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鋼 金敏求

陳云有一句名言:“用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去弄清情況,用不到百分之十的時間決定政策。”為了使中央決策有科學依據和符合全國農村實際,1955年至1961年,他曾4次回家鄉調研,了解黨的農村政策的貫徹落實情況,了解農業發展、農村建設和農民生活狀況。
第一次回家鄉調研
1953年10月,中央決定在全國實行糧食統購統銷。這一政策涉及城鄉每個人的生活,因此,中央對此慎之又慎。為了了解統購統銷的貫徹執行情況,1955年1月中旬,時任副總理的陳云擠出時間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江蘇省青浦縣(1958年劃歸上海市)。在短暫的幾天里,他拜訪了大革命時期的共產黨員、農會會員、烈士家屬以及親朋好友,與他們親切交談,問寒問暖。
為了了解真實情況,陳云請來兩位農民,一個叫曹象波,另一個叫曹興達。兩人都敢于說實話,陳云和藹可親的態度,更使他們覺得陳云是自家人,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
陳云先讓他們說說土改前后農村的變化。他們說,土改后,地主被打倒了,農民翻身做了主人,分到了土地,有了積極性,農村生產開始恢復。
陳云又問:“農村土改后,農民得到什么好處,又有哪些壞處?”
兩人回答說,滿意的有5條:一是每人分了2畝4分地,無人催租、逼債,也無人外流;二是物價穩定,人民幣值錢;三是修理了排灌機器,收成好的年份,每人可收1200 斤稻谷和蠶豆;四是肥田粉(一種進口的化肥) 供應增加了;五是受干部的氣比在國民黨時期少多了,不用被打耳光子了。幾點不滿意的地方:一是外來干部說話聽不懂,有時亂下令行事;二是鎮上商店關門的多,買東西不方便;三是有人造謠,人心不安,地主趁機挑撥離間。
聽了這些實實在在的話,陳云特別高興,于是,約定曹象波、曹興達二人為自己研究農村變化的長期聯系人。
陳云還抽出時間仔細地察看了當地的米店、糧倉,并找農民、商人、小學教師、居民和干部座談,征求對糧食統購統銷的意見。座談會上,有贊成的,也有反對的;有的只贊成統銷,主張限制城市消費量,不贊成統購;有的則尖銳地批評基層干部購了“過頭糧”(即超計劃收購糧食),也有不少農戶反映留糧過少,口糧短缺。聽了這些不同的意見,陳云表示,有意見敢于反映,這是對共產黨的信任。
為了弄清農村究竟缺不缺糧,缺多少糧,為什么缺糧?陳云親自到挺秀村作實地調查。他了解到,這個村莊共87戶,不缺糧的有43戶 ,缺糧的有44戶,有的缺1個月,有的缺2個月,也有缺3個月的。一半左右的農戶缺糧,難免有不滿情緒。陳云認真地聽取意見,然后解釋說:去年內地遭災,好多地區缺糧,國家如果不征購,城市居民就要餓飯,有些災區甚至可能斷炊、死人。陳云還說,你們現在少吃一點,等兩三年后糧食增產,你們再多留一點、多吃一點。陳云的態度和藹可親,講話入情入理,很多農民聽后都諒解國家的暫時困難,認為征購是必需的。
針對“過頭糧”問題,陳云表示,在來年統銷時,一定要補上。農村的缺糧戶,也要納入統銷范圍。聽了陳云這些話,農民不住點頭,表示贊成。
事后,有關部門經核實批準, 在青浦縣把購過頭的那些糧食退回給農民,返銷糧食495萬公斤, 解決了農民缺糧的大問題,并消除了農民對統購統銷政策的疑慮, 穩定了人心, 提高了生產積極性。
陳云還就在農村究竟統銷多少,留糧多少的問題,聽取了農民的意見。
通過調查,陳云搞清楚了問題所在,同時也有了解決辦法。返回北京后,他向中央提出了農村糧食統購統銷中的“三定”政策,即實行定產、定購、定銷,征購糧食總數3年不變,由各地政府根據產量確定統購數字,規定賣糧戶留糧標準,力求消滅購“過頭糧”;同時確定農村統銷數字,留出周轉糧,從統購統銷總數中扣除。
1955年8月,國務院正式發出《農村糧食統購統銷暫行辦法的規定》,明確提出實行“三定”政策。這一政策的貫徹執行,比較好地解決了統購統銷后農村出現的問題,受到廣大農民的歡迎。
第二次回家鄉調研
1955年,中國農業合作化迅速走向高潮。在這高潮到來之際,毛澤東的思考更為深遠,開始研究合作化完成以后,如何迅速發展農業生產力這一事關全局的問題。他提出若干專題,如水、肥、土、種、管等,要求中央有關部門領導,進行深入的調查研究,總結各地經驗,形成正確決策,從而較快地提高糧食產量和其他農作物產量,促進農林牧副漁的全面發展。

根據中央部署,陳云于1955年春又進行了調研活動。這次調查,歷時2個月,走了很多地方,重點還是在他的家鄉青浦縣。
5月 17日 ,陳云由松江地委和青浦縣委負責人陪同,由練塘來到小蒸鄉。
在家鄉,陳云多次與農民座談,討論如何使糧食單產翻一番的問題。與會干部與農民很有信心地說,在蘇州和松江地區,用上10年,糧食翻一番是可以做到的,但需要采取措施,如要多種紅花草籽(紫云英,一種綠肥),增加化肥施用量,解決排灌工具等。
陳云也講述自己的想法:主要是增加復種指數,提高單產,一季變兩季,形式有“套種”和“連種”。套種就是間作。連種,即第一季收割,接著就種第二茬,種雙季稻,甚至種三季稻。陳云還指出,提高復種指數是要有條件的。要有3個氣候條件:“15、250、1300”,即,全年平均溫度在攝氏15度以上,全年無霜期在250天以上,全年降雨量要在1300毫米以上。還有就是要有水,有肥,有勞動力。但關鍵還是人,如果水、肥不足,勞動力不足,組織又不好,糧食大幅度增產就難以實現。
在這次農村調查中,陳云還對農村鄉鎮中相當數量的獨立經營的家庭坐商和流動商販予以關注。縣委書記潘烈匯報說:過去青浦的理發一直是上門服務和包理發費(一月或全年)的,方便群眾,方便老幼,方便病人。現在全都合營,再沒人上門理發了,群眾很不滿意。陳云說,這樣不好,便民形式要恢復。他認為,這些細小分散的經營,遍布城鄉,在滿足人民生活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對他們必須采取不同的政策、不同的步驟、不同的方式,不搞一刀切。特別對那些拾遺補缺的小手工業者和走街串巷的貨郎擔,一定要保留,不要全部合營。
陪同的同志十分感慨,認為陳云想得很周到,講出了大家的心里話。
一年之后,在中共八大會議上,陳云提出了“三個主體,三個補充”的精辟觀點,并為大會所采納。這是從理論和實踐上突破蘇聯社會主義模式,探索適合我國國情的經濟體制的重要嘗試。
第三次回家鄉調研
血吸蟲病是舊中國遺留下來的一大禍害。新中國成立初期,上海地區仍是全國血吸蟲病嚴重流行區之一,而青浦縣更是上海附近血吸蟲病流行最嚴重的一個郊縣。青浦境內河渠縱橫,水網密集,由于水流緩慢,河流湖蕩岸邊,雜草叢生,污染嚴重,成為釘螺孳生的溫床;加上城鄉居民經常接觸河水,因此血吸蟲病人很多,問題十分嚴重。
陳云在繁忙、緊張的國務活動之余,也時刻惦記著家鄉防治血吸蟲病的情況。
1957年3月28日,麥苗綠,菜花黃,江南一派大好春光。陳云第三次回到青浦,做血吸蟲病防治的專題調查。
陳云一到青浦就深入農戶, 看望里洪村血吸蟲病病人, 囑咐他們要好好治療;到血防站了解對血吸蟲病患者的治療情況;還步行到城北鄉倉元農業生產合作社, 觀看水煤氣滅螺的效果, 視察群眾埋釘螺的現場, 詢問兩種滅螺方法的效果及成本, 還察看了糞便管理情況。

陳云仔細聽取了縣委書記潘烈等對血防工作的匯報,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共產黨員要關心群眾疾苦, 消滅血吸蟲病是為子孫后代做好事。如果讓血吸蟲病蔓延下去, 會影響民族的繁盛和群眾的生產生活, 合作化也不能鞏固, 這是政治問題。”
時隔1個月,1957年4月, 根據陳云等在江南及青浦調查的材料, 國務院發出了關于消滅血吸蟲病的指示,一個大規模的防治血吸蟲病的群眾運動在南方疫區迅速興起。1958年7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澤東詩詞《送瘟神》, 極大地鼓舞了全國人民消滅血吸蟲病的信心,血吸蟲病的防治工作掀起了新高潮。
1958年,青浦縣血防工作取得一定成績,縣委寫信向陳云匯報。陳云立即復信,并指示青浦各級黨組織,把血防工作搞得更好一些,把生產搞得更好一些。他在信中深情地寫道:“我非常高興看到來信所說的基本消滅血吸蟲病和你們決心實現畝產2000斤的情況。祝你們成功,希望你們繼續努力。”“既然釘螺密度已由原來的每平方米15.51只降低到每平方米只有千分之14只 ,那么,農民下田回家時在河里洗腳,回來洗衣時,接觸河水時,被尾蚴傳染的可能是否可以說大大減少了呢?如果這樣,那是很大的成功。不知釘螺生長的速度快不快,是否還能再降低釘螺的密度?”這封信反映了陳云對家鄉人民乃至疫區人民的殷殷關愛之情,讀之令人動容。
第四次回家鄉調研
1958年的“大躍進”和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 對我國農業生產造成了嚴重破壞,1959 年部分農村開始出現饑荒,1960 年工業生產隨之大幅度下滑。為了全面了解真實情況, 以便科學調整政策, 毛澤東號召全黨“大興調查研究之風”。1961 年6 月,陳云決定再次深入農村調查研究,并派出一個工作組先行到青浦縣小蒸人民公社做摸底調查。
這次為什么還選擇家鄉作為實地調查的典型呢? 陳云說, 這次來南方,主要是要摸清太湖流域農業生產的底。小蒸公社的情況在太湖流域有較大的代表性, 同時, 又是我比較熟悉的。“這里是我1927年做過農民運動的地方, 解放后也常有聯系。”“當地的干部、群眾能夠同我講真話。”
據曾擔任小蒸鄉領導的吳福林老人回憶:“記得1961年陳云同志到小蒸鄉搞調查研究時,只帶了3個人,也不住飯店,住在當年和他一同開展農民運動和地下斗爭的戰友陸銓生的普通農舍里。吃的是粗茶淡飯,每頓飯只有兩小碟菜,喝的是農家大麥茶。”
由于當時正是經濟困難時期,糧食、肉蛋供應缺乏,日用品也很稀罕,商店的貨架上常常空空如也,偶有幾件也是樣品,只看不賣。當陳云看到這種情況后,就專門向身邊人員打招呼,不要在當地買東西,否則這里的老百姓可買的就更加有限了。
看到農民的生活仍然很艱苦,陳云心中沉甸甸的。在幾次座談會上,他誠懇地對鄉親們講:“我是國務院副總理,現在把你們搞得沒有飯吃,對不起老鄉們。請你們把我這個意思也給各位老鄉講一講。”
因為事先派人摸了底,陳云知道,農民最關心的問題有3個:生豬公養還是私養、種雙季稻和自留地問題。因此調研的重點也就是這三個問題,在調查中,他親自聽取了公社黨委的兩次匯報,召開了十多次調查會,多次訪問農民家庭,還親自找他認識的幾個老農民來談話。
陳云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找當事人、參與者交談,親自問,親自記,群眾也樂于向他講實情。他問農民對農村政策有什么不滿,農民說了4點:一、對吃稀飯不滿意,糧食征購多了,只留糧400 斤,每天只能吃兩稀一干;二、對干部不參加勞動不滿意;三、對農作物改制,如改種雙季稻,改種茨菇、養魚而未能多收有意見;四、對干部說大話,缺少自我批評不滿。
不深入到群眾中去,哪能聽到如此真誠、尖銳的意見?
“大躍進”以來,全國生豬存欄數下降的幅度很大,已由1957 年的14589 萬頭下降到1960 年的8226 萬頭。為了迅速改變這種情況,中央確定“公私并舉,私養為主”的方針。但上海實行的辦法仍是“公私并舉,公養為主”,上海市屬縣私養的豬、雞曾兩次被沒收歸公(一次是人民公社化以后,一次是廬山會議以后),兩次發還。
在座談會上,陳云問農民:“豬、雞沒收對,還是發還對?”
農民答:“上面說沒收也對,發還也對。”
陳云問:“你們敢不敢養豬?”
農民答:“還是不大敢,說不定哪一天又給沒收了。”
陳云說:“發還是對的,沒收是錯的。以后不沒收了。”
農民聽了皆大歡喜,喜訊當天就傳遍全公社。次日(7月1日),公社放假一天,農民幾乎家家都到別的公社去搶購仔豬,并把自己的小船劃出去搶撈水浮蓮作豬飼料。陳云深有感慨地說:“政府犯了錯誤,必須向人民認錯,否則人民就不會相信國家的新政策。”
對于母豬,是公養為主還是私養為主,全國還沒有統一的規定,青浦縣按上海市規定,母豬只能由大隊或生產隊公養,不準農民私養。但實際上,農民私養母豬,由于精心照顧,產仔豬多,死亡少,所以發展快。而公養母豬,由于飼養者責任心差,致使母豬產仔少。
經過調查,工作組得出結論,要改變生豬存欄量連年下降的局面,必須多產仔豬,而要多產仔豬,必須把母豬下放給農民私養,這是今后養豬事業能否迅速恢復和發展的一個關鍵。為此,陳云親自寫了一份調查報告,建議準許農民私養母豬。
在“大躍進”的年代,許多地方把種單季稻改為雙季稻,作為增產糧食的主要措施。從表面上看,種雙季稻是可以增產,但若把勞力、水肥、資金的投入全都算進去,種雙季稻往往不及種單季稻。陳云經過詳細計算,認為種不種雙季稻,種多少,要因地制宜,建議上海市屬縣少種一點雙季稻。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民才逐步改種一稻一麥,勞動減輕,成本降低,畝產量并沒有減少,實際收入卻顯著增加了。
自留地問題也是陳云調研的重點。由于政策搖擺不定,農民一邊種地一邊提心吊膽。陳云的一番話打消了他們的顧慮。他說:“自留地是農民的生產生活關系重大的問題。農民有了自留地,我就放心了,不會餓死人了。有自留地,農民就安定了,自留地要留足!”
陳云還了解到這樣一個情況:由于農民吃不飽飯,無力插秧,導致插秧無法進行。為此,公社只好決定,將插秧任務分解到各戶,誰完不成任務就要受到相應的處罰。雖然把秧插下去了。但緊接著又出現了新的情況。任務看似完成,但社員敷衍了事,插秧質量并不高。陳云就此向一位老鄉詢問,看有什么更好的解決辦法。老鄉直言不諱地講,只有聯系產量,實行包產到戶,這樣大家才會專心農活,否則就是糊弄。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到最后大家一起餓飯。
群眾的反映引起了陳云的思考,經過深思熟慮,他最終向黨中央提出了包產到戶的建議。
還有一個上海市向青浦縣派購鮮魚的問題。青浦縣靠近黃浦江,原來,許多農民晚間到黃浦江打魚,黎明到上海市場出售。后來上海市有關部門規定,青浦縣每月要向上海市供應若干擔鮮魚。青浦縣就不準農民把打到的魚運到上海市區出售,要先運回青浦,賣給青浦的水產公司,再運到上海去完成青浦縣的供應任務。這不但增加來回兩次運輸,而且把活魚運成死魚。陳云認為這個規定太不合理,便親自找青浦縣委談話,要他們取消這種不合理的做法。
這次青浦調查用了一共15天時間。陳云回京以后,于1961年8 月8 日給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鄧小平寫了一封信,請他轉送三個調查報告給黨中央。這三個調查報告是《母豬也應該下放給農民私養》、《種雙季稻不如種蠶豆和單季稻》、《按中央規定留足自留地》。如果當時能夠切實實行了這三個報告所提出的主張,將對恢復和發展農副業生產、穩定人心、克服當時的嚴重困難產生積極作用,后來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題圖為1953年9月,陳云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二十五次會議上作關于克服財經工作中的缺點和錯誤的報告。右為劉少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