在對面的艙壁上默默地看著我。我說道:“你不是吃過藥了么?怎么不在艙房里休息。”
她抬起小臉輕聲說道:“我把藥片吐了。我只是想和你……說說話。”
“不行,”我沉下臉,“先回去睡覺,有話醒了再說。”我抓起她的手,想拉她回去。冰兒踉蹌了兩步,甩開我的手,站住了。
我轉過臉,想發火,卻發現兩行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滾了下來。我慌了手腳,忙問道:“出什么事了?”
冰兒張大眼睛望著我,長長的睫毛上掛滿淚花:“我找到了沛沛的電腦磁盤,萊姆能告訴我上面存儲的信息。”
噢,真該死,我居然忘了這一點:“冰兒,別擔心,沛沛不一定……”
冰兒打斷了我的話:“其實你用不著責怪沛沛,它雖然有感情程序,終究不能理解人類……”
我忽然發覺冰兒的手越來越冷,她的話聲也越來越低。我驚疑地問道:“冰兒……你服了……”我哽住了喉頭,說不出話來。
RX理想劑是供宇航員在毫無希望的情況下使用的,它能讓人沒有痛苦地死去。
冰兒靠在我的身上,無力地點了點頭。
我摟緊了冰兒,淚珠滾滾而下。
冰兒露出一絲笑容:“我希望……能多陪陪你……可是……”冰兒的話聲低若蚊語。
話還沒說完,手無力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