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語言是一種符號體系,也是一種社會制度。但是,它更是一種行為,是人類行為的一種。任何言語行為都是有一定的“意圖”的,并且努力使自己的意圖得以實現。“合意性”是言語行為的基本特性。這一特性,不僅體現為語言運用的一個基本原則“合意原則”,而且也塑造了言語行為的基本結構“意圖+支持”,甚至還制約了語法結構的形成,使得詞匯和句法呈現出“合意化”的傾向。
關鍵詞:言語行為;意圖;意圖性行為;合意性;合意化
中圖分類號:H03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0100(2009)04-0065-4
The Intentionalism, the Principles of Intentinalism and Intentionalization of Speech Act
Hu Fan-zhu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62, China)
While language is a system of signs, it is also a social institution. Moreover, language is a kind of acts, or human behavior to be more exact. Every speech act is with its intention and with speakers efforts to realize it. Intentionalization is the basic feature of Speech Act, represented by the basic principle of intentionalism in language use. This concept also molds the basic structure of Speech Act which is demonstrated in the formulas intention + supportiveness and regulates the formation of grammatical forms. Thus, all the vocabulary and syntax turn out to be intention-fulfilling.
Key words:Speech Act; intention;intentional behavior/act;intentionlism; intentionlization
語言是一種符號體系,也是一種社會制度。但是,它更是一種行為,是人類行為的一種——這就是言語行為。任何言語行為都是有一定的意圖的,并且努力使自己的意圖得以實現。言語行為的這一特性,不僅體現為語言運用的一個基本原則,而且也塑造了言語行為的基本結構,甚至還制約了語法的種種規則的形成。
一
言語行為就是在一系列語用規則制約下的、交換信息以實現人際互動的行為。那么,言語行為的原則是什么,其中最重要的原則又是什么?
所謂“原則”,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說話或行事所依據的法則或標準”(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2002)。也就是說,“原則”是一套項目,當一個行為滿足了這些項目,它就是合格的、有效的、成功的,如果沒有滿足這些項目,它就是不合格的、無效的、失敗的,或者說至少是部分失敗的。所謂最高原則就是這些項目中“最后的裁判者”,違背了這一項目,則一切都不成立,而滿足了這一項目,其他項目都可以調整乃至部分的放棄。
那么,言語行為的最高原則是什么?有人以為言語交際的最高原則是“得體原則”。言語行為的得體性是語用學和修辭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20世紀90年代以來很多的語言學者更把“得體原則”作為言語行為的最高原則(王希杰 1994,索振羽 2000)。但是,這一論斷是否科學?“得體原則”在理論與實踐中有沒有碰到困境?如果有,是否有比“得體原則”更高層次的原則?
我們以為,“得體”并不能成為言語行為的最高原則,因為,首先,“得體”并非言語交際的最高意圖,而只是保證言語交際意圖實現的條件之一。如果遵守了“得體”、“合作”等一系列原則但卻沒有收到應有的交際效果,這個行為就不能說是最成功的。反之,如果在言語交際中,部分地忽略、放棄或者是違背“得體”、“合作”等一系列原則,但卻獲得了預期的交際效果,這個言語行為就不能說是失敗的。其次,“得體”中的“體”并不是單一的,而是包涵了各種各樣的參數,而且這些參數分布在各個層次上,涵蓋也相當廣,幾乎是難以窮盡的。有人曾歸納了目前國內對“得體”概念的六種理解:一般寬泛意義上的元語言解釋,“得體”相當于“合適”或“有分寸”;將“得體”看作適應語體、文體;將“得體”與禮貌等量齊觀;以交際效果來檢測“得體”;以道德規范的倫理性闡釋“得體”;以語境適應來界說“得體”。有人認為:“得體性原則細細區分,可以有兩個方面,一是語言的得體,這還比較容易有客觀的標準。二是非語言的,社會文化心理的得體,這的確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全面地得體幾乎是不可能的。其三,既然“得體”中“體”意味著各種參數的集合,那么,我們無法規定這些參數永遠彼此和諧,事實上也無法永遠和諧。這些參數一定會有互相沖突的時候,那么,“當強烈滿足甲條件,但乙丙條件可能被破壞的時候,如何決定?當乙丙條件都大體滿足,但甲條件不可能強烈滿足的時候,其決定的依據,或者說‘最高準則又是什么?何況,就這一參照系而言,某些‘體是特別重要的,但就另外的 參照系而言,這些‘體又可能是不重要的。我們根據什么來選擇最得體的一項?在參數之間出現了互相沖突,參照系之間發生沖突的時候,其中的哪個參數更重要些?哪個參照系具有優先權?這些我們無法在‘得體原則內部得到解決”(陳佳璇2007)。“得體原則”自身無法解決這種沖突,那么,是否應該有更高的原則來管住它們?其實,在日常生活的言語實踐中,“得體”卻達不到交際目的,放棄或者違背了“得體”卻獲得了預期的交際效果的例子比比皆是。
在特定的語境下,“禮貌”、“得體”有時是起不了作用的。如果一味地追求“得體”,那語言當中大概至少就沒有“詈語“之類的存在了。
任何行為的構成性規則都是由其這一行為的本質所內在地規定的。言語行為的構成性規則,尤其是最高原則更應該由一種言語行為的本質內在地決定。既然“言語行為的就是在一定的人際框架和語境條件中,某言語主體出于某種意圖構建并發出一段話語,另外的言語主體接受并試圖理解這一話語,從而作出與發話者意圖有關聯的反應,這樣的一個事件”,則任何言語行為都有一定的意圖,任何言語行為的實現都努力地要合乎自己的意圖。在“禮貌”、“得體”之上,直接制約一個言語行為的最高原則就應該是“合意原則”——合乎言語行為
施行的意圖(張斌 2002)。
二
“合意”不僅是直接制約言語行為的最高原則,而且塑造了言語行為的基本結構。
下面一些話語是極其常見的。其中,都可以分析為兩個部分,劃線部分似乎都是一些接近于“廢話”,如果去掉,話語要傳達的基本意圖好像也沒有什么大的損失。
① 我說,現在的某些哲學家真不像話。
② 今天不是我批評你,你的表現很不好。
③ 對于他來說,100萬真是毛毛雨。
④ 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我希望你能夠離開我的兒子。
⑤你愿意的話,今天晚上我們一起看電影好嗎?
例①“現在的某些哲學家真不像話”當然是“我”在說的,沒有“我說”并不影響命題意義,為什么還要特地說“我說”?例②說“你的表現很不好”明明就是在批評對方,為什么要加上“今天不是我批評你”,這既然不是當面撒謊,那么該如何解釋?
對此,話語標記概念認為,其中語例存在著話語與話語標記的關系,下劃線部分是“話語標記”(又稱“元話語”、“元話語標記”、“外置性黏著詞組”、“邏輯聯系語”、“話語操作語”、“話語小品詞”、“話語策略語”、“語義連接語”、“語句聯系語”、“語用聯系語”、“話語標記手段”、“句外連接語”、“超命題表達式”、“語用標”等),可是,所謂“話語標記”通常只是一個詞或者短語,在這里顯然還包括一些句子。例⑤“——的話”是一個“話語標記”,但“你愿意的話”顯然已經是一個小句了。對此,如何才能提供統一的解釋?“話語標記”按其理論說是固定的,比較虛化的,但其實其中的多數結構都具有可擴展性,如何才能對此加以有效的說明?
我們以為,將之處理為一個言語行為中“意圖性行為”“支持性行為”(或者說“標記性行為”)的分別也許更為合適。
任何言語行為都有一定的意圖,而一定的意圖不但可能分解為較小的“子意圖”,也可能隸屬于更大的“宏意圖”。由此形成一個個遞歸性的結構。不過,德國邏輯學家萊布尼茨指出,人們通常都認為,“任何一件事如果是真實的或實在的,任何一個陳述如果是真的,就必須有一個為什么這樣而不那樣的充足理由,雖然這些理由常常總是不能為我們所知道的”(萊布尼茨 1982)。由此,匈牙利邏輯學家貝拉.弗拉格希指出,“當一個命題實際上有著‘理由的時候,思想就有‘理由把這個命題看作是正確的”(弗拉格希 1979)。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言語行為同樣如此,它不但是有“意圖”的,并且,為了自己的意圖得以實現,同時也在提供著“理由”,這樣,在話語的形式層面,便也可能呈現為類似“命題”和“理由”兩大部分。
我們以為,根據言語行為與意圖的關系,一個言語行為,通常也可以分析為兩個部分:直接承載“意圖”信息的部分和不直接承載“意圖”但對于“意圖”實現提供“理由”也就是“支持性”信息的部分。前者,我們可以稱為“意圖性行為”,后者,我們可以稱為“支持性行為”或者說“標記性行為”。意圖性行為是對交際意圖的直接訴求,而支持性行為則是構建意圖性行為的合法性,以保證交際意圖實現的有效性。前引語例便都可以分析為兩個部分,一個部分直接體現這個言語行為的意圖,另外的下劃線的那一部分則并不直接體現這種意圖,而是為意圖性行為的有效實現提供支持。
那么,這種“支持”通常體現在那些方面呢?韓禮德指出:語言有三大純理功能,即概念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概念功能是指對語言使用者的所見所聞、基本命題,人際功能是對語言者地位、身份、態度等交往要素的表達,語篇功能是指在創造語段過程中的組織功能。任何一個言語行為都同時需要實現這三種功能(胡壯麟等 2005)。話語標記概念認為,傳統語言學研究的重點是語言的概念功能,而話語標記理論解決的重點是語言的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我們認為,一個言語行為中被稱為“話語標記”那些成分不僅可以表明說話者對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實現的努力,同時也可以包含說話者對概念功能實現的努力。如“對于他來說,100萬真是毛毛雨”,如果沒有“對于他來說”雖然在句法上仍然是自足的,但命題的有效性顯然會發生問題,“對于他來說”構建的正是“100萬真是毛毛雨”命題成立的邊界條件。換言之,“支持性行為”可以體現為三類:人際支持性行為、語篇支持性行為、概念支持性行為。
支持性言語行為也有種種結構的變化。例如:
——我V:
我說、我看、我認為、我以為、我跟你講、我跟你說
——不是我V:
不是我說,不是我夸、不是我批評你、不是我奉承你
——照V:
照說、照道理說、照一般說、照規矩說
……
支持性(標記性)言語行為不等于言語行為的標記(話語標記)。它們二者有相當的共同處。如:通常總是依附于某一傳遞具體命題的語句而存在,本身不直接表達命題意義,或命題意義退居次要地位,去掉它們一般不影響整個話語的命題意義,句法位置相對靈活。但二者還是有著明顯的區別:支持性(標記性)言語行為不充當句法成分,其前后通常有可感知的較長停延,而話語標記則不一定;“的話”可以構成一個話語標記,而“”NV+的話“才構成支持性(標記性)言語行為;話語標記單用(如“的話”)幾乎完全不成話,支持性言語行為單用則可能根據語境推導出具體的命題句(如“假如你不去的話”根據語境就可能推倒出“我也不去”或者“他也不會去”等)。
“意圖+支持”可以說是言語行為的基本結構。
三
任何語言都具有一定的“主觀性”。沈家煊在介紹國外關于語言“主觀性”(subjectivity)和“主觀化”(subjectivisation)的研究情況時曾經指出:“主觀性”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主觀化”(subjectivisation)是指語言為表現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的結構形式或經歷相應的演變過程(沈家煊)。我們以為,其實,“合意性”也可以看作是語言的主觀性的一個重要方面。
任何言語行為不但是有意圖的,而且并且希望最后的結果是合乎自己的意圖的。這一特性不但會體現為言語行為的結構方式,而且還可能制約詞匯乃至語法的結構方式,從而使語法的結構方式呈現出“合意化”的傾向。也就是說,言語行為的合意性不但制約了語言的運用,甚至還塑造了句法
很多詞匯現象從邏輯的角度也許無法說明,但是從合意性的角度看就比較明白。如生命活動的維持是常常需要特別的援助,需要加以保護的。“救”的本義是“援助”。因此,對“生命”加以援助便可以說是“救命”“救生”,使生命得以恢復、繼續;災害是應該消滅的,因此,對于災害加以控制便可以說成“消災”“滅火”。可是,在語言中,我們還可以把“滅火”稱為“救火”,曾經有人對此提出批評,以為“救火”一詞不合邏輯,因為應該去滅火而不是把火“救起來”。但語言生活已經表明,這一批評是如何的蒼白無力。可是,究竟為什么“救命”與“救火”都可以說成“救-”呢?與此類似的還有:
——“惜”無論生死都可以用,但在“舉世最者惜死”中是表示“不要”,但在“舉世最惜者命”中則是表示“要”;
——“止瀉藥”是“止瀉”的,而“瀉藥”既可以表示“(增)助瀉藥”也可以表示“止瀉藥”;
——“止痛藥”是“止痛的藥”,而“胃痛藥”去掉了“止”,依然只表示“止(胃)痛的藥”而不表示“增(胃)痛藥”……
這里,為何“救”與“惜”可以用在相反的語義組合中而沒有抵牾?為何“止瀉藥”去“止”以后變成歧義結構,既可以表示“助瀉藥”也可以表示“止瀉藥”,而“胃痛藥”去掉了“止”,依然只表示“止(胃)痛的藥”?我們以為,這正是“合意性”在詞匯層面的反映:當存在兩種以上的可能解釋,而其中只有一種解釋是合意的,則不合意的那一解釋便可棄置。如果兩種以上解釋都可以是合意的,就是歧義的。
詞語的重疊形式不僅與詞性、音節數量等有關,同時也與是否“合意”有關。如“喝茶”、“看戲”可以說成“喝喝茶”、“看看戲”,但“生病”、“殺人”、“倒霉”一般卻不能說成“生生病”、“殺殺人”、“倒倒霉”。
構成極性對立關系的反義形容詞在“形+名”組合作定語、作狀語時,形容詞以“多、大、高”結合面較寬,而“低、小、單”等結合面相對窄一些,這里明顯反映出形容詞內部功能的不均衡性。如:
[多+N]多角度多途徑多視角多方位
*少角度*少途徑*少視角*少方位
[大+N]大幅度大批量大兵團
小幅度小批量*小兵團
[全+N]全方位
*單方位
對此,語言學界通常用標記理論加以解釋:兩個A,一個是無標記形式,一個是有標記形式,無標記形式組合面寬,有標記形式組合面窄。沈家煊曾經運用Leech提出的“樂觀原則”來分析這種不對稱。陳一則“感到這一現象還可以用‘積極原則作進一步的解釋,即人們在成事方式表達中更多地會把事物、事態往積極的、有利的方面講,較少往消極、不利的方面講”(陳一)。所謂“樂觀原則”“積極”原則,又何嘗不是語言“合意性”的一種表現,在最一般的意義上,“樂觀”“積極”,才是“合意”的。
再如,主動式與被動式通常可以看作是“無標記”與“有標記”的對立。漢語、日語等語言的被動式都附帶“不如意”的主觀感覺。這也就是說因為“不如意”而采用“有標記”的形式。其實,任何語言項目的選擇都需要合乎說話者的意旨,在語法形式上,凡是合乎語言人口普遍的意旨的,通常就采用無標記的形式,不合乎普遍意旨的就可能采用有標記的形式。
這些也許都可以說是“合意性”語用現象的語法化,或者說是“合意化”。進而言之,語言作為一種行為,其“意圖”的構成可以分析為“政治”、“法律”、“新聞”等等差別,也可以分析為“陳述”、“祈使”等等差別,更可以分析為“肯定/否定”、“強化/弱化”、“獲得/給予”等等差別。而每一種差別,都不可避免地會不但影響具體的語用策略,而且可能塑造出不同的語法面貌。
語言的運用根本上是要實現行為的意圖,任何語言運用的原則、規則、策略最終都應該是為“意圖實現”服務的。語言的結構是由語言的功能塑造的,語言最大的功能也就是實現行為的“意圖”。由此,“合意性”在語用、語義、語法各個層面都不可避免地獲得了特別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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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8-07-11
【責任編輯 李鳳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