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代新宇
遙遠而高貴的納蘭容若,像云際高飛的一只多情的鳥,纏綿悱惻的顧盼聲中,攜走的是人類應有的對家國、情事最后的一抹真誠和癡心。對于這樣一個以情伺心、或癡或悔的豪門貴胄,以富賈野朝、權傾天下的家事背景令人唏噓的翩翩公子,我所應有的,除了來自納蘭詞的那份月的傷心、花的情濃和水的清臆之外,就是對人類真情的無尚信賴。不識納蘭的時候,曾走過他的翠湖小筑,那個上莊水庫岸上的小小宅院和幾處亭臺顯得荒涼而粗陋,在三九的寒風里,連留影的欲望也被光禿的水岸和清冷的濕地打散。走過也就走過了,因為不相識,也就不曾留下些許記憶。
十幾年來不再讀書訪句的我,偶然間讀到關于納蘭詞和容若本人的介紹,立即被深深吸引。錦書無聲中,仿佛能見一個將愛情推向人類情感高嶺之巔的騎射男兒,吟詠著“誰念西風獨自涼”、“斷腸聲里憶生平”、“故園無此聲”的詞句,悠涼款款的儀態,讓大清高貴,讓天下人高貴;讓大清孤寂,也讓天下人從此孤寂。納蘭的情終古無人可及。
又一個偶然,我對家住的海淀北部新區旅游帶發生興趣,在一幅地圖上競不期然看見“納蘭性德紀念館”幾個字。遂驚喜萬分,高貴遙遠的納蘭故所,如夢似幻的明珠花園,那處曾經纏綿出清新雋秀、哀感頑艷傳世之語的地方,竟然與我近在咫尺。
不知,咫尺即天涯,知了,天涯亦咫尺。人生際遇多在不期然。我無法想象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真的有水源充沛,河湖相連,菱荷舟帆、平堤沙岸,或“十里湖光載酒游”,或“平堤走馬披春風”嗎?
一路尋去,是京北獨有的田園風光,遠處的西山在云霧里展顏,探看朝代更迭的歷史風云;近處是翠湖濕地的逶迤水岸,秋水盈盈,野渡無人,不知閑舟待何人?只有楊柳依依,似迎舊日多情客,只可惜山水依舊,物是人非,留下感慨無限。
驀然間,那一處亭臺似曾相見,仰慕的納蘭園竟是去年的那一處平常風景。已然是酒旗招搖,成了納四海客的旅玩之所。小小庭院里,仍是朱門青瓦,幽門緊閉。因這小宅院要建成紀念館,所以納蘭遺留的十幾件真跡無緣謀面。一個鈕轱轆氏的后裔重金買下這片宅院,立志在此宏揚滿清文化,以納蘭容若的顯要家事和不古詩文,以納蘭家的祖傳秘方制藥釀酒,招待四海癡迷容若的俗客。容若善工詩,為世人不知,據說他另有三百多首詩尚未面世,也許,這個鈕氏家族的傳人會待價而沽,要掀起新一輪的容若熱吧。如今的納蘭園只借了納蘭的聲名,容若的詩情早已隨水作古,納蘭的情致無計復還。容若的宅院里,實在沒有什么令人稱奇的物件,你不得不打消到此接近容若的念頭。
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的納蘭容若,也許曾在這柴門外蘭舟推岸,襟下古河水悠悠東去,遠望杏花微雨西山,身往雕梁畫壁的大覺寺,心事幾重重里問盡知己誰是,何處天涯路?也許,他就曾在這幾間清凈瓦舍里,脫盡富貴塵污,捻燈撥燭,以如神俊筆懷念他的如花美眷,思念他的玉貌紅顏,寫盡人間閑愁并蒂情?也許,就在這樣的初冬時節,他曾駿馬揚鞭,告別此處的一程山水,身向榆關那畔,去尋他沒有聒噪世音的祖籍故園,撫慰他遠離故土的憂心?這個如歌如泣的青年才俊用溫婉綿順、至情至性的語言告訴后人,棄人世飄搖之舟登岸,縱有萬千不舍,與其浮華惶惶一世,不如憐取眼前光景,珍重人間好花天。
納蘭容若,似憂郁溫情一夢,夢醒處,山水有心,云天有信。而他仍像天際的一只潔白的雁,那樣孤高地、癡情地優雅飛過,留下可望而不可及的、玉樹臨風般令人心醉的身影,在歷史和文化的廣宇間燦若河漢,卻宛如流星飛逝。
珍重,人間好花天!
邈似羲皇人
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晉·陶潛《與子儼等疏》
能遺世獨立者,自古并不多得;能于亂世間持節清揚者,亦是罕見。
滿清三百年泱泱國祚傳至宣統。已是黃昏落日,落木飄零。恭親王府萃錦園中的海棠依舊燦爛如霞,城春草木又安知亂世憂患。被光緒帝賜名“溥儒”的溥心畬先生,是叱咤朝野的恭親王奕訴之孫。皇室貴胄、鐘鳴鼎食之家的王孫,曾經目送大清王朝百年基業的最后一抹落日余輝永沉綿延西山,以隱居者和滿清遺民的身份于世事更迭的塵囂里抱守素心,一心弘揚傳統國學和傳統藝術,堪稱是一代國學藝術宗師。
堂堂恭王府能育出一個飽覽群書、字畫精湛、能七步為詩的聰明晚生本不足為奇。奇在這位皎如玉的王孫無師自通的杰出的藝術悟性。宣統皇帝遜位后,17歲的溥心畬結束了錦衣玉食、一呼百應的王府生活,隨其母隱居北京西山戒臺寺。恭親王府收藏在寺內牡丹院的大量古籍書畫,俯仰無四鄰、日與古松居,仿佛羲皇之世的古剎時光,家國已去、故人離別的惆悵緬思,激發了青年溥心畬書畫吟詠的無限熱情。溥先生自述道:“因舊藏名畫甚多,隨意臨摹,亦無師承。喜游名山,興酣落筆,可得其意”。從此,這位貴介公子在薊門霜落、榆塞秋高的歲月里不期然與書畫結下了一世宿緣。
一生情系古典、醉心于空靈藝術的舊日王孫,憑借卓爾不凡的藝術稟賦和十數年間師法前人與師法自然并重的反復研習,自修成為詩書畫三絕的藝術名家。1924年,當29歲的溥心畬結束西山的隱居生活重返萃錦園,于昔日王府雅集四方騷人墨客談詩論畫之時,已然以大家風范出世著名。
而此時,風起云涌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了美術革命與寫實主義思潮,中國古典藝術尤其是書畫藝術的存在價值受到空前的挑戰。徐悲鴻、劉海粟等藝術家大力倡導走中西藝術結合的道路,張大千等亦正忙于海內外的聲名和藝術革新。溥心畬先生作為一位淳厚的普通傳統文人,依然保持對中華恢弘文化的自信和執著,于青燈紙窗下不倦地臨摹那幅宋朝神秘的無款山水,結那些空靈深蘊的詩詞,揮灑那些達心達意的墨字,沉醉于他一世以之依心的古典藝術,并賦予它更新的文化內涵。
溥先生遠離宗族復辟的政治漩渦,鬻畫課徒,詩書畫三事日習不輟。其畫作繼承光大了沉寂幾百年的北宗山水畫藝,同時兼得南宗神韻,并獨得心法,一掃“卑弱濡懦之習,胸無俗念,故風神之雅,一洗近百年繁雜單寒之體”;其文“直追六代,詩則直追盛唐,根深華茂,沉麗深醇,非時流所能及也”;書則“斂宏肆于鑊矩之中,鏤骨力于風神之際,為近代所罕見”。臺灣學者徐復觀先生對溥心畬藝術作為進行了準確的點評,并歸結為其藝術成就貴在一個“格”字,而“格”的高下取自作者之心。(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
1925年,半路出家習畫并無師傳的溥心畬結識了自幼玩墨的國畫名家張大千,兩位宗師自此開始以畫論友的終生友誼。1926年春,啟功先生目睹了一個認為是自己平生受到最大最奇、使他茅塞頓開的場面:當西府海棠吐艷之時,溥張兩位大師聚于萃錦園中,鋪紙研墨、互擲筆管、共繪一畫,兩三小時內合作畫卷數十幅,動作之迅速,思維之敏捷,技藝之精湛一驚四座,風
雅傳奇瞬間傳遍煙云京華。自此,書畫界流傳起了“南張北溥”之說,民國天下的筆墨江山即被溥、張二人各占了半壁風流。張大千先生曾經如此評價溥先生的作品:“柔而能健,俏而能厚,吾仰溥心畬”。大千先生的惺惺之意溢于言表,這段筆墨佳話也經久流傳。
溥先生一生陶泳在中華沉淵如海的文化積淀里,潛伏于中正和合的入世修為間。夢里河山已是空離鏡影,祖上的驍勇英功已成橫空衰草,如此欲投無路、欲倚無依的凄涼境地里怎樣走出一個厚重灑脫的石濤?怎樣走出一個清奇靈怪的八大山人?亦能怎樣走出一個同樣終生懷著故國情思的溥心畬?山水寄情,詩書養性,或唯有尺牘硯端的造化靈秀才可撫慰桑梓斜陽的無限挽思,而家國天下的錚錚豪氣在顛撲無門時,只一心借得尺素狼毫的柔軟來化解。
盧溝橋事變后,北平淪陷。溥心畬斷然拒絕日人高價索畫的要求,自號“西山逸士”、“羲皇上人”再次避世隱居,以免去多事之秋的紛紜騷擾。此后10余年,大師遍游大江南北。山河破碎的凄涼、民生寥落的境況,奈何不得大千造化的風骨神韻、恬靜壯美,這樣的意念入得了詩畫,便寫出了澄懷味道的精神。
清寂正道與仁和博愛是溥心畬作為傳統文人應有的面對世事的態度。向來不問政事的溥先生為了滿蒙藏等民族的利益,曾向南京政府提出民族地位平等的請求,上書蔣介石為滿族人民爭取平等,反對丑化和歧視。親身體味到了國之憂與民之患的藝術家,將自身的深刻感悟表現于詩畫,便是借得山水,對完美的心靈及和諧的世道進行謳歌和追慕。以設色淡雅、意境悠遠、寧靜清朗的筆調繪出最深的心事,正是歷代文人畫家所致力追求的境界,溥先生深得了其中三味。因此與狷介放曠的張大干之絢爛幻放的作品相比,溥先生的作品單純澄澈、透亮清寒的畫意越發接近一個“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渾然一體的自在境界,那樣的境界,必是一顆滌凈塵世染污的淡定之心一生追慕的理想桃園。
1949年,溥心畬偶入臺灣逃避政治洪流,從此便再無緣歸返。流離生活的清苦和功利人心的叵測未能阻止他的書畫藝術抵達預想的高峰,大量藝術含量極高的書畫作品以及《西山集》、《寒玉堂文集》、《華林云葉》等文集相繼問世,為后世留下了大批寶貴的精神財富。或溥心畬亦能如張大千、黃賓虹般可于耄耋之年抵達自身藝術追求的頂峰,但他清寂的藝術之路不得不隨68歲倉促人生的結束頓然而止。一段無關世事、純凈執著的桃園繪事生涯,也和著那些依稀的山河舊夢、那些故國離情,于云霞般燦爛的西府海棠的遙念里了然中斷。
或許,在徐悲鴻、魯迅對傳統文化的批判里,溥先生不是一個拿起戰刀除舊迎新的勇士,相反,他以自身對古典藝術的執著追求,在中華傳統藝術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動蕩時期,保護和繼承了前人的偉大藝術成果。正是因為一些如溥先生一樣典型的傳統文人的堅定和自覺,傳統時代的人文精神與價值延續才得以保證。見證、延續與保存了傳統文化,即是大師對這個時代所作的重要貢獻。
“如論先生的一生,說是詩人,是文人,是書人,是畫人,都不能完全有所偏重或遺漏,只有‘才人二字,庶幾可算比較概括吧!”啟功的印象正應舍了這位邈若羲皇人的舊王孫形象。如今多忘的人間早已淡忘了羲皇之人,然而那些曾經的舊日時光,那些舊時影事卻印在了羲皇人純凈的尺牘墨跡里,揮之不去,呼之將來。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