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萌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一場又一場政治運動紛至沓來,席卷城鄉。許多知識青年,首先是那些典型人物,曾自覺或不自覺地投身其間。“文革”后期崛起的“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反潮流”典型,更是深深卷入到政治斗爭的漩渦中。“文革”結束以后,如何對待這些知青典型,成為人們關注的一個問題。
“反潮流”典型的下場
在眾多知青典型中,有極少數人如張鐵生、朱克家輩是經“四人幫”親自選拔而一躍成為政壇新星的。“文革”結束后,他們被定性為“幫派體系骨干分子”、“新生反革命分子”而分別受到法律懲處。
“白卷英雄”張鐵生是最先受到點名批判的知青典型之一。1976年11月18日,《山西日報》發表《二月里的反革命噪音》的文章,揭露張鐵生于當年2月在山西省煽動“層層揪”所謂“黨內走資派”的言行,拉開了揭批的序幕。11月30日《人民日報》又刊載《一個反革命的政治騙局——“四人幫”炮制(答卷>作者這個假典型的調查》。調查揭露了“四人幫”制造這個“反潮流典型”的經過及用心。此后,各地報刊紛紛撰文批判這一事件對教育工作和對青少年思想造成的危害。
但張鐵生的主要問題還在于他與“四人幫”的政治關系上。1977年9月中共中央37號文件將王、張、江、姚專案組編輯的《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反黨集團罪證(材料之三)》下發全國。其中公布有“新生反革命分子張鐵生的材料”,包括“白卷”影印件,中共遼寧省委關于張鐵生的審查情況報告。報告稱:審查證明,張鐵生是“四人幫”及其在遼寧的死黨和親信毛遠新等人一手炮制的假典型,真右派,是“四人幫”篡黨奪權的一個反革命打手。報告在列舉他“瘋狂進行反革命活動”的主要事實(惡毒攻擊毛主席;反對學習馬列和毛主席著作;惡毒攻擊周總理、華國鋒同志、葉副主席和其他中央負責同志;對黨的老干部懷有刻骨仇恨;把矛頭指向人民解放軍;“四人幫”被粉碎后策劃上山打游擊,搞反革命武裝暴動)后得出結論說:“大量的確鑿的事實證明,張鐵生是一個死心塌地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報告最后舉出張鐵生生父的歷史問題,以證明他墮落成現行反革命,是有深刻階級根源的。
1975年12月張鐵生在法庫縣作報告時曾慷慨自誓:“不怕當少正卯”。又說:“現在我在政治舞臺上講演,很可能有一天把我推到歷史審判臺上批判,這是我早就考慮到了的。”此話或出于一時心血來潮,最終卻完全應驗了。1983年3月,錦州市中級法院組成合議庭公開審判張鐵生反革命案件。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張鐵生沒有委托律師辯護,拒絕法院為他指定辯護人。他在辯論發言時稱自己只是一個不明真相的“小將”,在復雜的路線斗爭中,犯了該寬容和諒解的“錯誤”。他還自我辯解說:“我那時頭腦簡單得像個牛犢子,只會鸚鵡學舌。別說野心,連私心我都嚴格控制著。我的目的正好與‘四人幫相反。反革命的帽子怎該扣到傻小子頭上呢?”法院的判決書則確認,被告人積極追隨江青反革命集團,以推翻人民民主專政的政權為目的,猖狂地進行反革命宣傳煽動,策動武裝暴亂,妄圖把遼寧變成江青反革命集團陰謀顛覆政府的基地,被捕后拒不認罪,繼續堅持反動立場,已構成反革命宣傳煽動罪、陰謀顛覆政府罪,并依法判處有期徒刑15年,剝奪政治權利3年。張鐵生不服判決,以沒有反革命目的,構不成反革命犯罪為理由,上訴遼寧省高級法院。終被駁回,維持原判。
1977年5月,張鐵生的“知青戰友”吳獻忠、劉繼業同時被捕。5月18日《遼寧日報》訊:錦州市和鐵嶺地區分別召開批斗、逮捕新生反革命分子吳獻忠、劉繼業大會。兩地各有170萬群眾收聽了大會的實況廣播:那個一向以“徹底決裂舊傳統觀念”相標榜,敢于向老將挑戰的著名典型柴春澤也在1978年4月鋃鐺入獄。9月13日《遼寧日報》發表署名共青團遼寧省委大批判組的文章《毒汁四濺的反革命黑信——批判柴春澤利用書信大造反革命輿論的罪行》。柴春澤同樣被冠以“新生反革命分子”的政治帽子。
與此同時,曾為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等人器重的上海知青典型朱克家成為云南省揭批“四人幫”運動中的重點對象。1977年3月1日,云南省級黨群系統召開批判“四人幫”反黨集團大會,集中揭批他“大搞篡黨奪權的滔天罪行”。當日《云南日報》的報道,曾用“心驚肉跳,狼狽不堪”八個字刻畫他在接受批斗時的神態。以后,他被當作江青集團在云南的親信和代理人受到關押審查。如上所述,在1977年至1978年揭批“四人幫”的運動中,這些知青典型均被當作“四人幫”的親信和爪牙,按敵我矛盾作了處理。但在以后年代里,他們的經歷和處境卻由于種種原因而各不相同:吳獻忠入獄有年,因牢房條件太差,幾乎癱瘓。出獄后分配到錦州市農業研究所工作,與一位比自己年輕的農村青年結了婚。相比之下,朱克家則較為幸運。有關部門考慮到他犯錯誤的歷史背景,最終對他進行了寬大處理,后來留在云南沾益的一個煤礦工作,從此銷聲匿跡。最富戲劇色彩的還是柴春澤命運的大起大落。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著手對歷史遺留的各種積案進行清理,國務院知青辦出面,提出對“文革”中犯過錯誤的知青典型予以解脫,讓他們重新工作。接著,各省開始落實對知青典型的政策。這時,赤峰市所在的昭盟已劃回內蒙古自治區。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研究了柴的問題,認為他不夠“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于1979年12月宣布“無罪釋放”。接著,他被恢復了黨籍,公安部門同時宣布,當時逮捕他是錯誤的,給予平反。1982年他考入內蒙古廣播電視大學赤峰分校,畢業后留校任教。
在當年名噪天下的“反潮流”知青典型中,張鐵生是受懲處最嚴厲的一個。他在監獄中度過了漫長的刑期。1991年刑滿出獄。當時,他對世間的巨大變化恍若隔世。最初想依靠有關部門分配“端個鐵飯碗”,奔波數月勞而無功。想開個體醫療門診,又苦于沒有職稱。后來進入興城某飼料公司擔任辦公室主任,終日忙于工作,還學電腦,搞經營,事業上有聲有色。他決心要“重新踩出屬于自己的一條路”。
事過境遷,20年后的今天,已沒有多少人會再糾纏這些知青典型誤入歧途時的個人責任,而會更多地探究這種現象之所以產生的社會原因。顯然,將這些青年人陷入政治泥淖的原因簡單歸結為“四人幫”的教唆還是遠遠不夠的。“文化大革命”本身不就是一場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理論指導下的顛倒是非的運動嗎?中共十大制定的黨章里不是堂而皇之地載入了“反潮流”的內容嗎?再進一步講,這些青年在政治上表現出的愚昧與盲從,偏激與狂熱,與他們在學生時代所受的政治灌輸又
何嘗沒有聯系?我們不妨以吳獻忠為例進一步剖析一下這個問題:
根據“文革”中有關她的事跡的報道,可知這個出身工人家庭的女青年在讀小學時曾經愛好文藝,當時的憧憬是將來成為歌舞演員。小學畢業時獲得全優成績,于是放棄當演員的初衷,立志上大學。“文革”中,她曾懷著懺悔的心情回憶及當年的志向,認為這是“由于舊學校里資產階級成名成家的思想熏染”,同時以感激涕零的語氣回顧60年代初轟轟烈烈開展的學雷鋒運動,認為正是那場運動的沖擊,使她頭腦中關于上大學,即“追求個人的所謂前途”的錯誤思想消失殆盡,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理想和前途。到1966年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時,這個工人的女兒終于找到了實現自己理想和前途的最佳路徑,那就是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中。接著,她以“鬧而優”的戰績在同輩人中顯山露水,被提拔為學校革委會副主任和紅代會主任,成為全校紅衛兵的負責人吳獻忠,《當一輩子農民開創一代新風》,《扎根農村大有作為》,人民教育出版社1973年版。這就是吳獻忠下鄉以前的成長軌跡,循著這條軌跡,才能把握她日后在政治陷阱中不能自拔的來龍去脈。總之,脫離“文化大革命”的特定政治背景,脫離“文革”前政治教育的偏頗,也就不可能理清一些知青典型之所以墮入政治深淵的頭緒。
李慶霖雖不是知青,他的沉浮榮辱卻與上山下鄉運動緊緊連在一起。“文革”中,他大膽為困境中的知識青年鳴冤叫屈,當國家給知青落實政策的同時,他的命運也在不斷改變,從小學校的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到縣知青辦副主任和縣教育組副組長直至福建省高招辦副組長和國務院知青工作領導小組成員,隨著地位上升,他深深陷入那個年代的政治漩渦中。從1973年底選上全國人大代表到,1977年初被隔離審查,他大紅大紫的時光只有3年多。經歷10個月的批斗審查后,1977年11月14日下午,他在福州被正式逮捕。這是經福建省委研究決定,“以英明領袖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批準”,在全省有200萬人收聽的實況廣播大會上當場逮捕的。大會的批斗發言說他:“在歷史上一貫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對黨對社會主義懷有刻骨仇恨。”認定他“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漏網右派”。這樣一來,當年被省委第一書記親自拔掉的“白旗”又重新插到他的頭上,而且不僅是“白旗”,進一步升級為“漏網右派”。
在逮捕了一年零七個月后,莆田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對李慶霖“反革命案”作出判決。1979年法刑初字第001號的《刑事判決書》說:被告李慶霖積極投靠“四人幫”,多次寫信給“四人幫”,誣陷中央、省、地、縣委領導。1975年在北京受到江青的接見和贊賞。以后又與“四人幫”親信派來福建的“聯絡”人員相勾結。串聯“四人幫”在上海的余黨,提供了大量顛倒是非的材料,誣陷省、地、縣委負責人,誹謗福州軍區領導人,狂叫要與省委“對著干”,要改組福州軍區和福建省委。1976年10月上旬被告在一次會上竟數十次以極其惡毒的語言點名攻擊中央領導人。“四人幫”利用了被告誹謗的材料,打擊、迫害省委領導。
判決書還認定他犯有“大搞篡黨奪權”;“極力為壞人翻案”;非法建立“民兵指揮部”,“在各地刮起打砸搶妖風”;“在粉碎‘四人幫后,仍堅持反動立場”等罪行。
判決書認為,被告李慶霖積極投靠“四人幫”,是“四人幫”在我省的親信,是猖狂進行篡黨奪權的反革命分子。罪行極為嚴重,民憤極大,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本應從嚴懲處,但歸案后尚能認罪。為了鞏固無產階級專政,加強社會主義法制,保證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順利進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第二條,第十條(二)、(三)款之規定精神,判處反革命犯李慶霖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李慶霖不服判決。他承認有嚴重錯誤,但認為是按照上面部署干的,不應判無期徒刑這樣的重刑。這種態度當然于事無補,等待他的將是漫漫刑期。
(二)為知青典型落實政策
除了前面講過的一些經“四人幫”及其親信賞識拔擢的“反潮流”典型外,其他一些著名知青樣板在揭批“四人幫”運動中也多多少少受到沖擊。如河南省郟縣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人民公社的薛喜梅,“文革”中在極左勢力的影響教唆下說過錯話,做過錯事。粉碎“四人幫”后,薛喜梅深感自己問題嚴重,多次寫材料,并在大會小會上進行檢查,經過調查“沒有發現她參與‘四人幫篡黨奪權的陰謀活動”。但仍長期未予解脫。為了及時解決自己的問題,薛喜梅曾多次給河南省委領導寫信,均無下文。她又親自到鄭州找省委負責人,等了八天,沒人理睬,只得失望而歸。她的錯誤,還影響到妹妹人不了團,并連累了一些同學和他們的家長。一次,薛喜梅途遇一個同學的母親,被拉到家里坐了一會兒。不料想,這位母親所在單位即責成她交代與薛喜梅的關系。這種處境,使薛喜梅十分苦惱,感到自己似乎成了“瘟神”。
一些地方的“派性”加劇了知青典型的窘迫處境。到山西杜家山插隊的北京女知青蔡立堅,是聞名全國的典型。“文革”結束后,山西仍舊有“派”,“反大寨”的一派被順勢掛到“四人幫”線上,一些干部為此被關押起來。蔡立堅也被莫名其妙地劃入其列,于是新賬舊賬一起算。地區報紙拿出版面對她進行批判;地區知青辦、團委聯合召開批判會,中心議題是她怎樣由紅心變黑心;縣委揭批查辦公室提出給她以嚴重警告處分。她的縣委常委、省團委常委、省革委委員等職務也被罷免。問題多年得不到澄清。
1979年初,遼寧省一些下鄉知青中的老典型到省委上訪,反映在揭批“四人幫”運動中,對他們的定性和處理偏嚴過重,要求重新作出結論。知青典型高曉天在給省知青辦的信中寫道:
向黨組織說說我的心里話。在我任職(注:高曾任生產隊長)期間,和貧下中農一起大于,我們小隊的糧食產量逐年提高,由過去的畝產一百八九十斤,一年達到八百一十斤,以后又增加到畝產一千三百斤。我對貧下中農和各級領導干部是熱愛的。“四人幫”迫害老干部時,我做了抵制。七六年六月“放炮會”,毛遠新一伙妄圖利用青年整老干部,我一言沒發。我由于疲勞過度患腰肌勞損,但自己咬著牙繼續大干。七四年毅然放棄了升學。女朋友抽回沈陽時,我堅持留在農村,犧牲了個人利益。
“四人幫”及其死黨出于反革命的政治需要,妄圖把知青作為借用力量,我當時也被他們搬上了銀幕、電臺、報紙。對于他們別有用心的那一套,自己缺乏識別能力,沒有抵制,也說過一些錯話。回想起來很痛心。但我的缺點錯誤是次要的,應該一分為二。
十二月二十日,開原縣清查辦來了兩個同志,向我宣布結論:“犯
有嚴重錯誤,是四人幫黨羽親信器重的人物,是他們極力培植的一個典型……”看了這些我想不通。說我是典型不假,但我是被他們稱為“唯生產力論”的典型。難道我們生產隊連續三年超千斤,多打糧有錯嗎?為什么一些搞清查的同志,不尊重客觀事實,無限上綱?黨中央一再提出要正確對待因受“四人幫”影響而犯了錯誤的青年,為什么基層老是落實不了?我要求組織把我的問題調查清楚,做出正確結論。
高曉天的信寫得很誠懇,反映的問題也帶有一定普遍性。這類知青典型長期生活在農村基層,在領導農業生產中取得了一些成績。當然,由于政治上的幼稚和愚昧,在極左勢力甚囂塵上的日子里,他們中不少人也曾隨波逐流,或盲目執行“上級指示”,說過一些錯話,做過一些錯事。對此是應該諒解的,而不應小題大做,無限上綱。
遼寧省委對高曉天信中反映的問題很重視,主管知青工作的書記在他的來信上批示:對知識青年中老典型的處理,一定要注意政策。不能隨意作“假典型”的結論,犯一般錯誤的知識青年一般也不要作結論。省委另一位負責人也批示說:“對毛遠新、‘四人幫路線影響下樹的一批典型,要作實事求是的具體分析。要看他們的基本方面,不要過高地上綱上線。必要時可發一通報,使各地注意這一問題。”根據遼寧省委的指示,省知青辦發出通知,要求全省對運動中處理的知青典型認真進行一次復查,重新處理,正確作出結論。
遼寧省是“四人幫”集團重要成員毛遠新長期控制、經營的地方,知青典型為極左派領導人蒙蔽、教唆、利用的現象也最嚴重。遼寧省委提出給知青典型落實政策問題,對全國的知青工作都有借鑒意義。在揭批“四人幫”運動中,不少知識青年中的典型人物給國務院寫信或上訪,反映對他們的處理過重。為此,國務院知青辦曾在《情況簡報》1978年第21期中以《在揭批“四人幫”運動中正確對待犯錯誤的知識青年》為題,專門介紹了遼寧省彰武縣正確對待犯錯誤的知識青年的經驗。1979年3月,《情況簡報》增刊第14期又發表了遼寧省委正確對待下鄉知青典型的報道。同時強調指出:對待知青典型,要做客觀的、歷史的、實事求是的分析。他們中間,確有一些是搞“鬧而優則仕”起家,靠追隨“四人幫”爬上高位,成為幫派體系骨干分子的,如朱克家、張鐵生之流,也有一些墮落成為現行反革命分子和民憤很大的刑事犯罪分子,對他們一定要徹底揭發批判,以至給予必要的黨紀國法制裁。這只占極少數。絕大多數知青典型,包括那些下鄉早、有干勁、成績大,但又犯了某些錯誤,甚至犯了嚴重錯誤的知青典型,要注意保護。國務院知青辦的文章還規定了保護知青典型的幾條原則:可處分可不處分的,不要處分,不要追究個人責任,不要作“假典型”的結論。錯誤特別嚴重需要做組織處理的,也要采取“冷處理”的辦法,或者調離領導崗位,或者下放基層鍛煉,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再按照本人的表現做最后的組織處理。
1979年5月23日《人民日報》在刊載本報記者來信《老知青薛喜梅應該解脫》時,發表了編者按。編者按指出,正確對待下鄉知識青年典型人物的問題,值得重視。對他們的錯誤,應該進行歷史的分析。對他們說過的錯話,不應該揪住不放。只要他們把問題說清楚了,有了認識并以實際行動改正自己的錯誤,就應該歡迎進步,為其解脫,做出妥當的處理。這樣有利于調動他們的積極性,有利于鞏固上山下鄉的成果,有利于鞏固和發展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歸根結底,有利于四個現代化的實現。在此前后,其他一些報刊也發表了同樣內容的文章。
應該看到,提出給知青典型落實政策的問題,不單純是為了糾正前一段揭批“四人幫”運動中出現的過火行為,同時也是出于“鞏固上山下鄉的成果”的現實需要。當時,全國知青的返城風已經如火如荼。不久,一些知青典型獲得了再度輝煌的機會。
比較寬松的政治環境,雖然給了知青典型以放下包袱、輕裝前進的機會,但至少對其中一部分人來說,他們因成為典型而付出的代價是無法補償的。
典型人物多是年紀輕輕,下鄉不久,即被領導看重,多方培養,并委以重任或加以桂冠的。然而一旦形勢陡變,身份地位則難免不一落千丈。最令人觸目驚心的還是1976年前后歷史車輪的急遽轉折,一些志得意滿時人物因此被狠狠甩了出去,后悔莫及。與普通知青相比,典型人物的經歷通常更坎坷,自不待言。
政治上大起大落是知青典型的普遍經歷。不但曇花一現的“反潮流”典型如此,像邢燕子、侯雋這樣的老知青樣板又何曾例外?上山下鄉運動處于高潮時,兩人總是身兼高職,頻頻亮相于廣播新聞中。1976年,侯雋被提升為國務院知青領導小組專職副組長,7月份調到國務院知青辦工作。這中間,僅僅經過三個月,隨著“四人幫”的垮臺,她作為“有牽連的人和事”,受到審查。起因是,她任職期間,國務院知青辦領導小組起草了一份《知青工作調查報告》,主持文件起草工作的是正組長和知青辦主任,她作為副組長也參與了其事。粉碎“四人幫”后,中央領導人指出這份報告符合“四人幫”口味。侯雋的問題查清后,被按照“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回原單位工作。1977年底,她回到闊別多時的寶坻縣竇家橋,仍舊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
董加耕的名字,在60年代幾乎家喻戶曉。60年代初,他高中畢業后立志務農,被樹為全國的知青典型。他的名言:“身居茅屋,眼看全球,腳踩污泥,心憂天下”成為教育青年學生時經常引用的座右銘。他的形象曾鼓舞許多青年喊著“學習董加耕,一心下農村”的口號投身于上山下鄉的滾滾洪流。與其他同時代的弄潮兒比,他以后的命運更顯得坎坷。“文革”初,他受到沖擊,多次受審查,特別在深挖“五一六”運動中被關押三年之久。以后在周恩來親自過問下才獲解脫。他先后擔任過團地委書記、縣委副書記、共青團九大中央委員、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四屆全國人大常委。1975年上調北京任共青團十大籌備組副組長,接著又被任命為國務院知青領導小組成員。“四人幫”心腹謝靜宜是共青團十大籌備組的正組長。福禍相依,“四人幫”垮臺后,董加耕順理成章地成了被殃及的“池魚”,受到審查。1977年秋才允許重返鹽城。
1974年,因率領119名旅大知青奔赴昭盟草原而被樹為典型的女知青王冬梅,在“文革”結束后,懷著沉重的心情談到“典型人物”的“代價問題”。為了符合知青典型的“光輝形象”,唯有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上調的機會,關于當年的內心活動,她后來在回憶文章《被埋葬的青春夢》中這樣寫道:
我想上大學,想得發瘋,但我心甘情愿不去,我不想扎根農村,我害怕嫁給牧民,但我心甘情愿留下,并且準備在這荒蕪、落后、愚昧、貧窮、邊遠的地方呆一輩子。誰也沒強迫我,我自己愿意,我堵死了自己上大學的路,還以為自己是個悲劇的勇士。
幾乎每個知青典型都有過放棄上調機會的經歷,換言之,沒有這種經歷也就很難取得典型的資格。他們的理想與追求,沒等開花結果,已在一種窒息個性發展的氛圍中過早凋謝了。為此王冬梅曾反問道:
我是那個時代的寵兒、驕子,但這些難道不是那個時代對我的傷害,對我靈魂的深深傷害嗎?
當然,并不是知青典型在痛定思痛之余都有王冬梅這樣的悟性。就王冬梅個人而言,她所付出的代價遠遠不止失去上調的機會。由于她的典型身份,父母必須一次次扮演“革命家長”的角色,在報紙廣播中不斷拋頭露面,向廣大知青家長進行現身說法。不但違心地將二女兒王玉梅也送往昭盟,最后,連自己也被遷到偏僻的赤峰。由于典型的身份,她本人付出了沉重代價。像她這樣的典型,本來就是被時事“制造”出來的。要求上山下鄉時,她年僅17歲,1976年受到批判、審查時也不過20歲,1979年才被解脫。多年后她深有感觸地指出:知青典型,作為一種“政治道具”,被利用者高高舉起,名聲顯赫。一旦風云變幻,立刻打翻在地,大批特批。而我們在心靈的大起大落中僅僅學到一點政治常識。這,就是典型的悲劇。值得慶幸的是,與其他知青典型比,王冬梅畢竟年齡很輕,這使她在身世浮沉之后,來得及重新設計自己的人生,1979年她考入了大學,畢業后成為一名記者。有的知青典型,至今不改“青春無悔”的舊調,王冬梅則不然,在回憶當年的那段經歷時,她感到的只是“痛悔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