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女孩叫溦溦

孫　繼

1

溦溦就是小雨。

溦溦也是一個女孩的名字。

我認識她,是今年春天的事情。一個下著小雨的日子。

那天早晨起來,才知道天下雨了。

對于一個農民來說,下雨的日子就是星期天,才能沉住氣好好睡個懶覺,或者找三五個投機的,一起喝個小酒,聊個小天。我在家悶得難受,就走出家門,到外面走走。

我沒有打傘。雨水雖然不大,可是時間一長,還是浸濕了全身。有一絲寒意襲來,我不由得抖了一下。忽然想起一首詩歌來,是我讀書的時候一個叫凌云的女同學寫的,記得有這么幾句:收起傘,到雨中走走,任滿身濕漉漉的,也不在乎。這倒很符合此時我的心情。我喜歡這種天氣,喜歡在雨水中散步,雖然會被人們當成一個傻瓜!可是,我就是喜歡淋雨的感覺!細雨落在頭上、臉上、衣服上,吸一口潮濕的空氣,說不出的涼爽愜意;添一添唇邊的雨滴,會覺得甘甜無比。我覺得,那種把自己融入大自然的感覺真的很爽,非常愜意!可以暫時忘記許多煩惱、憂愁!雖然是短暫的!可是足夠了!人不能不為未來做打算,可是想的太遠了、計劃太長久了也不好!此時,我就專心淋雨好了,何必管那么多?!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幾里地外的鎮上,來到了書店。其實我并不買書,自從中學畢業務農后,我很少有閑暇讀書看報了,但我仍然喜歡到這兒來,瀏覽一下書柜上擺放的各類書籍,聞一聞油墨的芳香,便有一種陶醉的感覺。只要得空,我還能從書架上抽出自己喜歡的書來讀上一會。唉!誰讓我過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書迷呢?

這次,我在書店里可能是待的時間太長了,賣書的老板大概已經看出我是來免費“蹭”書看的,據說書店老板最討厭這種人。——她走到我身邊,有些不太客氣地問:“你買什么書?”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者有些尷尬。為了下臺,我問:“有《平凡的世界》嗎?路遙寫的。”

“沒有路遙的,不過,有瓊瑤的。”

她的回答令我有些失望,雖然明明沒有看見有這本書,但依然奇怪這么好的一部書,書店里會沒有。但又暗自慶幸!如果書店有這本書,一部百萬字的長篇巨著我又怎能買得起?同時,我又感到有些好笑,瓊瑤的小說我在校讀書的時候看了不少,應該承認,她的確是一位了不起的言情小說大家,她的小說讀起來感覺文筆流暢,賞心悅目,不知道賺足了多少少男少女的眼淚,不知道中國有多少人(尤其是女性)被她的故事感動。但她的小說畢竟離我們現實生活太遙遠了,雖然她的讀者群要比路遙多上不知多少倍,但是路遙的小說會給我們很真實、親切的感覺,也總能夠給以生活的啟迪。

“你也喜歡路遙的小說?”忽然聽到在我身邊有人這樣說話。

我回過頭,那是一個少女,十八九歲的樣子。她手中拿著一本惠特曼的詩集,用一雙星星一樣明亮的眸子看著我。

我有些好奇一個陌生人的問話,可能因為是自己喜歡的話題,也就沒有多少意外,順口回答她說:“是的。路遙是一個偉大的作家,他的《人生》整整影響了一代青年人的思想,小說中的高加林幾乎成了在中國無人不曉的人物。只可惜路遙英年早逝,給中國文學界造成了巨大的損失。”

她頗有同感地點點頭,“不錯,路遙的確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他嘔心瀝血,窮六年時間完成的鴻篇巨制《平凡的世界》,可以說是用生命換來的,但是在剛剛出版的時候,卻得到了許多不公正的評論,說這部小說與他的《人生》相比不但沒有突破,在思想意境和寫作水平上反而倒退了。”

我有些激憤地說:“我奇怪那些評論家是否懂得什么叫文學?如果說《人生》只是了擷取一個生活片段,那么《平凡的世界》就是描寫整個社會與人生,是一幅全景式社會畫卷,是《人生》思想意境的延伸與升華,是一部應該列入中國文學史冊的里程碑式的偉大著作。”

“好在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部小說終于得到了社會的承認。后來還獲得了茅盾文學獎。只可惜作家英年早逝。”她的聲音充滿了憂傷,充滿了對作家的懷念。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走出了書店。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我們站在路邊,繼續交談。

“我很幸運,”我說,“早在路遙還沒有最后寫完的時候,我就開始‘讀這部小說了。”

“什么?這怎么可能啊?”她熠熠閃光的眼睛中充滿了問號。

我笑著解釋道:“是這樣的。記得是1988年的春夏,在這部小說還未出版之前,先是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午十二點半的長篇連播節目中播出的,那時候這部小說還沒有寫完,最后那一部分是邊寫邊播的,甚至因為送稿不及時,不得不加上了幾次專家的評論。我幾乎一天不落地聽完了這部小說,共用了半年多的時間。當時給我的震撼太大了,所以至今我記得小說中的許多情節。”

“原來是這樣啊!”她也笑了,“那么,我們就是一起‘讀的這部小說了。記得當時是著名演播家李野默講的,這部小說不但寫得好,李野默的演播也非常成功,用細膩的聲音娓娓道來,可謂聲情并茂,聽來如泣如訴。”

“是的。記得那個時候,我在校讀書,整天都被這半小時搞得神魂顛倒的,聽書成了那半年我最有意義的事情了。這部小說可以說對我的人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那時我還有一個愿望,要去陜西找路遙,一覽我崇拜者是什么模樣,一定要他給我在書上簽名留念。可是這個愿望終于也沒有實現,甚至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本書出版以后是什么樣子。”

“這部小說我有,”她說,“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借給你!”

“你借給我?……”我有些懷疑她是否在開玩笑。

“這樣吧,你在這里等我一會,我很快就回來。”說完,她騎上她的飛鴿自行車,像一只白色的鴿子一樣飛走了。

我還是有些不太相信,她不是在戲耍我吧?一個陌生人,她怎么會借給我書看?過了大約十幾分鐘,那個白色的身影又飛回到了我的身邊。

她很輕盈地跳下車子,從前筐中取出三本厚厚的書,正是《平凡的世界》上中下三本。我接到手中感覺沉甸甸的,欣喜地翻開來,那些曾經熟悉的名字——孫少平、孫少安、田曉霞、田潤葉——立刻跳入了我的眼睛中,一下子勾起了我遙遠的記憶。我感激地說:“真是太謝謝你了!”

她說:“嗐,謝什么,都是愛看書的人。”

我們站在街上,從讀書開始,暢所欲言。自從畢業以來,我還從來沒有和年輕的異性這么近距離接觸過,少女特有的氣息不斷撲入我的鼻孔中,那種感覺真的很美!我們的談話內容從文學延伸到社會、人生……各抒己見,滔滔不絕。不知道她讀了多少書,學習了多少知識,她那小小的腦子怎能裝得下?而她對許多事物的見解很有獨到之處,讓人聽了會引起深思。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說話這么多、如此痛快,我生銹的腦子漸漸活動起來,感覺世界忽然開闊了許多。……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天快黑了,終于到了該分手的時候。

我問:“書看完以后,我怎么還你呢?”

“如果以后見不到我,書就是你的了。我相信你會愛惜的。”

“那可不行。我怎么好奪人所愛呢?而且書的價值不菲。”

“難得你這么喜歡。而且一部好書的價值是不能以金錢來衡量的。這本書我已經看了好幾遍了,多一個人讀、欣賞她不是更有價值嗎?”

我目送她的倩影消失在薄薄的暮色中,久久沒有回過神來。若非手中有一套沉甸甸的書在,我疑在夢中。這時路燈亮了,我打開書,看到扉頁上有兩個字:溦溦。這是她的名字嗎?!

2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除了春耕春播,施肥滅草,其他的時間我都是在“平凡的世界”中度過的。常常不覺想起那個下午,我與那個少女一起談話的情景:她那動人的微笑,她那會說話的眼睛,還有詩歌中經常描寫的使人陶醉的“女兒香”……我知道,那只能是我的一個夢境而已,茫茫人海,知音難覓。以后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大山、風子,再加上我,是最鐵的朋友,我們從小就自稱“三劍客”。至今,我們三個只有大山完成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娶了同村的小水。他結婚時給了小水娘家一萬零一塊錢,還美其名曰“萬里挑一”,再加上買家具家電、裝修房子……大山為此欠了一屁股債,光風子就借給他八千。而如今隨著他兒子的出生,大山更是生活拮據、舉步維艱。大山忙得焦頭爛額,便經常喝醉酒鬧事,摔盤子打老婆,對小水說什么:老子花了一萬塊錢買了你來打你兩拳算什么,不服氣就叫你娘拿一萬塊錢買你回去。整日吵吵鬧鬧不亦樂乎!

風子在一家大型煤礦下井干采掘,每月工資好幾千,他上無父母下無弟妹,屬于那種“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單身漢,掙的多花的少,去年剛剛翻蓋了自家的房子,前出廈帶封閉,刮瓷鋪地,弄得個農家小院跟皇宮似的漂亮,房內彩電冰箱空調……一應俱全,在我們村上是條件最好的。惹得媒人來排隊,卻統統吃了“閉門羹”。四年前,他曾經與云戀愛。那時候他還沒有上班,家窮,又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云的父母嫌棄他,就棒打鴛鴦,生生拆散了他們,然后把云嫁給鎮上一個有錢人。誰知道那人是個混子,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幾年工夫把祖上留下的家產折騰個精光。云還要整日吃那個惡棍的氣,動輒拳打腳踢……看看現在的風子,云的父母后悔不迭。

大山是我們的老大,他說話我們都聽。他多次罵風子是個混球,因為被愛傷透了心就變成獨身主義者,實在不像男人。大山也罵我,說我家境貧寒條件差勁偏又異想天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說我看書太多不切實際,總把那些云山霧罩的東西當現實,“想找到你的夢中情人?等下輩子吧。”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使人震驚的事情,大山競選成功,成了村委會主任。這個小子突然就成了干部?那是我們都沒有想到的。那天,我和風子要給他慶賀一下,大山卻找來一輛出租車,把我們拉到了鎮上的一個飯店,叫了一桌酒菜,把單間的門一關,三個人喝得一塌糊涂。大山居然說起了他的理想,如何要把村長干好,如何要帶領村民致富云云。我們兩個也替他高興了一番。

喝到中間,大山忽然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外面,也不說去哪兒,把我領到一個家中,進了院門,才說:“前幾天在鎮上開會,我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今天帶你來相相。”

我嚇了一跳,想退出去已經來不及了,人家已經迎出來了。那個姑娘名字叫“花”,我們稍稍談了一會,感覺還不錯,于是后來就把婚訂下了。不過,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大山為什么會那么有把握就使我鉆進了他的套子,我感覺一定是他和風子表演了一出雙簧,兩個人設好的圈套叫我自己鉆還不容易?可是風子卻矢口否認,說他也是蒙在鼓中的。

這件事最高興的是爹娘。我無所謂。不過他們高興我也就高興了。再說花長得還不錯,比我小一歲,她的眼睛很好看的,明明亮亮,總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想我能同意,也許是她的眼睛給我很好的印象吧。訂了婚,就會不斷見面的。過幾天我就去她家一次。

這天傍晚,記得是周六,我來到花的家中,推開她家的屋門,不由愣住了!面對房內的一個少女,我不由脫口而出:“溦溦!”

而那個少女與我打個照面也有些奇怪地問我:“怎么是你?”當然,她還有些驚喜。

花就更加感到奇怪了,“怎么,你們認識?”

“對,我們認識。”我說,想想又說:“其實也不認識……”

你說怎么這么巧?原來溦溦是花的妹妹,正在縣林業局上班,每個周末才回家一次。

當花聽了我們認識的經過后,不以為然地說:“又是書?看什么書?能當飯吃還是能當錢花?”

那天晚上,不知不覺又和溦溦談了許多,也了解了她的一些上班的事情。后來惹得花老大不高興,我走時也不理我。無奈,溦溦還是替她姐姐出來送我了。

我說:“《平凡的世界》我看完了,下次給你捎過來。”

她說:“你收藏吧。我說過已經送給你了。”

“可是,不是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嗎?”

“今天太晚了,以后我會借給你好多書看,包管你看個夠。”

“那我真是太謝謝你了!”

“一家人客氣什么?誰叫你是我姐夫呢?”

我說:“其實,我倒希望我不是你的姐夫,如果我們只是朋友要好得多。”

“呵呵,”她笑著說:“我們早就是朋友了。”

“溦溦!”我由衷地說:“你的名字真好聽!”

“嗯!本來小時候是叫‘薇或者‘偉的,可是我喜歡‘溦溦這兩個字。”

“我也很喜歡你的名字!一個詩意的名字!一個詩意的女孩!”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在黑暗中依舊閃閃,“我哪有你說的那么好啊……”

“溦溦,你多大了?”

“你猜?”女孩子總是喜歡叫人猜她的年齡,尤其那些美麗的。

“我想,應該是十八歲。”

“哈,我是不是太幼稚了?怎么會那么小呢?”她笑起來真甜,“明天是我的二十一歲生日啊。”

我說:“那我提前祝你生日快樂!不過,我可沒有準備禮物啊。”

她說:“你是第一個祝福我的人,這就是最好的禮物了。謝謝你!”她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這時候,月亮悄悄爬了上來。我看著她那皎潔的面龐,閃爍的眸子,不由看呆了!在她如蘭氣息熏陶下,我忽然有些心馳神往,感覺血液有些升溫。……

這時候,我聽到溦溦說:“姐夫,我該回去了。你聽,姐姐在叫我呢。”

我的心一下子冷靜了。我今晚這是怎么了?

我嘆息了。

再去花的家仍是周末的晚上。不知道我是有意還是無意,也不知道我是去找花兒還是去找她的妹妹?不斷從溦溦那兒借到好看的書,而且還有一些關于農林業的刊物,使我增長了很多知識。我的目光總是被溦溦吸引。甚至與她目光對視我都感覺很享受,還總能得到她的微笑。如此幾次后,花對我說:“你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啊。”

我紅著臉說:“你想到哪兒去了?”

我心中明明知道,我應該離溦溦遠點,但是理智終于克制不了感情。依然周末去!依然和溦溦談笑!依然!那天,我們還一起去爬山,就是我們村的那一片荒山。面對自己從小就熟悉的地方,我的話逐漸多了起來,說起了我的一些理想,比如關于以后如何改變農村面貌促進經濟發展的想法,比如應該如何利用這些閑置多年的土地資源。這引起了溦溦的興趣,也談了她的一些建議,還說:“也許我能給你幫得上忙呢。”

終于有一天,花送我出門,對我說:“你以后再也不要來了。”

我當然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不來就不來。我們的感情本來就沒有基礎。我頂多被花認為是一個花心的人。我也沒有什么太多的失落,反而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

3

一夜之間,父親似乎老了許多。他看著我,老淚縱橫,“唉!你什么時候能叫我們省心呢?”

我心里難過極了。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很想做一個孝子,像我身邊的人一樣,老老實實接受命運與父母的安排,結婚生子,傳宗接代。誰知道我整日在想些什么?我不去向父母解釋什么,說了也沒有用,說了他們也不懂,還會惹他們生更大的氣。是的!我注定不是一個孝子!不是!我不是!

大山找到我,劈頭蓋臉對我一頓臭罵,問我人家為什么退親。我說:“其實沒有什么,我只不過與花的妹妹多說了幾句。還借了她幾本書看。”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整天書書書,書能當你老婆和你過日子嗎?”

我說:“你不知道……”

“哼!我是不知道,不知道你們是怎么想的?還有風子,這個小子才沒出息。”

“風子怎么了?”我問。

“怎么?你還不知道?我一提他就來氣。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好男不穿他人衣,可是他居然又和云黏糊上了。聽說過幾天就要結婚了。”

“什么?”我納悶,“云不是早就結婚了嗎?”

“離了。她找那樣一個男人真是活該。風子就應該活出一個樣子來叫她看看,憑他的條件保險找最好的。可,可風子偏偏舊情難忘,專揀別人吃過的飯。云又帶著孩子……”

這對于我來說倒是一個新聞。我來到風子家。

原來,云離婚后,帶著女兒回到了娘家。沒過幾天,她娘就嫌她在家吃白飯,開始給她臉子看。正好四十多歲的趙瘸子來提親。她娘認錢不認人,收了趙瘸子五千塊錢的彩禮,然后逼云改嫁。云被逼急了,跑到山林中去上吊,被一路追蹤的風子救了。風子勸她要想開點。云看到昔日戀人更是痛不欲生,哭叫著風子不該救她。

風子說:“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你不為自己也要為你女兒想想。你死了自己解脫了,可是你女兒怎么辦?你娘能賣你,更會賣你女兒。你為女兒的未來想過嗎?”

這一下子點到了云的痛處,她哭道:“我已經無家可歸,娘兒倆孤苦伶仃怎么過?你讓我依靠誰?”

風子說:“云!你只要好好活著,我來養活你們娘倆。”

云愣住了,她停止哭泣,不信任地看著風子。

“云!只要你能想得開,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風子,你不是騙我,拿我尋開心吧?難道,你在報復我?”

“我說的是真的!”

“你會后悔的!”

“我不會后悔!你難道忘記了過去我們那些美好的日子嗎?我知道,你當初的選擇不是你的錯!這幾年,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風子?!……”她疑惑。

“云!”他深情的。

她看著他那雙真誠的眼睛,想起了他們過去的一切。她看著他的寬厚結實的胸懷,如同一個避風港,一定像過去一樣溫暖安全,一定是可以信賴的,一定會給她受傷的心靈以慰藉。她看著他等待的目光,投入到了他的懷抱中。他覺得脖頸間有熱乎乎的東西在爬動,就扳起她的頭,用韌性的唇迎上去,吮吸她的鼻翼,吮吸她的眼瞼,吮吸她的淚水。可是更多的淚水從她的兩汪清泉中流了出來。她顫抖地說:“眼淚是吻不干的。”

他輕聲說:“不!你已經流了太多的眼淚,我一定要吻干它,讓你以后永不流淚!”

她無言。任他吻下去,吻下去,吻下去!他們的身心早已融為一體。……

風子的聲音是多情的!風子的眼睛是濕潤的!風子的愛情是觸人心弦的!

我被他感動了!我說:“恭喜你了,風子。咱們三劍客就留下我自己支撐‘獨行俠的門面了。”

風子說,大山昨天來了,把欠他的八千塊錢一次還清了。“這家伙好像發財了?”風子說。

接著風子又問我的事情,我就講給他聽。

風子說:“你打算怎么辦?”

我說:“隨遇而安吧。”

風子說:“溦溦倒是個好女孩。”

我說:“你拉倒吧。我們就是知音朋友,情趣相投,談得上來。我可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別忘了,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農,人家可是吃國庫糧的。……唉!說句心里話,我倒真的很喜歡她!可惜!……”我搖搖頭,“以后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秋收忙完了。一場狂風暴雨,把莊稼糟蹋得不輕。一年的心血幾乎白費,人們都陰沉著臉。可是此時,我心中最感覺沉重的還有其他事情。誰也沒有想到,大山的仕途之路會如此短暫,竟然前后不過半年時間。他的村長所以競選成功,是很下了一番工夫和代價的。為此,他借了許多錢,用來買選票,而且給那些為他投票的人許下了承諾,自己當上村長,會給他們好處等等,可是許愿太多,實在不能實現。為此很是惹惱了許多人。還有,他為了還錢,就開始了貪污受賄之路,亂批地基,亂賣地皮,許多銀子流入了私囊……而事情一旦敗露,當即被收審,肯定逃脫不了法律的懲罰和牢獄之災。

我開始很是吃驚,后來想了一下他半年來的諸多反常,也就感覺很正常了。在他家里,他老婆小水摟著兒子在地上打滾碰頭,嚎天哭地。我只是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卻沒有多少作用。

剛從大山家出來,就知道了風子受傷的消息。他是在井下工作時,被冒頂的巖石砸傷的。等我趕到醫院時,風子已經做完了手術,卻依舊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臉色像紙一樣白。風子保住性命已屬萬幸,也許,他的后半生要在輪椅和床上度過了。我看著他,只是在心里祝愿他早日康復。

云的臉色比風子的還白。她坐在床前一動不動,雙目無神,只是默默流著淚水。現在看起來,風子的事情比大山要嚴重得多。大山就算蹲上幾年,但他起碼還有一個健康的身體,出獄后該干什么干什么。對小水我還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可是此時面對云,我心中一陣難過,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什么風、云的命運會如此悲慘?他們剛剛渡完了新婚蜜月,馬上就跌入了冰窟,他們用愛心筑起的小巢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我弄不明白,厄運怎么會同時降臨在我的兩個好朋友身上。曾經最為窘迫的我,如今卻成了“三劍客”中最幸福的人!我既無錢也無權,我能為他們做些什么?我實在感到無能為力,愛莫能助。抽空幫他們兩家干點活兒就算是我盡心盡力了。

4

從鎮上的醫院出來,才感覺天漸漸轉涼。天上飄著連綿不斷的細雨。點點滴滴。淅淅瀝瀝。

路過書店,我忽然想起了她!唉!小雨——溦溦!!溦溦——小雨!!你現在正在干什么呢?你也會想我嗎?!我們的初次相逢,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

我似乎看到了一雙閃爍著璀璨星光的眼睛,正在微笑著呼喚我,又似乎是在哀怨地訴說!哦,對了,今天是星期天,她應該正好在家。也許,我還能再次巧遇到她。對,我就去書店,說不定她正在書店里看書呢。可是,書店里面并沒有她!失望中我搖搖頭,不由得感覺好笑起來。唉!算了,回家吧。

雨漸漸大了起來。一路上沒有看見幾個人。我披著雨水,頂著冷風。在通往我村的那條路上,遠遠的,我看見一個打著一把小巧的藍色雨傘的身影。等逐漸走近的時候,我發覺!——那個身影好熟喲!我的心跳開始加速。走到跟前,果然是她!!!

我驚喜地叫了一聲“溦溦!”

她已經迎了上來!她已經撲了過來!!她已經擁進了我的懷中!!!

這不是夢想與幻覺!也不是瓊瑤小說與愛情電影!!這是千真萬確的現實!!!

無須多說!我們也不愿多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環抱她!看著她那被愛情的火焰燒得如霞的臉是那么迷人!她的臉微微仰起,滿含著如饑似渴與無限思念的眼睛忽閃了兩下,輕輕地閉上了!只留下一絲線兒偷瞧我!她鮮紅溫潤如蓓似蕾的嘴唇在渴望著什么……

我還猶豫什么?!我還等待什么?!我不再猶豫!也不再等待!!我悄悄低下頭去,不顧一切地低下頭去!用我灼熱的嘴唇輕輕地卻又靈巧地捉住了她那顫抖的嘴唇!我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神秘眩暈,全身乏力,血脈賁張。從她愉悅的喘息聲中我知道她也有這種妙不可言的感覺。

一種原始的本能,烈火般的燃燒著我們的血液。傳統的禮教,理性的尊嚴,違法的危險,——何況我們并沒有違法!——以及男女接觸的羞恥心——再說愛情也不是害羞的東西!——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都燒成了灰燼。……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又似乎只是一瞬間,雨水終于給我們降下了體溫。我的唇終于離開了她的,但是身體還是緊緊地連在一起。她的雙手環在我的脖子上,身體微微后傾著,甜甜地看著我!

“你怎么知道今天我會來找你?!”我抬手拂去她頭發上的水珠兒。

“我也不知道你會來呀,”她笑著說,“反正只要我下班回家,有空我就出來走走,在這里站上很久。可是從來沒有看見過你?”

“兩個月來,一到晚上躺在床上,眼前就會浮現出你的身影,你的微笑,還有你迷人的眼睛!你常常叫我徹夜不眠。”我也笑著,看著她的微笑,她的眼睛。

“你到晚上才會想我嗎?!我可是從早到晚一整天都會想你的!”她的眼睛放射著光彩,“可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

“都怪我沒有勇氣,”我歉意地說,“可我現在不是來了嗎?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嗎?”

她沒有回答。

“溦溦!你怎么了?!”我輕輕搖動了她一下。

兩顆淚水從她眼睛中涌了出來。星星黯然失色!

我大驚!

“你知道嗎?”她凄然道:“因為你,我得罪了全家人。他們全部把我當成了壞蛋。姐姐更是恨透了我。……本來,我當時就是把你當成知己朋友來看待的,我認為我們多說幾句彼此喜歡的話題應該不是什么錯誤,偏偏被他們當成了大逆不道。全家人都說,這也是一件好事,一下子就看出你是什么貨色來了。當然,他們是絕對不會允許我們交往的。……”

“可是你還在與我繼續‘交往啊?”

“是的,我是在和你繼續,越是他們不叫我做的事情,我偏要去做!我就要做一個家庭的叛逆者!哼!誰叫他們不相信我的解釋呢?其實,說句你不喜歡的話,我可沒有想到要和你戀愛!”

“那么你不是已經在和我戀愛了嗎?”

她的淚水已經蕩然無存,笑著搖搖頭,“沒有!我至今也沒有說就是和你在戀愛!我們還是朋友關系!”

“那?”我疑惑了,“那你怎么……”

她依然笑著,“即使我們接吻擁抱,也并不代表我們就是在戀愛啊!難道異性知己朋友,為了表示喜歡,就不能親密一些嗎?”

我有些不知道她話中的含義。

她說:“就算是我們在戀愛,我也沒有說過要與你將來一起生活的!我們是那種不是為了結婚的‘戀愛。你懂嗎?”

“我有些懂得,也有些不太懂得。”我說。

“哈,那么你就去慢慢弄懂吧。”

“那么我們是什么關系?”我問。

“我們是朋友啊!不過是好一些的朋友。我現在只是喜歡你而已!也許,將來有一天,我終于會‘愛上你的,等我對你說出‘愛字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走到一起了!不過,近五年內,我可沒有這樣的想法。我知道你也沒有那么好的耐心。何況五年以后的事情,誰會知道!”

“好了!溦溦!不用解釋了!我并沒有要你對我承諾什么,我也不會對你許下‘非君不娶的愿。此后,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們就是朋友,是那種特殊的好朋友!”

“嗯!”她始終微笑著,“謝謝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這說明,我和你交朋友沒有錯!還有,以后我們可要以禮相待了,再也不能像今天這樣了!”

“是!明白!”

這時候,雨更加大了。我們兩個的身上已經透濕。

再回頭去找溦溦那把藍色的雨傘,早就沒有了蹤跡。……

5

此后,我徹底從個人感情漩渦中走出,不再去接受命運的安排。而父母也早就懶得管我的事情,任由我折騰。我經過深思熟慮,在國家三農政策扶持下,毅然承包了我村的那片荒山。正好縣林業局撥下來一批果樹苗,都是免費的。能夠給我,多虧了溦溦的幫忙。而能夠從信用社貸款作為開發荒山的資金,也是溦溦給我擔保的。農村并不缺乏勞動力,像小水和云她們,正好做了我的第一批雇工。

五年后,我承包的荒山早就碩果累累,而且也帶動了我村和附近幾個村子的荒山開發。我們鎮上的林果業已經形成了規模。就連提前獲釋出獄的大山,也承包了一片果林,他和小水兩個人靠勞動致富,小日子越來越紅火起來。風子和云給我管理果園,我外出的時候,一切大權交給他們。風子雖然不能干活,但是他的腦子聰明異常,給我出謀劃策管理賬目得心應手,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

這年深秋,我結婚了。婚禮很簡樸。新娘子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有著一雙明亮璀璨的眼睛。

夜深了,我擁她入懷,幸福地說:“你為什么讓我等這么多年?為什么不早點答應我呢?”

她微笑著:“要是早答應你了,你還能無牽無掛地創業嗎?”

我也微笑著,“其實,我明白你用心良苦,五年前的那個下雨的秋天,我就知道,你是屬于我的!”

“是的!那時候,我的心就屬于你了!”

“你聽,又下雨了!”

“是的!又下雨了!這樣的夜色,真美!”

哦!

小雨——溦溦!!

溦溦——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