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可剛
避諱文化在中國源遠流長,關于如何避諱,《禮記·典禮上》記載:“卒哭乃諱。二名不偏諱,禮不諱嫌名。”即不避同字或同音。據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記載,南北朝時期,士人極其注重家諱,不但要求二名偏諱,而且還要避嫌名。但同時又存在著不少父子、長輩和晚輩之間不嫌同名的現象,即二名不偏諱,不避嫌名。陳垣先生在其《史諱舉例》第五十三《南北朝父子不嫌同名例》中,就列舉了不少這樣的例子,稱之為“此南北朝風也”。然就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筆者認為尚有進一步補充論證之處,原因如下:
(1)與宗教信仰有關。據陳垣先生《史諱舉例》載:“晉王羲之子知名者五人:曰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獻之,獻之嗣子靜之,祖孫父子皆以子為名,不以為嫌也。宋王弘之僧達,孫僧亮、僧衍,從子僧謙、僧綽、僧虔,從孫僧祜,叔侄皆以僧為名,不以為嫌也。”《宋書》卷四二載劉棉之長子慮之,中子式這,少子貞之。卷四五也載王謙之子應之。父子皆以子為名,不以為嫌。之所以出現這種父子不嫌同名的現象,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和宗教信仰有關。
陳寅恪先生在其《天師道與濱海地區之關系》一文中指出:“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雖不能詳細,要是與宗教信仰有關。王鳴盛因齊梁世系‘道、‘之等字之名,而疑《梁書》、《南史》所載梁世系倒誤(見《十七史商榷卷》伍伍《蕭梁世系》),殊不知此類代表宗教信仰之字,父子兄弟皆可以命名,而不能據以定世系也。”據此,王羲之父子應為信奉道教之世家。《晉書》卷八十《王羲之傳》云:(王羲之)曾“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次(子)凝之亦工草隸,仕歷江洲刺史、左將軍會稽內史。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孫恩之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既不設備,遂為孫恩所害。”可見,王氏父子都信奉道教。又據南宋周密《齊東野語·避諱》記載:“王羲之父諱正,故每書正月為初月,或作一月,余則以政字代之。”又可見其很注重家諱,從而可以更加肯定其家庭不避“之”字與信仰道教有關。
至于南朝宋王弘家庭,據《宋書》卷四二《王弘傳》載:“王弘字休元,瑯琊臨沂人也。曾祖導,晉稱丞。祖洽,中領軍。乃南朝有名的世家大族,理應注重家諱”。但據《高僧傳》卷七《宋京師龍光寺竺道生傳》載:“王弘、范泰、顏延之,并挹敬風猷,從之(竺道生)問道。”同傳又載:“(王弘從子)王微以生比郭材宗,乃為之立傳,旌其遺德。”《高僧傳》卷八《齊上定林寺釋僧達傳》載:“瑯琊王僧達才貴當世,藉遠風素,延止眾造寺。”《高僧傳》卷十三《齊東安寺釋曇智》載:“宋孝武、蕭思話、王僧虔等,并深加識重(釋曇智)。僧虔臨湘州,攜與同行。”可見,王弘之家族與佛教有密切關系,為信佛之世家,其宗教也反映到名字之中,用和佛教相關的這,如“僧”、“曇”等字來命名,長幼都可為之,毫不以為諱。而且這種以“僧”、“曇”和佛教相關的字來命名的現象,在當時社會比較普遍。
由此可見,南北朝之時,世人常用與其宗教有信仰相關的字來命名,信仰道教之人常用“道”、“之”、“靈”等字;信仰佛教之人常用“僧”、“曇”、“惠”等字來命名,父子等長輩、晚輩都皆可為之,即便是世家大族也不以為諱。
(2)與民族出身有關。西晉滅亡之后,北方少數民族紛紛進入中原地區,因此在北方可能還流行著少數民族的語言。道武帝時,晃懿“言音類帝”,“以善北人語,為黃門侍郎。”(《北史》卷八九<藝術>上《晃崇傳附弟懿傳》)魏末于謹因能“解諸國語”(《周書》卷一五《子謹傳》)而受到重用。顏之推《顏氏家訓·教子》篇云:“齊朝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言及弱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既然在北方流行著胡語,那么漢文化所特有的避諱文化,如果少數民族統治者漢化程度不高,也不會太重視。據陳垣先生《史語舉例》所講:前秦苻堅字永固,而其長子又字永道;北魏獻文帝名弘,其子孝文帝名宏,皆不避家諱,甚至有的名字完全相同,如安同父名屈,同長子亦名屈。細考其民族出身,可以發現他們是胡人。苻堅祖苻洪“略陽臨渭氐人也。”(《晉書·載記》)卷一一二《苻堅傳》)。
少數民族的統治者在進入中原后,隨著登級稱帝,漢化程度的加深,也要講究避諱。清朝周廣業《經史避名匯考》卷十一云:“賈思勰《齊民要術》注蘭香者,羅勒也,中國為石勒諱改,今國以名焉,且蘭香之國,美于羅勒之名,故既而用之。”還有一些少數民族統治者對其先輩也要避諱,而且有的還極為嚴格。北齊高祖高歡,父名樹立。據《北齊書·杜弼傳》云“相府法曹辛子炎諮事,讀署為樹,高祖大怒曰:‘小人都不知避人家諱杖之。弼進曰:‘禮,二名不偏諱,子炎之罪或恕。”高祖罵之曰:“眼看人瞋,乃復牽經引禮。叱令出去。”
(3)和家族出身有關。一般說來,世家大族如無特殊情況(如宗教信仰等)都很注重家諱,《顏氏家訓》卷二《風操》篇云:“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與沈氏交結周厚,沈與其書,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又云:“(北齊)尚書王元景兄弟,皆號名人,其父名云,字羅漢,一皆諱之,其余不足怪也。”這樣之人,肯定不會讓子孫與其長輩犯嫌名與偏諱之事。
而陳垣先生《史諱舉例》云:“南齊蕭道成,字紹伯,其父承之字嗣伯,父子同字,不以為嫌也。且蕭道成父名承,而其第六子又封承安王,父子祖孫不避嫌名也。”又云:“宋明帝名彧,其子廢帝名昱,父子不避嫌名也。”但據《南齊書》卷二《高帝紀下》載:“(蕭道成)召司徒褚淵、左仆射王儉,詔曰:‘吾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藉時來,遂隆大業。”《南史》卷一《宋本紀上第一》云:劉宋建立者劉裕乃“彭城縣綏輿里人,姓劉氏,漢楚元王交之二十一世孫也。彭城楚都,故苗裔家焉。晉氏東遷,劉氏移居晉陵丹徒之京口里。皇祖靖,晉東安太守。皇考翹,字顯宗,郡功曹。”又云“帝素貧,時人莫能知,唯瑯琊王謐獨深敬焉。”可見,宋、齊皇室出身并非世家大族,對避諱有時要求也不會太嚴格。
總之,南北朝時期父子不嫌同名這種現象的出現,是有其特殊的時代和環境背景的,但在后來的封建社會,特別是唐宋以后,這種現象就比較少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