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漢語中對“者”字運用很雅:奉使命辦事的叫使者,未剃度的出家人叫行者,有節奏地扭動身體的叫舞者。飲者,為喝酒的人,可能是古時除了一般地喝喝,還有專門陪別人喝酒的,成一種職業。風是元明一路遺下來,悠悠,現在有在家宴請某某人了,要請幾個伴席勸酒的,有什么領導去出席宴會,秘書要一旁保護,出來代酒的。在鄉下,農民喝酒通宵達旦,媳婦們常要來照顧自己的丈夫,但不能入席,只坐在門首聊天,待到屋里的喊一聲xx,xx就進去把丈夫已不能喝下的酒喝下,然后又坐回門首。飲者多不富有,兩袖清風;一肚酒精,鼻子和耳垂子總是紅紅的。他們在街巷走,微風里立即能聞出前邊有了一家酒館,開壇的是清香型呢還是醬香型。
喝酒的理由很多,來貴客了要喝,沒有貴客來一幫賴朋友也要喝,心情高興了要喝,心情不高興了也要喝,天氣好了要喝,天氣不好也要喝。喝酒也就沒有了理由——沒有理由也是個理由嘛,喝!于是買一壺來,有菜就下菜,沒菜干喝。北方人沒見過大海,凡是大一點的都稱海,這是一場海喝。令拳當然要劃的,贏了的不飲輸了的飲,真正的飲者,其實都是想辦法少喝的人。在四川我見過一對逃犯,或許他們是飲者,正飲著酒,公安干警來抓了,他們沿著江邊的小路一邊跑,一邊還揮著手劃拳——輸贏是要見分曉的。
人體的各個器官,都需要一種刺激,酒是水,性卻是火,這水火的煎熬,使酒成了口舌的體育運動。球迷的最狂熱分子到球場,他并不在乎球怎么踢,九十分鐘里竟一直在看臺上跑動,吶喊,或面對觀眾指揮叫號。飲者又都善于吹噓——吹噓是不犯法的——李白的詩與其說浪漫,不如說是將喝酒的吹噓毛病引進了寫詩里,他的詩有了名,他卻說“唯有飲者留其名”,這就又是吹噓。
飲者一般都彬彬有禮,酒席上差不多經歷三個境界,先輕聲細語,再高聲粗語,最后無聲無語。酒畢竟是濁物,即便高人逸士,飲酒享受的都不是清福。現實中飲者會給人許多難堪,如酒后失態,如嘔吐狼藉,如啰嗦不已。但古今所有的文學作品中飲者都是些可敬可嘆可提之人。這或許是文人差不多都能喝酒的緣故。西安城里有一個飲者,文是高手,酒是海量,人稱瘦馬快刀型。他每日都喝酒,喝酒的時候屋梁上的老鼠就聚在那里聞酒香,久而久之,老鼠也有了酒癮。一次出差七天,老鼠酒癮發作,在屋梁上亂跑亂叫,一個個從梁上跌下來死了。
如果讓飲者論說酒的好處,那是能寫一本書的。姑且認同酒和英雄是分不開的,那么英雄和美女又是分不開的,典型的如項羽。人的靈魂是存寄于身子之中的——偉大的靈魂存寄的身子或許很丑陋,偉岸的身子或許存寄著很卑微的靈魂——平時是兩者難以分離。風中的竹,竹在動著,你看不見風,但有風了竹才有動態,竹的動態也就是風之形。酒和美女的作用是使人的靈魂受醉,所以飲和性與身子無關。大街上我們看見飲者打著飽嗝兒醺醺而過,飲者在與分離開的靈魂飄然自在,那身子只是一個“走酒” 。十年前我喝酒的時候,一次是醉了,走出巷口遇見一只狗來咬,我明明白白地感受到我的靈魂在身子之前三米遠的地方,瞧見了狗用嘴咬住了我身子的左腿,還覺得好玩,說:“疼不?疼不?”
酒有時為他人而喝,酒更多的是為自己喝。陽光和空氣是大家共同的,酒是用不著培養和維系的朋友,可以當歌。除了自飲,對飲卻要雙方酒量相當,與酒量太小的人喝著無趣,與酒量大但不醉的人喝也無趣,有的女人酒到喉嚨就變成水了,那也對飲不得:她糟蹋了酒。
人醉酒,也醉茶醉飯,醉他人,也醉自己。社會總是新的,飲者依然古老。
(摘自《長舌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