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聲顯
1963年,我在三大隊修便道。
雖然生長在同一座城市。一同參加了當時叫滇黔線如今叫貴昆線的修筑,卻是到黔西半年后調到一個隊里才認識的。
那天是星期日,我們一群年青筑路工步行了約20公里趕了一次場。下午,在集市的小攤上喝了點酒,就在公路上攔了一輛鐵路施工單位拉水泥的汽車。
鞏莽兒名叫鞏其貴,當時在我們這批一同入路的人中年齡偏大,可能有26、7歲了。他那天披一件藍色細帆布棉制服,左胸衣袋里引人注目地插著兩支鋼筆,瘦高勁健,五官有幾分清俊之氣。很像個小知識分子。開始,我奇怪他怎么會有“莽兒”這么一個綽號,因為在我們家鄉,那“莽”字要作兒化音來念。有莽撞、愚蠢的意思。可是幾分鐘后,我便心悅誠服覺得給他取綽號的家伙真有由表及里洞悉事物本質的能力。
運水泥的車是我們設置石頭路障硬攔下來的。鞏莽兒幫助伙伴們都爬上了貨廂,才推開石頭最后翻了上去……然而,工地到了,汽車非但沒停,反而加大了油門狂奔,無論大家怎樣呼喚哀求甚至擂駕駛室頂均不生效,倒車鏡中的大鼻子駕駛員滿臉一片得意之色。他是想把我們這些強行攔車的暴徒拉回車隊去“幫助幫助”。
路的左邊是陡峭的山巖。右邊是深不見底的峽谷……王胖兒探出身去朝駕駛室猛吐口水,大鼻子目不斜視搖起了窗玻璃。
鞏莽兒火了,他推開王胖兒。將棉制服一掄,貼著前邊的擋風玻璃。使棉衣像下降的幕布一樣緩緩遮住了前窗。“嘎——”的一聲,汽車因為急剎蹦了起來,大鼻子氣急敗壞地推開門鉆出上身:“你們想找死?”
“你龜兒子有膽就開呀!”鞏莽兒一撐貨廂板敏捷地跳了下去,沖大鼻子笑著。露出滿口堅實的白牙。
1964年春末的一個下午,豪雨如傾。我們工班26條漢子已經渾身透濕,但在鄭班長的鼓勵和權威下仍堅持在陡峭的絕壁下搶進度。不知鞏莽兒是憑了什么感覺,突然扔下二錘將我一拉。厲聲高呼:“快跑。要塌方!”我握著鋼釬疑惑地四處張望了一下,沉默的巨巖無半點異樣,但心想回去換上干凈衣服喝杯燒酒鉆進被窩是挺舒服的事,其余伙伴們可能也都與我思想相同,所以,有人帶頭便樂得受蒙蔽,開始積極收撿工具。
“別管那些了,快跑,快跑!”鞏莽兒揮手跺足,大叫大嚷,緊張的臉色使我們一窩蜂開始奔逃。
這一下可氣壞了責任心紀律性極強的鄭班長,他抓住鞏莽兒雙目噴出火來。鞏莽兒卻毫不在乎地一掌掀開他,大叫:“你媽的要命就快跑!”鄭班長氣得跟在鞏莽兒的后面猛追。
我們在暴雨中還沒跑出半公里遠,鞏莽兒停住了腳步,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斷巖下已騰起團團灰黑色的煙霧,無數石塊像彈片一樣射向空中,轟隆隆的巨響悶雷般傳了過來,200多米高的巨巖崩坍了。幾分鐘后,斷巖下已是亂石累累,數百米長的山谷已被塌方塞滿,我們千辛萬苦搶出的進度也消失了。
這時候,全班26個人包括鄭班長無不呆若木雞。若非鞏莽兒這帶頭一跑,全班人馬連骨頭都撿不回一根。
3天后,鞏其貴被任命為工班長。他帶著全班人馬就在那斷巖下照了一張相。鞏班長站在中間敞著工作服左手叉腰右手摟著我的肩。一只腳蹬在石頭上真可謂雄姿英發。照片上題著“踏遍關山千萬重”和時間地點。
鞏莽兒當了班長很興奮。說他家八輩子都沒人作過官兒,現在能管20幾個人就是光宗耀祖。他還嚴肅地說:“你們都得聽我的命令,我就是你們的司令員。”
伙計們馬上一致承認了他是我們工班的“班司令員”。他作頭兒挺受弟兄們的擁戴,苦活險活總是先上。
有一次處長經過我們工地。看見鞏莽兒在冰天雪地里穿一件單衣系著保險繩吊在半巖上打炮眼,忍不住下了吉普車將他大大地夸獎了一番。還給在場的伙計們每人發了支煙。事隔許久,當我們列隊到處機關去聽“社教”運動的報告時,那位小八路出身的處長還在禮堂門口用山西腔沖著我們隊列里喊“鞏莽兒。”
處長有了如此印象,鞏大哥按理應該能提拔轉干,但他那寧愿送腦殼也不肯輸耳朵的個性卻使頭上一頂“班司令員”的烏紗帽也沒能戴多久。
那天是星期日。筑路工節假日的主要活動內容就是轉山。當我和鞏莽兒還有王胖兒轉到后山下的洛果寨時。正巧碰上阿桑家的黃牛從巖上摔下來。跌得只剩一絲游氣。三言兩語,我們只花5元錢便買下了這條大黃牛。
黔西的崇山峻嶺多民族雜居,當地老鄉都保持著一種共同的習俗——非宰殺之牲畜不食。不管是摔死的病死的或是被野獸咬死的都一律挖坑埋掉,能賣上幾塊錢認為是極劃算的事。
當時。我們吃的菜都是從300多公里外的安順市買回來的,食堂的菜價較安順市飯店里的菜價高出1倍有余。5塊錢能買下200多斤牛肉,那歡愉之情是可想而知的。
可惜我們太年輕,不懂得好事不露的道理。一路上大呼小叫得意忘形,逢人便夸耀5塊錢買了一條牛。轉眼間,就有十幾個伙計興高采烈地找繩索杠子要幫我們去搬運。誰知正在下象棋的徐隊長聞訊后把棋盤一推,將我們3人召到面前說:“你們幾個人弄一條牛來怎么吃得完?”我們立即回答:“不勞領導操心。我們已有了處理方案!”他眉毛一豎雙眼圓瞪,教訓我們心中要有集體觀念,耐心地講了一遍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故事。然后叫上一輛車和幾個廚房里的家伙呼嘯而去……這一下。我們3條漢子頃刻便倒在鋪上長吁短嘆起來。
鞏莽兒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蹦將起來:
“他媽的太霸道了。連腿子也不肯分我們一條!”然后如此這般地對我和王胖兒耳語了一番。胖兒一聽之下興奮起來躍躍欲試,我畢竟在學校挨過批斗。所以深知其中厲害,于是連連搖頭極力阻止。胖兒聽我一番言語,馬上面如土色也改變了主意。“老子寧愿送個腦殼也不肯輸這耳朵!”鞏莽兒卻不管不顧憤然而去。
“班司令員”到醫務室騙了一包小蘇打和酵母片,然后甩開長腿抄近路一溜小跑到果洛寨。他佯作不知死牛已被徐隊長弄走,掏出藥瓶便要替阿桑醫牛。他說:“我回去問過了,我們的醫生講你那牛不會死,只需將這些藥灌下去。明天就能康復如初。能耕地能馱柴還會給你生牛兒。”
阿桑像大多數兄弟同胞一樣,崇敬漢族醫生如神如佛。他小心翼翼地捧過藥瓶瞻仰了一番,然后大吼一聲,跳上一匹光背的黃驃馬便往工地疾奔。鞏莽兒留在他家的火塘邊大喝米酒,直到肚子被酒灌圓才哼著小曲踏月夜歸。
此時,工地上早已被阿桑鬧得如火如荼。黃牛已開膛破肚血淋淋攤在地上,阿桑揪著徐隊長揮舞著藥瓶,口沫橫飛索賠他
的活牛。徐隊長臉色蒼白,有口難辯。隊部本不乏巧舌如簧之士,此時也無法能讓阿桑聽進半句。事關民族糾紛,平時怒目金剛般的保衛干事也不敢輕易動作。幸虧劉指導員有雄才大略。緊急派車從50里外接來公社書記……待解決問題禮送客人時,東方已經破曉。
早飯后,一名佩槍的保衛干事便押著鞏莽兒上了一輛吉普車。破壞工農聯盟、挑動民族糾紛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鞏其貴被送到了處機關。我們都嚇壞了,那年月那氣候,莽兄若在內地在其它許多部門,絕對會鋃鐺入獄。但我們那大山深處的領導們卻依然保持著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再加上處長發話:“一聽他鞏莽兒的綽號,就不像階級敵人!”所以第二天他便叉開雙腿騎在一輛油罐車上,兩臂緊抱著灌油口笑瞇瞇地顛回了工地。
當晚,彭隊長主持大會批斗了他24分53秒,撤去鞏其貴同志工班長職務。再加個警告處分。這位丟了烏紗帽的“班司令員”便在伙伴們的掌聲和口哨聲中頻頻招著手走下批斗臺,兩眼笑成一道縫回到了工人階級的隊伍之中。
大約是在鞏莽兒到貴陽去的第二個星期晚上。工棚外淅淅瀝瀝下著雨。我躺在鋪位上,借著微弱的馬燈光正在細讀《紅樓夢》。
突然,鞏莽兒攀到上鋪。一頭鉆進我的蚊帳,將兩張信箋伸到我的鼻子下面。壓低了嗓子:“給老子念念!”他說王胖兒幫他寫了封信。寫完后念信時神色有鬼,于是叫我再念一遍,看那家伙是否搞了名堂。
當時,我正沉醉在大觀園纏綿悱惻的氣氛之中,忽然被人打攪當然心頭不快,下意識地瞟了一眼他上衣口袋里的兩支鋼筆。鞏莽兒立即變了臉惡狠狠道:“看個錘子!老子小時候不是不想讀書,是沒錢讀不起書!快念。小聲點。”我懶洋洋地將信箋接過手。一瞄之下簡直忍俊不禁!
收信人的芳名我至今沒忘。事隔多年也無法默寫全文,內容卻還記得清清楚楚。那面目憨厚的王胖兒在開頭道罷例行問候,立馬陰險惡毒地寫道:鞏其貴同志不是中專畢業也不是技術員,別看他胸前插著兩支鋼筆,實際卻是個文盲工人。連你的信都是我這個工友代替他念代替他回的!鞏其貴20歲就已結了婚,女人是個磚匠,現在有了一個3歲的兒子……我向你揭發檢舉。是希望你擦亮眼睛提高警惕,與他劃清界線!下面我介紹一下自己的基本情況……希望能與你交個朋友。
我強忍著笑念得有滋有味,鞏莽兒嗔目切齒,氣沖斗牛。我念完后他又命我再念一遍,可尚未念完便抓過信箋含怒而去。
翌日晨,王胖兒鼻青臉腫渾身是傷起不了床。自述是半夜蹲在后面巖邊上拉屎時,不慎掉將下去弄成了這副模樣。鞏莽兒對他端水送飯關懷備至,還要我這接班人給了王胖兒3天病假。
從此之后,代筆之責也落到了我的頭上。我不會玩花樣。但從未寫過這種抒情性的散文。很多時間都猛吸莽大哥供應的香煙和狠咬筆桿,也難以炮制出自認為滿意的思想感情和個性語言。
可是鞏莽兒收到的回信卻說:“你的信寫得真動人。我一口氣讀了好幾遍。”他咧著嘴巴掌拍得我肩膀發麻。還悄悄給我看了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一位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穿著一件列寧服,算不上俊俏也不難看,在貴陽某大學經濟系念二年級。也不知道鞏莽兒怎么結交上的。
通了幾次信后,我便發現女學生常愛在信后面順便告訴“其貴哥”一些小小的煩惱:小偷將我晾在外面的衣服偷走了。害得我星期天也不好意思上街:因為沒有手表誤了上課時間,輔導員又批評我,難為情死了……
每當莽大哥收到這樣的信,總要指示我多花點筆墨安慰小琴妹,最后又定會付上一筆:寄上XX元,速去買一套好點的衣服;這XX元收到后。望速去買一塊手表云云。
由于常年工作在野外又苦又累又危險。我們的收入與城里的工人相比還算高薪。但他老兄有個家需按月寄錢,便只好艱苦樸素,降低煙酒的規格及數量。打平伙時,也根據有錢出錢無錢出力的原則,多于宰殺烹洗的活兒。
我認定那丫頭在燙莽大哥。不久。當他又來借錢時,我便向他痛進藥石之言。他卻兩眼瞪著天空慢條斯理地說:“你不知道。書讀得多的女娃子幾斯文呵!同她在一起的時候。老子心里頭總是麻酥酥的。她媽的不管是走路說話,就連坐在痰盂上屙尿的姿勢。都和下力的婆娘不一樣,那才叫風度!”“可是,她常向你要錢……”他坦然地直視著我:“老子心甘情愿!她不是家里窮差錢用。能同我這樣的人好么?”我瞠目結舌。
1964年6月26日,鞏莽兒提著旅行袋同我們告別,去度那兩年24天的探親假。
石蜜蜂隧道已開挖了一半,全隊三班倒在洞內進行緊張施工。接近lO點鐘時,莽大哥卻換上工作服急匆匆地趕來了。
“伙計,我的假期從明天才開始算。”在震耳欲聾的風鉆聲中,他貼著我的耳朵大叫。進城拉菜的生活車壞了,明天才能走。他為了能在家里多享一日天倫之樂,又趕回來上班了。
下午3時半,伙伴們都撤出去了,工作面上只剩我們幾個正在裝炮的人。突然,3米高的頂棚上轟地掉下來一砣圓桌大小的石頭。端端正正砸在正埋頭裝藥的鞏莽兒背上。
人人都知道砸成肉餅這句話。當我們七手八腳地迅速將那砣重愈兩噸的石頭弄開后,大家都看到了活鮮鮮的一個人被“砸成肉餅”后的慘狀。現場的人都難以相信自己的雙眼,那么豪爽勇猛的鞏莽兒,突然就變成了地上的一攤肉泥。在威嚴的大自然面前,無人不感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
我在洞門外鞏莽兒的鋁飯盒里發現了半份炒豬肝。已冷卻的豬肝里混雜著少量包谷沙沙飯的飯粒。中午送到工地上來的只有這一道菜,上班的人們沒有選擇的余地。鞏大哥覺得一頓吃一份炒豬肝太貴了,就只吃了一半。他準備在晚飯時就光買飯不買菜,就用這剩下的半份冷豬肝對付過去。為了資助那位大學生,他經常這樣做,一頓只吃半份菜。
鞏大哥的追悼會開過后,我還收到那位姑娘給他的來信。信中詢問鞏莽兒為何失約。沒趁探親假的機會到貴陽去看她。
雖然我內心對這丫頭有看法,但還是代替回了最后一封信:“小琴同志:
鞏其貴同志已于6月26日在石蜜蜂隧道內因工犧牲,后事已由其妻來工地處理完畢。特此告知。”
我沒有署名。她也沒再來信。
在已經不再激流洶涌的長江邊,我將一瓶高粱酒酹祭了莽大哥。注視著這一汪銀白的江水,我想起了那藍色的大山深處,沿線的高崗上有幾十塊我們親手澆鑄的混凝土墓碑。碑后的黃土堆下。躺著數十個曾經生龍活虎的青年人。當他們被埋葬在那異鄉的荒崗上時。許多人連戀愛也沒談過……經歷了數十年的風風雨雨。那些墓碑還依然屹立在這變化萬千的世界上么?
鋼藍色的夜空星漢璀璨。我獨坐在河邊的礁石上,久久地傾聽那江水嗚咽,感悟著歲月的流逝人生的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