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老年旅游團在俄國獨立日那天,飛抵莫斯科。老年團像我這樣六十出頭的人,便算是很年輕的了。最長者乃南師大老校長歸鴻,快八十了。千萬別小瞧老頭老太們,他們大多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生,學的是俄語,有著濃濃的無法化解的蘇聯情結。為此,國內旅行社要求俄方一定派出高水平的俄羅斯導游,絕不能讓俄羅斯的中國人忽悠了中國的中國人。
還好,范偉沒遇著趙本山,導游是莫斯科姑娘塔麗婭。她那灰藍色的眼睛和栗色的頭發,分明就是從前蘇聯電影中走出來的俄羅斯少女。塔麗婭溫文爾雅,修養極好。這個“好”可是骨子里向外滲出的那種涵養,你想秀都秀不出來。游覽地鐵時,她把團隊帶到了世界上最深的地鐵站,而我們偏要參觀蘇聯時期最有代表性的地鐵站。老頭老太雖不像青年人那樣容易發飆,但確實群情激昂。可被團團圍住的塔麗婭從頭至尾和顏悅色,除了臉色微微漲紅外,并無半點失態,倒顯出我們有些得理不讓人了。
塔麗婭年齡估計不超出二十五歲,也就是說蘇聯解體時,她僅僅六七歲。所以,有關蘇聯的情況,她介紹起來簡簡單單,還摻雜了一些政治笑話。但你說她對蘇共有多少惡感,也談不上,用她的話說,當時年紀還小,要說不滿意就是蘇共不讓信東正教。雖然葉利欽的經濟搞得也不好,但她的家族可以自由地信東正教了。塔麗婭最讓人佩服的是那口漂亮的普通話,盡管還達不到“洋大山”講相聲的程度,但絕對比一般福建人、廣東人要強上十倍八倍。給團隊開大巴的老司機,身材粗短,光頭圓圓。我開玩笑地說,這人就像赫魯曉夫,她哈哈大笑:“還真像那么一回事兒。”純正的京腔!
最后一頓晚餐是在莫斯科郊外白樺林深處一家中國餐館用的。吃完飯,已是晚上八時,大家圍聚在塔麗婭身邊,依依惜別。突然有人提議,唱首歌感謝塔麗婭吧。此刻四處靜悄悄,小河微微泛波浪,白樺樹葉沙沙響著,要唱當然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了。于是所有人的蘇聯情結被點燃了,爆發了,歌聲在樹林中蕩漾,響遏行云。這首歌你可以在卡拉OK唱,在家里唱,在大禮堂和大廣場唱,但你能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嗎?都一大把年紀了,誰還會有第二次呢?有人眼角發紅了,激動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但塔麗婭只是合著節拍擊掌,并未參加合唱。我悄悄問她:“你為什么不唱?”
她說:“我不會唱。”我大惑不解:“你不會不知道這首歌吧?”
她說:“我一直不知道有這首歌,只是帶過幾個中國團,才知道它。”
“你是不是準備學唱一下呢?”我的問題有點反客為主了。她非常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也沒有絲毫不安,仿佛在告訴我,這是你們中國人喜愛的歌,我這個俄羅斯導游,盡可能配合你們。猛然間,我感到一種失落,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彌漫著淡淡的蒼涼。一首在中國傳唱了半個多世紀、凡是上了一點年紀的人都會唱的歌曲,在它的本土竟然“消失”了,甚至新生代的俄羅斯姑娘連學的興趣都提不起來。我迷茫了,究竟是我們的情結太古老,還是俄羅斯的變化太迅速;究竟是我們執著得太癡迷,還是俄羅斯遺忘得太徹底;究竟是我們太多情,還是世界太無情……
(王少華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