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泳
本書從資料搜集入手,于正史之外容易被忽略的細節判斷歷史人物和歷史現象,分析現代以來知識分子的命運。一切發生過的歷史,無論當時或后人如何評價,這些歷史本身都具有研究價值。
融合主流文學
在中國現代作家中,魯迅去世后,趙樹理是唯一沒有到過延安,但能獲得延安文化高度認同的作家。1943年,《小二黑結婚》發表后,很快得到楊獻珍、彭德懷、李大章等中國共產黨北方主要負責人的高度評價。在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后,能在極短時間發現趙樹理這樣的作家是非常難得的。1947年夏天,晉冀魯豫邊區文聯召開專門會議,討論趙樹理的文學創作,最后得到一致意見,認為趙樹理的創作精神和他的文學成果,應當成為延安文藝工作者實踐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具體方向。后來,由陳荒煤執筆寫成《向趙樹理方向邁進》。由此開始,當時左翼文化界的代表性人物郭沫若、茅盾、周揚等人都專門寫了文章贊揚趙樹理的文學創作。
趙樹理對于農民有特殊感情。他能寫出為群眾所喜聞樂見的通俗化作品,不是有意識地要迎合誰,而是緣于自覺的生活體驗。1949年后,趙樹理雖然也是一個和主流文學相融合的作家,不過他的選擇并不是以完全放棄自己的獨立思考為代價的。他是在同時代相同歷史條件下,較多地顯示了自己個性和獨立性的少數幾個作家之一。但悲劇也同時發生,趙樹理是“山藥蛋”派作家中最具悲劇命運的作家,他一生為了“人能活得像個人”而寫作,最后卻在一個沒有人權的時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趙樹理悲劇”可以解釋為這樣一種文學現象:當一種意識形態出于政治宣傳目的強調作家創作的某一側面時,并不意味著對作家文學活動本身的全面肯定。當意識形態需求滿足后,被意識形態高度認同的作家或者文學現象就被抽象成一種符號,這種符號本身只具有象征意義,它與原初作家的文學活動已脫離了關系。這種符號可以根據意識形態本身的需求做各種各樣的闡釋,中國百年文學發展中“魯迅悲劇”和“趙樹理悲劇”中都有這樣的意味。
“斗爭會”這種形式
就趙樹理本人的命運觀察“趙樹理悲劇”,可以發現,在趙樹理的成名小說《小二黑結婚》中,事實上隱含了作家本人的命運,但作家在敘述當時的生活場景時,對于自己筆下的這個生活現象并沒有察覺。《小二黑結婚》在敘述太行根據地的日常生活中,把主題集中在反封建的一個具體事件上,也就是“自由戀愛”、“自由結婚”方面。作為個性解放和人的自由精神擴展的基本內容,反對父母包辦婚姻成為趙樹理這篇最知名小說的主題。中國很多革命運動都是從變革當時的婚姻制度開始的,因為革命運動以動員青年參與為主要方式,而對青年來說,變革婚姻制度是較有效的改造社會制度的前提,這也就是為什么在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中反抗舊式婚姻制度成為一個持續不斷的主題,這也通常被認為是啟蒙的重要議題之一。在反抗舊式婚姻制度時,對女性權利的張揚和認可是以預設女性為舊婚姻制度的主要受害者為前提的,這也大體符合當時社會的現實,但較少有作家深入揭示“娜拉走后”的問題。趙樹理也沒有超越這個歷史局限,他以“大團圓”結局形式完成了這個反抗舊婚姻制度的故事,趙樹理的思考停止在這個層面上,這是啟蒙者的局限。一般說來,啟蒙運動追求的理想目標主要是平等、公正、自由、人權、民主、解放、發展、進步等,但這些目標中,人權應當是最重要的價值。趙樹理沒有自覺意識到,他在這篇小說中偶然提及的一個細節,在以后的歷史中會發展成為一種遠比舊式婚姻制度更為有害的侵犯人權的基本形式,這就是“斗爭會”。
在《小二黑結婚》的第六節中,趙樹理這樣敘述:
金旺自從碰了小芹的釘子以后,每日懷恨,總想設法報一報仇。有一次武委會訓練村干部,恰巧小二黑發瘧疾沒有去。訓練完畢之后,金旺就向興旺說:“小二黑是裝病,其實是被小芹勾引住了,可以斗爭他一頓。”興旺就是武委會主任,從前也碰過小芹一回釘子,自然十分贊成金旺的意見,并且又叫金旺回去和自己的老婆說一下,發動婦救會也斗爭小芹一番。金旺老婆現任婦救會主席,因為金旺好到小芹那里去,早就恨得小芹了不得。現在金旺回去跟她說要斗爭小芹,這才是巴不得的機會,丟下活計,馬上就去布置。第二天,村里開了兩個斗爭會,一個是武委會斗爭小二黑,一個是婦救會斗爭小芹。
小二黑自己沒有錯,當然不承認,嘴硬到底,興旺就下命令把他捆起來送交政權機關處理。幸而村長腦筋清楚,勸興旺說:“小二黑發瘧是真的,不是裝病,至于跟別人戀愛,不是犯法的事,不能捆人家。”興旺說:“他已是有了女人的。”
村長說:“村里誰不知道小二黑不承認他的童養媳。人家不承認是對的,男不過十六,女不過十五,不到訂婚年齡。十來歲小姑娘,長大也不會來認這筆賬。小二黑滿有資格跟別人戀愛,誰也不能干涉。”興旺沒話說了,小二黑反要問他:“無故捆人犯法不犯?”經村長雙方勸解,才算放了完事。
興旺還沒有離村公所,小芹拉著婦救會主席也來找村長。
她一進門就說:“村長!捉賊要贓,捉奸要雙,當了婦救會主席就不說理了?”興旺見拉著金旺的老婆,生怕說出這事與自己有關,趕緊溜走。后來村長問了問情由,費了好大一會唇舌,才給他們調解開。
在這個細節中,涉及這樣幾個方面,一是作家趙樹理本人,一是迫害者金旺兄弟(包括金旺媳婦),被斗爭者小二黑和小芹,村長以及所有群眾。他們對金旺隨便捆人的行為要討說法,但所有的人對“斗爭會”這種形式并沒有產生懷疑,而正是這種群眾運動的方式構成了中國社會以后侵犯人權的基本形式。在《小二黑結婚》中,即使是金旺兄弟,當他們失意后,同樣也面臨的是“斗爭會”的命運——“午飯后,廟里開一個群眾大會,村長報告了開會宗旨,就請大家舉報他兩個人的作惡事實”,最后,金旺兄弟就被判了15年徒刑。
在斗爭會上喪命
從《小二黑結婚》中的這個細節分析,可以發現當時在太行根據地社會生活中,作為人的解放的基本條件,個人的生命權利被一種簡單的政治懸掛起來,在這個環境中生活的人,沒有意識到真正“解放”的含義,就連作家本人也沒有意識到個人權利得以保障的法律基礎何在。所以在延安文學傳統中,我們很少能看到真正的“人的覺醒”和為創造“人的覺醒”所做的努力,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認為延安文學傳統中并不具備真正的啟蒙意義,事實上這個傳統也在很大程度上遠離了啟蒙的價值。
“趙樹理悲劇”的深刻意義就在于,當他在平靜中敘述解放區日常生活里“斗爭會”這種普遍存在的現象時,沒有任何警覺,這種把“斗爭會”形式自覺合理化的潛意識行為中,表達了作家自己對這種現象的正面評價,但它在事實上卻隱含了作家自己的悲劇命運。啟蒙者在啟蒙的時候,對自己命運中的悲劇因素沒有產生警覺,自己的悲劇命運也就不可避免了。“文革”時期,趙樹理自己恰恰就是在一次“斗爭會”上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1970年9月18日,山西省革委會召開了批斗趙樹理的大會。會場在山西省當時最大的能容納5000人的湖濱會堂,參加人數號稱萬人。事后有人回憶說:“趙樹理病勢沉重,已經不能動彈。但是一個青云直上的掌權者下令說,他動不了,爬也要爬到會場去。”批斗會開始僅幾分鐘,被拖在臺上的趙樹理就因身體極度衰弱昏倒在臺上,接著被押解回監獄。
趙樹理的后代在回憶他們父親的悲慘命運時說:“9月18日,已經瀕危的父親又被拉到萬人大會上批斗。這時他已經站立不住了,大會開始了沒幾分鐘,父親就一頭栽倒在地上。眼看父親是不行了,可那些人仍然強行讓父親寫所謂的檢查。5天以后,父親‘檢查寫到中途就含恨死去了。”
把作家早年一篇小說中偶然提及的細節和作家悲劇命運聯系起來考查,可以發現在百年中國文學發展中,那些以往被人們認為是啟蒙文學中最重要的內容,比如個性解放、反抗婚姻制度等具體內容,其實只是人的解放中較為平常的社會性變革,在這種變革之上的政治制度的文明化,才更具有啟蒙的真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