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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名狼藉

2009-08-17 05:26:06付士海
鴨綠江 2009年8期

付士海,男,滿族,天津人,1976年生,2000年畢業于天津理工大學機械工程系。任職過機械工程師、雜志編輯。2004年開始文學創作,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

我是黎明前被抓的。警察沖進來時我正在做夢,無非是關于女人的夢。屋子里黑黢黢的,手電筒雪亮的白光射到我臉上。有人薅住我的頭發大吼,張學文!張學文是我的名字,我本能地應了一聲,雙手馬上被反剪到背后。接著咔嚓一聲,我知道那是手銬,這玩意我見別人戴過,它比我想象中的沉甸好多。

黎明時分,村子籠罩在黑白藍三色組成的靜謐中。我們踏上胡同,遠處傳來一聲雞叫,緊跟著咯咯的叫聲連成一片。顯然不是叫早,是受到了某種驚嚇。

雞叫的第一聲就有人起來,胡同里突然多出好多人。他們一律不說話,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出現就凝固在那里。整個村子像一片叢林,我像一棵會走的樹。我看見一個本家叔叔,眉角跳了跳,臉色在黎明的潮氣中呈現出濕滑的醬色。我走過他時喊了聲叔,但馬上咽回話音。他的目光越過我,落到我身后的警察身上。他的嘴角夸張地向兩邊扯動一下,扯出一種怪異的笑。之后他迅速垂下頭,如同默哀。

這個黎明,對我來說完全出乎意料。但對于全體水下村村民來說,也許再正常不過。意外的只是發生在早晨。他們所期望的理想時段應該在午后——飽食之后蹲在樹下,帶著充足的娛樂心情目送我遠去。

我是水下村的刁民。這樣說也不確切。刁民應該是那種敢跟村長作對的人,村長說往東他偏往西。刁民是刺頭兒,是麥地里的一棵稗子。但我不是,我從不跟村長作對,我的所作所為從不曾影響到他的政治前途。我甚至不敢說我不善良,我覺得善良是一個人的準則。換句話說,我也是一棵麥子,只不過是一棵游手好閑的麥子。我每天在大街上閑逛,看見風騷女人總忍不住搭訕兩句,對方不介意還要撈兩把。但我不偷,不搶,不嫖。沒有陰森的眼神,沒有天生兇相的刀條臉,水下村人不會因為我的存在而感到威脅。單從這方面講,我還不如一個刁民。

坐在派出所里,我上身只穿一件背架子背心,胳膊上的兩條青龍被露水搭得栩栩如生。警察們或坐或站,正在吃早點。有個警察大聲問我,夜里做壞事了吧?說完嘰嘰嘎嘎一陣大笑。這種氣氛讓我不確定他們到底想問什么,是訊問,還是訊問前的玩笑,拿我找找樂子?夢見女人算做壞事嗎?算的話,那我肯定做了。一個人漫漫長夜,想忍都忍不住。

我沒說話,曖昧地笑笑,表示對問話中可能存在的某種隱秘含義的附和。這些警察我都認識,認識的意思是說臉熟。天天在街面上低頭不見抬頭見,偶爾還點一下頭,像熟識的老友。正因為這點,導致我產生一種錯覺。我覺得我們是朋友,我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一個胖警察站起來,用手里的油條指指我說,嗨!問你呢,夜里干什么去了?

這次沒人笑,其他警察看看胖子,又看看我,像是突然意識到善與惡的涇渭分明。屋子里安靜了許多,他們好像不太高興。我們像合作一場戲,我的表演沒同步,拖了他們的后腿。他們多少有些失望。

我想緩解一下氣氛,大大咧咧地說,沒干啥,睡大覺唄。我口氣輕松。我確實沒干啥,昨晚在錄像廳看錄像,半夜回的家,倒在炕上就著了。

胖警察走到桌子對面,一條腿跨到椅背上,胖墩墩的身子向我壓過來。他說,你真的不打算說?他的臉幾乎貼到我臉上,直勾勾地看著我。我也看他,我看見自己坐在他的瞳孔里,他的瞳孔像一眼幽黑的井。我突然有些害怕,虛著聲說,說、說啥?胖警察呼地直起身,走出去兩步,突然轉回身惡狠狠地說,別以為你是街頭混的我就不敢收拾你!

警察們陸續出去,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哈喇油味兒。我不知道幾點,窗玻璃上的哈氣化了,一道一道拉下來,外面的景物逐漸清晰。

陽光燦爛的時候,門開了,一個年老的警察走進來,帶著大檐帽,鬢角花白。老警察很沉穩,輕手關上門,慢條斯理地坐下,打量了我好一會兒,才問,還沒結婚吧?我遲愣一下,點點頭。他也點點頭,似乎這在他意料之中。他輕輕嘆口氣,掏出煙,點著一支,又問我抽不抽。我搖搖頭。我的心情開始煩躁,往天這個時候我已經在吃早點了,坐在馬路邊,欣賞街上來來往往的女人。

老警察吐出一串煙圈兒,繼續說,其實有些進來的人我們還是很佩服的,雖然做了不好的事,但他們算條漢子,敢作敢當……他停頓住,看著我,目光中有和藹,有鼓勵,有期許,像一位慈祥的父輩。但我根本沒心情聽。我愈發煩躁,眼睛不時往窗外瞟。

見我沒什么反應,他微微搖搖頭,顯出些許遺憾。他又開始抽煙,一支煙燃到一半的時候,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手表,隔著桌子遞給我說,這個是你的吧?

我接過來一看,是一塊老式海鷗牌手表。白色表盤,圓形蒙子,鐵表鏈,有松緊性。我確實有這樣一塊表,父親生前戴過。但我從不戴,一來沒必要,我不需要精確時間,有頭頂上的日頭就足夠了。二來這種表鏈容易存油泥,拉開里面黑乎乎的。熱天汗水聚集在那里,油膩膩的不舒服。

我將手表放在桌子上,推回去,搖搖頭。

老警察笑了笑,點點頭,似乎對我的否認早有準備。他拿起手表,身子往前探了探,用一種平靜卻不容辯駁的口氣說,是你的,昨晚你撕扯受害人衣服時掉的!他的一只手腕往下一滑,示范出現這種情況是多么順理成章。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一下子彈起身,張大嘴巴,直勾勾瞪著他。老警察仰起臉,手往下壓壓,示意我坐好。他說,還好,關鍵時候你懸崖勒馬,要不就是對方反抗激烈你沒有得逞。

我不像剛才那樣煩躁了,冷靜下來,開始仔細回憶。昨天下午我和幾個哥們兒打臺球,傍晚分手后到張氏面館吃了碗面,喝了兩瓶啤酒。之后又到錄像廳看錄像,半夜才回家。我一五一十地說給老警察聽,我沒有作案時間,怎么可能撕扯別人衣服呢?

老警察點點頭,似乎認同了我的解釋。但話鋒一轉又問,看的什么錄像,什么名字?

我臉一紅,低下頭。

老警察笑笑說,經常看這種錄像吧,記得上次查夜好像逮過你?停頓一下,他又說,看完就完了嗎……我的意思是說,總得解決一下吧?

我低下頭,感覺臉上火燒火燎的。現在我一點不覺得面前這個老東西和藹了。我感覺自己一絲不掛站在他面前。我又開始煩躁,不停地往窗外看。

老警察進一步啟發說,比如你看半截兒錄像出去方便,剛好遇見一個女人,這時大街上又沒人……老警察目光亮起來,一只手優雅地展開,掌心仿佛開出一幅圖畫。

我再次彈起身,大喊,老子沒撕誰衣服!老子一直呆在錄像廳里,不信你去問錄像廳老板,要不就把誣蔑老子的婊子找來對質!喊完我就后悔了,認為老警察會揍我。但他沒有,他站起身,語速終于快了些,說,張學文,鎮上有幾個歪毛淘氣我們都登記在案,出事兒就出在你們這些人身上,抵賴是沒有用的!說完他轉身而去。

我像一只困獸,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折騰一會兒沒人搭理,頭腦冷靜下來,我不敢再鬧,雖然老警察沒打我,但我不確定那幫年輕警察一樣好脾氣。我扒著后窗上的鐵條往外看,是一堵墻,墻外是大街,人

聲嘈雜。

中午,胖警察來了,端來飯菜。他進屋就沖我喊,你他媽真不識抬舉,招了就出去了,你又沒強奸她!他的口氣像關心我的朋友。我將信將疑地問,真的?招了就能出去?胖警察說,也沒那么簡單,你招了,畫了押,再交兩千塊保釋金,天下就又是你的了。

要不呢?我問。

要不你就在這蹲著吧,等想通了再招,要么拘留十五天,要么交錢。反正早晚都這么回事兒,你自個兒掂量著辦。

我有些慌了,我怎么可能在這呆上半個月呢。吃飯睡覺拉屎,沒一樣方便的。但我又沒錢,我的錢隨賺隨花,再說,也賺不到幾個錢。這時我突然想起家里還有三間房子,我住一間,另外兩間閑著。于是就說,我沒有現錢,給你們兩間房子吧。胖警察眨眨眼看著我,笑笑說,這次來不及了,下次你提前把房子賣掉。

門咣當一聲關上。

我以為自己完蛋了,真要在小黑屋里蹲上半個月。但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一會兒胖警察又踅回來,臉上帶著笑說,想不到啊,你那幫狐朋狗友里還真有頂事的,有人交了錢,走吧。說著過來幫我打開手銬,又從口袋摸出那塊表丟在桌上。我問是誰保我,他說不知道,穿得人模狗樣兒的,像個文化人。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街面上的哥們兒一個個都歪戴帽子斜楞眼,跟文化人一點不沾邊,會是誰呢?我胡思亂想,理不出個頭緒來。還有,到底是誰誣陷我?我每天都在街面上混,有時替人討債,有時在牲口市充當經紀,難免得罪人。

我邊想邊往外走。胖警察敲敲桌子,提醒我桌上的手表。我猶豫一下,還是拿了起來,不要白不要。

院子里很空曠,我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有些悵然。走到派出所大門口兒時,我又停下來,覺得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走了不是回事。自己不甘心不說,也被哥們兒們小瞧。到底怎么回事,我起碼也要把來龍去脈搞清楚吧。我轉身踅回去,胖警察還在屋里。我站在門口兒大聲說,我撕誰衣服了?

胖警察抬頭瞟我一眼,臉上的肉跳了跳。我馬上意識到他誤會了,以為我在挑釁。我趕忙擠擠眼,弄出一副淫笑說,夜里太黑沒看清楚,也不知道漂不漂亮?

胖警察說,飛來鳳!他又輕蔑地補充一句,瞧你那點檔次!

飛來鳳是一家美發廳的名字,在鎮上小有名氣,不是因為手藝,是因為它的主人。飛來鳳的主人也叫飛來鳳,大家都這么叫,真名反倒沒人感興趣。飛來鳳是外縣人,來鎮上兩年了。雖然長相一般,但身材立體感強,前凸后翹,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再加上年紀好,三十來歲。因此兩年來生意紅火,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四十多歲的老爺們兒,都喜歡往那兒鉆。

我當然也不例外,街上逛膩了就去歇歇腳。每次飛來鳳都很忙,我像老朋友那樣,趁她不備照屁股就是一掌。飛來鳳從大鏡子里看到是我,張嘴就罵,死不要臉的,干活兒呢還逗!聽這話好像我們有不正當關系似的,其實沒有,飛來風對每個敢拍她屁股的人都這樣。

鎮上的美發廳不少,被拍屁股卻不惱的只有飛來鳳一個。街面上關于她的傳言很多,說她前天跟誰誰睡了,昨天又和哪個小白臉上了床。有人甚至懷疑飛來鳳搞副業,白天理發,晚上干那個。我的那幫哥們兒天天把飛來鳳掛在嘴邊,說她奶子有多軟,叫聲有多浪,在上面時像青蛙,躺下又像打擺子的蛇。遺憾的是,每個人的說法都不盡相同。如果按他們說的組裝飛來鳳,那非弄出個妖怪不可。

出了派出所,一個哥們兒跑過來,問我犯了啥事。我搖搖頭說沒有。他說那警察抓你干嗎?我說不知道。他笑了笑,言歸正傳,說街東口騰龍五金店有一筆欠款,要不要去幫忙討一下?我說我有事兒,你們去吧。

鎮上就一條大街,派出所、副食店、美發廳、面館,雜七雜八串在一起。我心里有火,腳下生風,眨眼來到飛來鳳。我飛起一腳蹬開玻璃門,好在蹬在不銹鋼門框上,要不非弄個天女散花不可。我沖進屋,像警察薅我那樣薅住飛來鳳的頭發,咬牙切齒地喊,臭婊子,敢給老子栽贓!

飛來風正在給客人噴發膠,毫無防備,被我拽了個趔趄。她掙扎著抬起頭,見是我,滿臉賠笑說,兄弟兄弟,怎么了?有話好好說。屋子里有七八個人,在排隊理發。他們只是在我進門時看我一眼,然后再也沒人敢抬頭。

我薅住飛來鳳不放。這已經算客氣了,換成男的,我早大打出手了。不過,她的態度讓我很不爽。我一只手薅緊她,另一只手夠案上的剪子。這下飛來鳳害怕了,貓著腰,屁股往后墜,脖子擰來擰去試圖掙脫,還大喊,兄弟你冷靜點,到底怎么回事兒,你給姐說清楚好不好?我不理她,拿起剪子,咔嚓咔嚓空剪兩下,屋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但讓我想不到的是,飛來鳳突然不掙扎了,也不央求了。身子往下一坐,啞著嗓子喊,操你媽你把話說清楚行不行,死也讓老娘死個明白!

我很詫異,想不到這個娘們兒還真有血性。趁我愣神兒的空當,飛來鳳掙脫開,站起身氣呼呼地說,兄弟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可不夠意思!

我有些汗顏,讓她這么一說,好像我不夠爺們兒似的。可明明是這婊子誣陷我,她還占了上風。我說,你他媽誣陷老子耍流氓!老子剛從派出所出來,今天你不說清楚,老子就讓飛來鳳飛上天!

飛來鳳皺著眉頭看我,輕蔑一笑說,嘁,我跟兄弟有仇嗎,有怨嗎?無仇無怨我為什么誣陷你?我沒想到這婊子嘴還這么硬,氣得火冒三丈,又想薅她頭發。這時突然想起那塊手表,忙掏出來,在她眼前晃晃說,你他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這下飛來鳳傻了,張嘴瞪眼,愣在那里。我踢她一腳說,嗨,你倒說話呀?飛來鳳半天才緩過神來,猶猶豫豫地問,兄弟這表哪來的?難道你……你是水下村的?我點點頭,笑瞇瞇看著她。

難道兄弟姓張,叫張……張學文?

我又點點頭。

飛來鳳瞪大眼睛說,可大家不都叫你西門慶嗎?

媽的,這婊子竟敢叫我外號。街面上的哥們兒都有外號,像魯智深、鎮關西、武大郎,都是《水滸》里的人物。因為我愛和風騷女人搭訕,所以被大家戲稱西門慶。我說,大家還都叫你飛來風呢,誰知道你他媽到底叫什么!

飛來鳳搖搖頭,一臉不可思議,問,那你們水下村到底有幾個張學文?

我剛想說就老子一個,話還在腦袋里,突然打了個寒戰。飛來鳳的話一下子將我拉回到水下村深處。

本來除一所房子外,我已經和水下村沒一點瓜葛。我早上早早出門,深夜回家,有時干脆十天半月睡在鎮上。白天的水下村才是水下村,誰家娶媳婦了,誰家死人了,村里的這些人情世故我一概不知。這種狀況已經持續十幾年。但小時候不是這樣,小時候我是水下村人見人愛的好孩子。水下村有兩個好孩子,都是男孩,都叫張學文。好孩子的定義是成績優異,我數學好,另一個語文好。還記得村小學老師說我不應該叫張學文,應該叫張學理。當然我沒改名字,后來也沒學理,反倒學壞了,逃學,打臺球,跟街面上的混混勾肩搭背。那是父親車禍身亡后,母親改嫁走了,把我撇給了爺爺奶奶。他們年歲大了,想將我送給本家叔叔,本家叔叔不要。不久爺爺奶奶陸續死了,我就去了鎮上。那之后我就再沒見過另一個張學文。其實小時候我們關系很好,有過一段友誼。后

來聽說他考上了師范,畢業后分配回鎮初中了。

我的遲疑讓飛來鳳確信水下村的確不止一個張學文,她進一步提醒說,他是老師,在鎮初中教書。看來對上號了,我點點頭。飛來鳳長長松了口氣。

當然,這些還不足以洗脫她誣陷我的罪名,飛來鳳又講了一些事。

一年多前的一個傍晚,張學文老師來飛來風理發。邊理發邊聊天,聊得投緣,漸漸就熟了,熟來熟去就熟到床上了。張老師說喜歡飛來鳳,也給她買過幾身衣服。開始飛來鳳沒來真的,她只是被對方的氣質吸引放縱一把罷了。這也容易理解,人民教師總比我們這些地痞無賴有情調。但后來情況變了,經過一年多的耳鬢廝磨,飛來鳳愛上了張老師。有妻有子的張老師這才感到事態嚴重,打算跟飛來鳳分手。分來分去沒分開,架倒沒少吵。昨天晚上兩個人親熱后,又爭吵起來。張老師轉身就走,飛來風氣急了說,你敢走我就敢去報案說你耍流氓!張老師頭也不回地走了。飛來鳳一氣之下報了案,還拿他忘下的手表作物證。結果呢,結果我就稀里糊涂地被抓起來了。飛來鳳說完長嘆一聲,眼圈紅紅的。

我眨眨眼,被這個陰差陽錯的故事逗樂了,邊笑邊指點著飛來鳳的鼻子說,你,就你?也會愛上人?知道什么叫愛嗎?我哈哈大笑,覺得這是一件過于滑稽的事情。飛來鳳被我奚落,立刻鳳眼圓翻,破口大罵道,都是你們這幫臭流氓埋汰老娘,老娘哪里不好!我笑著說,好,好,你哪兒都好。說著我又想拍她的屁股,飛來鳳閃身躲開說,滾,滾,以后少靠老娘的邊!

事情一片明朗,飛來風轉身要走,我忙拉住她說,你總該去跟警察說一聲吧,他們可不知道有兩個張學文。飛來鳳回頭往屋里看看說,老娘忙著呢,你不是也放出來了嗎,算了算了。我嘿嘿一笑說,怎么能算了呢,他那么狠心,總得讓他出出名吧。聽我這樣說,飛來鳳馬上緊張起來,換上一副笑臉說,別別,我是一時生氣想嚇唬嚇唬他,他當老師也怪不容易的。飛來鳳拿起我的手腕,撫摸著被手銬硌出的紅印子,心疼地說,兄弟受委屈了,姐請你喝酒。說著掏出一百塊錢塞給我。

我并不在乎她去不去找警察,名聲對我來說一錢不值。我只是想指著警察的鼻子告訴他們,不是老子做的!老子沒耍誰流氓!但既然飛來鳳反對,我沒理由不做個順水人情,至少我不想丟掉這個歇腳的地方。我笑瞇瞇看著飛來鳳,伸出巴掌晃了晃。飛來鳳明白我的意思,撅著嘴將屁股轉過來。我的巴掌揚了三揚,竟沒有往下落。

離開飛來鳳,我的心情急轉直下。我不得不承認有些東西干擾了我。對于張老師的風流韻事,我絲毫不感到意外。人總會有缺點,就像我被水下村人嗤之以鼻。其實我殺人放火了嗎?沒有,我只是沒有按照他們認為的樸實方式討生活。張老師也一樣,人民教師又不是唐僧,難免擦槍走火。

真正讓我意外的是飛來鳳。說實話,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妓女。街面上也沒人不這么以為。現在看來,那些關于她的謠言并不真實,只是對她風騷外表背后的無端揣測罷了。在此之前,我始終覺得自己比飛來鳳強,即便我只是一個混混。這也正是我敢肆無忌憚地拍她屁股的原因。可是今天我失落了。

我沒去喝酒,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在街東頭碰上兩個哥們兒,他倆掏出一把錢,說騰龍五金店的欠款討了,很順利。我沒說什么,也沒接錢,木訥地走過他倆。一個哥們兒在身后說,他怎么了?另一個說,早上讓警察抓了,出來就變成這樣,這幫混蛋!聽他倆這樣說,我站住了,想解釋一下。但我一丁點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下午的陽光很好,街道上人聲嘈雜,但這一切與我無關。我就像一個透明人,身邊人來人往,他們輕易地穿過我的身體。

不知道走了多久,恍惚中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瞬間的劇痛讓我清醒過來。我抬起頭,不禁大吃一驚,我竟然不知不覺走回了水下村。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村子在白天看起來是如此纖毫畢現。狹長的村巷灌滿陽光,明晃晃,亮堂堂。幾個村民坐在巷子里聊天,有一刻他們同時轉過臉,手搭涼棚朝馬路上張望。我趕忙閃開身子,躲進路邊的陰影里。我倚靠在一棵樹上,后背接觸樹干的那一刻,我再也支撐不住,身子綿軟地滑了下去。

坐在樹下,我的視野一下子變了,我看到小時候的情景。那時我屁股下的地方還沒有馬路,是一片綠展展的草地。每天放學后,孩子們都會到草地上追逐嬉戲。其中包括我,也包括另一個張學文。我還記得一個有趣的細節,因為我倆同名,其他孩子就喜歡拿我倆開玩笑。他們叫一聲張學文,我倆同時扭過頭。他們就會對其中一個說,沒叫你。然后哈哈大笑。這種玩笑很無聊,次數多了,我倆誰也不回頭,任憑他們怎么叫。這無形中增進了我倆的團結。我們并沒有因為對方取和自己同樣的名字而心存責怨,相反都覺得對方和自己有關系,好像我們天生就該聯系在一起。

童年的回憶讓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掐指算來,我和張學文有十多年沒見了,記憶中存留的還是他小時候的樣子。如果他現在站在我面前,我未必能認得出來。那時我們有過一段友誼,看起來他并沒忘,要不怎么會白搭兩千塊錢將我保出來呢。當然,他沒留下名字,但還能有誰呢?

我突然有一種想去見見他的強烈欲望,起碼也要道聲謝。我被抓后,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即便警察找飛來鳳對證,她喜歡張老師,也未必會說出真相,她很可能順勢栽贓給我,結果我一樣要蹲上半個月。還有,我忘了將手表交給飛來風。手表在我手上,我可以借這個機會去見張老師。

這樣想過后,我的心里不再空蕩,甚至有些激動。我站起身向街西走去。

鎮子西面荒無人煙,孤零零一所學校,我很少到這邊來。前不久有個哥們兒建議過來撈魚,大家沒同意。撈魚是指攔學生的錢,干這種事太丟人。但也不能怪哥們兒打這主意,日子實在太艱難。沒那么多債可討,我們十來口子人,僧多粥少,不得不經常去牲口市充當經紀,成一筆買賣抽取二十塊辛苦費。但近兩年沒人再用騾馬種地,牲口市場蕭條,經紀也快做不下去了。兄弟們個個發愁,吃什么呢?總不能挨個店鋪要錢吧,都在一個鎮上住著,七拐八拽還能攀上親戚,哪好意思呢。有個哥們提議說,要不咱們干脆干裝修算了,十來個人,有手有腳有力氣,在鎮上又吃得開,不愁日子不比現在強。大家覺得這個想法新鮮,很有點金盆洗手的意思。

反正不管干什么,要么改邪歸正,要么殺人放火,像現在這樣不下河不上岸是撐不下去了。

我邊走邊想以后的事,走到學校門口兒,才意識到自己光著膀子,這樣進去不太好看。我捋捋頭發,正了正背心,盡量讓胳膊內側朝前,掩飾住從肩頭拉下來的兩條青龍,這才走進學校。

校園里靜悄悄的,有的教室在上課,有的在上自習。我找遍全部四排教室,也沒找見張老師。倒是看見幾個男老師,但從年齡上判斷不可能是,張老師跟我同歲。我想他可能在辦公室里。他小時候語文好,估計現在也是語文老師。我沒費勁就找到了語文組辦公室,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一條縫兒,剛好能探進腦袋。我盡量側著身子,不讓里面的人看見我沒穿上衣。我咽口唾沫,咳嗽一聲說,請問張學文在嗎?說話時我感覺怪怪的,覺得自己突然高尚了很多。

太陽往西轉了,辦公室里有些晦暗。里面坐著五六位老師,各據一張桌子,埋頭或寫或讀。我推門時沒人抬頭,我說找張學文老師,仍舊沒人抬頭。我不得不提高嗓門又說一遍,這時一個坐在角落里的男老師抬起頭。他正在看書,抬起頭時書本遮住半邊臉。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感覺年齡應該跟我差不多。

男老師說,他不在,您找他有事嗎?方便的話我幫您轉達一下。

我說,那麻煩您了,我也叫張學文,和他一個村的,麻煩您將這塊手表交給他。我將手表放在內側窗臺上。這時,原本埋著頭的老師們紛紛抬起頭,看看我,看看那個男老師,又互相看看,然后又埋下頭了。

校園里很靜,我找個角落坐下來。沒見到張學文老師,多少有些遺憾。不過我想那個男老師肯定會幫我轉達到的。見到自己的手表,他就知道我來過了。他肯定也知道我在鎮上,想找的話很容易。如果他來找我,我就請他喝酒。我們或許還可以像小時候那樣繼續做朋友。和一位老師做朋友,這是我到鎮上后做夢都不敢想的。

我正想著,下課鈴響了,學生們嘰嘰喳喳跑出教室。我趕緊站起身,疾步走出學校。太陽還老高,離天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去哪兒呢?去干什么呢?站在馬路上,我突然覺得無處可去了。

責任編輯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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