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彥 周政華
不改變政府壟斷要素資源的方式,上海能否實現百年后的華麗轉身?

上海,一座一個半世紀以前“開埠”的現代化老城,如今,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轉折和機遇。
2009年4月29日,國務院發布《關于推進上海加快發展現代服務業和先進制造業、建設國際金融中心和國際航運中心的意見》,規劃中的上海,到2020年,基本建成與中國經濟實力以及人民幣國際地位相適應的國際金融中心和國際航運中心。
這是百多年后的再出發。百年前的上海,就曾經是東亞的金融中心。當時的上海所具備的各項金融功能和航運能力,既使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也毫不遜色。一位美國學者說,中國的現代化,“首先在上海出現,現代中國就在這里誕生。”
但老上海的現代化,卻被日本侵略中國等多種因素打亂。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老上海的工業城市地位再度確立。但現代化的國際金融中心等目標,卻很難完全實現。國家的整體金融制度、上海既有的經濟發展模式、政府的服務方式和心態、資源配置的慣性依賴等各個方面,均未能在過去30年里對上海的此一轉型提出挑戰。
這一次,新上海準備好了嗎?
曾經幾度繁華
上海,是百多年來中國的經濟中心。
1832年6月20日,英國東印度公司所屬的“阿美士德勛爵號”船長林賽德,從望遠鏡中看到了太平洋航行中的前方,出現了一片廣袤海岸。他查了一下地圖,眼光聚焦在北緯31度14分,東經121度29分的坐標點上。在這片淤泥荒灘上,一陣陣飛鳥劃過蘆葦梢。
這片出現在林賽德望遠鏡中的荒灘,就是日后東方世界的一個經濟中心——上海。
彼時的上海,還只是一個縣城。整個縣只有約30萬人,是清政府治下的江南一個普通的小縣。18天后,“阿美士德勛爵號”走了。當時幾艘中國戰艦在6英里之外尾隨著它,鳴炮逐夷。
林賽德船長離開還是不毛之地的上海回到英國后,在其撰寫的《“阿美士德勛爵號”貨船來華航行報告》中,預見了今后上海的地位:“上海事實上已成為長江的入海口和東亞主要的商業中心,它的國內貿易遠在廣州之上”。
而當時,廣州才是滿清的的外交、外貿中心。1844年,廣州海關的關稅收入為225萬兩白銀,上海僅17萬兩白銀,還不及廣州的十分之一。
但后來的事實,確如這位頗具慧眼的林賽德船長所言,在1843年11月17日上海開埠之后,上海便成為了中國百多年來的經濟中心:
1856年,即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的時候,廣州的關稅收入降為108萬兩白銀,而上海則上升到182萬兩白銀,一舉超過廣州,成為當時中國的外貿活動中心。開埠后一個半月內, 11家洋行涌入上海灘。
自此,黃浦江中汽笛聲不斷,跑馬路旁燈火長明。
商業的繁榮,促使上海金融業迅速發展。1847年,第一家外資銀行麗如銀行登陸上海。1905年,中國第一家國家銀行——大清戶部銀行也在外灘設立。戶部銀行是民國以后成立的中國銀行的前身。
1927年4月初,新上任的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宋子文決定把中央銀行設于上海。隨后,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也將總行自北平遷至上海。交通銀行最初談到遷滬原因時稱:“上海為我國最大商埠,實南北金融之中心。”而此時,大量的私人銀行也紛紛誕生,并最終形成“北三行”和“南四行”并立的私人銀行和股份制銀行格局。與此同時,上海作為全國最大最重要的金融中心的地位正式確立。
民國時期的舊上海,不僅是中國人心中的“十里洋場”,也是民族資本家和民族資本產業最集中的地方。工業和貿易一直是上海經濟增長的支柱,中國幾乎半數以上的民族資本家都集中在上海。
但抗戰爆發后,上海的金融地位和工業中心地位迅速衰落。
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上海的民族資本家大多公私合營。但在改革開放之前,上海牌手表、金星牌電視機、永久牌自行車、回力牌球鞋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里,一直風靡全國。
1978年改革開放后,廣州領風氣之先,再度成為最開放的沿海城市。上海的開放一度落后,仍然以制造業中心的地位在全國領先。
“上海模式”的輝煌
1990年,浦東開發正式啟動。1991年的春天,鄧小平視察上海,給上海定出了金融中心的發展目標。鄧小平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說,“金融很重要,是現代化經濟的核心。金融搞好了,一著棋活,全盤皆活。”他還說,“上海過去是金融中心,是貨幣自由兌換的地方,今后也要這樣搞。中國在金融方面取得國際地位,首先要靠上海。”
1992年,中共十四大報告提出,盡快把上海建設成為國際經濟、金融、貿易中心之一,帶動長江三角洲和整個長江流域地區經濟新飛躍。
“我們共同見證了上海從單一的工商業城市向經濟中心城市的轉變。”上海市長韓正在2008年11月的一次上海市市長國際企業家咨詢會議第20次會議上說。
這種轉變,以“上海模式”來進行。所謂“上海模式”,是指政府作為發展的主體,對城市的各種資源進行盡可能的有效配置,推動上海的經濟發展。這種模式最為最典型的特征,是以政府性公司的形式來承擔政府經濟發展主體的功能。其淵源,則可溯至“久事公司”的成立。

“久事”跟“九四”諧音,其來源于“久事債”。1987年,上海謀動發展,但資金來源了無著落,中央政府遂給予上海以“九四專項”政策,允許上海到國際市場上自借、自還、自擔保32億美元。于是,上海成立“久事公司”,統借統還。這個32億美元貸款,就是著名的“久事債”。
久事公司工商注冊資料顯示,上海久事公司成立于1987年,初為“正局級事業單位,企業經營,屬市綜合經濟領導小組領導,歸口市計劃委員會管理”。
上海市賦予久事公司的任務,是“審核‘94專項項目的經濟效益,負責資金的統籌調度和還款。”除此之外,久事公司還“開展綜合開發經營等業務,以增強還款能力”。
隨后,久事公司的業務外延不斷擴展。1990年,跟具有房地產開發經營業務的“實事公司”合并,并于2年后正式獲得房地產開發資格。1991年,久事公司還跟上海市投資信托公司合并。
同時,久事公司提出,“兩公司要憑借各自的多功能配套和享有特殊優惠政策的優勢,聯合起來利用外資,運用好地方財力,開展綜合經營,發揮‘第二財政的作用。”久而久之,久事公司就明確成為上海市政府的“第二財政”。
依照久事模式,上海市隨后又在市城市建設管理辦公室的基礎上,組建上海城市建設投資開發總公司(簡稱上海城投),專事城市建設開發。城投和久事又共同成立上海申通集團有限公司,專營城市軌道投資。此后,工業、農業、商業、體育等大口相繼成立了投融資公司。
久事模式的不斷克隆,終于成就了90年代至今的“上海模式”。上海市政府一共擁有3家綜合性投資公司:上海國有資產經營有限公司、上海大盛資產有限公司、上海盛融投資有限公司。這些公司在上海經濟的發展過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官方數據顯示,上海自1992年到2007年的15年間,共投資26000多億元———其中“八五”期間全社會投入3900億,“九五”期間9600億,“十五”期間13000億,分別占到全國的1/11~1/25的不等比例。這種由政府主導的投資驅動型增長,其優勢顯而易見。
20世紀90年代初,上海的第三產業增加值占上海經濟總量的比重不到30%。在政府強勢主導的浦東開發帶動下,證券、期貨、產權、黃金等一批重要資本市場開始集聚上海,金融、房地產等第三產業迅速發展。到了2004年,第三產業增加值增長了17倍,占全市經濟總量的比重接近50%。
同時,由于上海啟動大規模的城市拆遷,上海在半個多世紀以來形成的國有工業城市的市容市貌得到很大改觀。上海國際海港、空港、信息港的樞紐地位確立,資金流、商品流、技術流、信息流、人才流的集聚能力提升,經濟中心城市的服務功能初步形成。
“上海模式”面臨考驗
然而,在上海成為經濟中心城市的過程中,關于上海發展方向的爭議一直不斷。
首先是“上海模式”的利弊之爭。政府主導經濟、投資驅動的模式,其優點顯而易見。政府利用信用,聚合大量的資本,強勢發展某一產業,效果當然立竿見影;但由政府主導之下的經濟,其主體往往以國有企業為多,手段以行政性或半行政性為主,效率不高,道德風險也較大。更重要的一點,是上海一旦以國有資本和行政手段進行資源配置,市場化的力量往往受到抑制。
上海社科院2005年發布的《上海市經濟增長方式轉變》的課題報告研究表明,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上海市總體經濟投資的邊際效應,呈現出一條向下傾斜的“下坡線”。
公開數據統計顯示,2004年以來,上海的制造業一直呈現明顯下降。2003~2008年,上海工業增加值增長率分別為16.1%、14.9%、11.5%、12.3%、11.5%、8.3%,不僅低于全國的平均增幅,而且也在五個東部沿海省市(上海、山東、江蘇、廣東和浙江)中排名最后。
使得上海模式難以為繼的,還有上海的土地資源限制。“如果按照前15年的投資結構,上海將會有‘兩個不能承受———一個是土地承載率不夠,不能承受;二是上海的容量不夠,不能承受。”上海市長韓正在2005年的一次上海模式研討會上說。
與增長模式之辯同時進行的,還有上海的產業調整爭論。上世紀90年代,就有上海經濟應該重點發展第二產業還是第三產業的大討論。這一切,概因上海的制造業和進出口貿易地位,近年來受到了挑戰。而服務業占經濟的比重,近年來一直在50%上下徘徊。
由于受國際經濟金融危機影響,2008年第四季度以來,上海工業生產下降最為明顯。
上海進出口業也面臨挑戰。其進出口增長率近年一直落后于全國平均增長率水平。2009 年1~5月,上海進出口總額同比下降了25.4%。
顯然,曾經幾度繁華的老上海面臨的新問題是,上海必須依靠自身增長模式的轉變,調整產業結構,促進第三產業的持續增長,彌補第二產業增長的不足,來提升上海經濟整體的增長速度。這就需要上海經濟結構由被動調整轉向主動調整。
中共上海市委書記俞正聲2007年赴任上海之初,就發現了產業結構調整問題的必要性:
“現在上海東擴是大海,不能跟大海要地;南擴是浙江,浙江不會給它土地;北擴、西擴是江蘇,也都不會把土地給它,上海發展的潛力就有問題了。而原來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占地,蓋大工廠、大機器,沒有廠房不能搞,所以就必須調整產業結構。”
產業結構調整的方向,無疑是4月29日國務院確立的上海以金融和航運為主導的服務業方向。但服務業的活力之源,不在政府主導,而在中小企業創新和公平的競爭環境。
2009年7月18日,包括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馬云、新希望集團董事長劉永好在內的41位知名民營企業家,受上海市之邀,出席“上海加快發展現代服務業和先進制造業、建設國際金融中心和國際航運中心咨詢座談會”,為上海未來發展獻言獻策。這可以看作上海市轉變經濟增長模式的一種姿態。
上海日前也宣布,計劃投100億元重點發展九大高新產業,即新能源、民用航空制造業、先進重大裝備、生物醫藥、電子信息制造業、新能源汽車、海洋工程裝備、新材料、軟件和信息服務業。這些產業,正是上海市孜孜以求的高新產業。
但如果政府不擺脫政府主導的投資驅動模式之路徑依賴,服務業和高新產業的發展,仍然以政府壟斷要素的方式進行,上海能否實現百年后的華麗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