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賢
2008年4月4日,我國外事戰線的卓越領導人吳學謙同志,走完了87年光輝的人生歷程。我沒有在他的直接領導下工作過,但有過一小段跟隨他在新疆考察調研的經歷。吳學謙同志給我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他雖身居高位,但堅決反對搞特殊化,甘當一個普通百姓,是我們晚輩為人處事的楷模。
“一葉知秋”
1988年酷夏的一天下午,外交部領導交給我一項比較特別的任務:跟隨吳學謙同志去新疆考察調研。吳學謙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到了首都機場我才得知,這次飛烏魯木齊,坐的是蘇式“圖-134”飛機,而且還是“過班機”:從沈陽飛烏魯木齊,途經北京。我對送行的中央辦公廳同志說,這種機型的安全系數和舒適度都比較差,又沒有頭等艙。又說,從北京直飛烏魯木齊,每天都有好幾班“波音”。中央辦公廳的同志解釋說:“原來是安排坐‘波音的,但學謙同志覺得,目前這個航班從時間上看比較合適。他說,蘇聯的飛機也不錯,沒有頭等艙不要緊,這樣反而可以給國家省點錢。”記得當過吳學謙同志8年秘書的黃桂芳同志講過類似的例子。吳學謙同志當上國家領導人之后,一家人一直住在他曾工作過的中聯部住宅區,此后就再沒調換過房子。有的家人曾提出要把老房子稍微裝修一下,他不同意,說:“在這里住得蠻好嘛。這種房子歸國管局管,維修得花國家的錢,我們是不應該這樣做的。”
我們啟程去新疆那天特別熱,陰涼處也有三十六七度。我們陪同吳學謙同志一登上飛機,就感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好像進入大蒸籠一樣。機艙里已坐滿了人,個個滿頭大汗,叫苦不迭。
考慮到吳學謙同志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身份,民航部門事先在第一二排給我們一行預留了6個座位。機艙內的座位很小,每排的間距又很窄,個子稍為高一點的人,坐著連腿腳都伸不大開。
吳學謙同志坐下后對我說:“這次去新疆,我想選與蘇聯接壤的一兩個地方看看,所以請你一同前往,到時候請給我講一講中蘇邊界的歷史和現狀。”我說:“搞中蘇邊界,我是半路出家,所知甚少。新疆外辦有位叫沈國光的‘邊界通,他是上海人,特別精明,對中蘇邊界兩段的歷史和現狀了如指掌。到時候請他詳細向你匯報。”我見吳學謙同志也熱得滿頭大汗,便說:“蘇聯飛機的舒適度比較差,起飛前和降落后,機艙內都是不供冷的。”又說:“要是改坐‘波音就好了,可以免受這種‘罪。”他聽后淡淡地說:“機艙內是悶熱了一點,飛起來就涼快了;座位是小了一點,全程只不過飛四個多小時,忍一下也就過去了。”又說:“現在坐飛機,比50年代坐蘇式‘伊爾-14飛莫斯科,要舒服多了。”
吳學謙同志于1982年4月調任外交部副部長,同年11月接替黃華同志任外交部部長。我曾多次陪同吳學謙同志會見過蘇聯駐華使節。每次會見前后,他總是客客氣氣地與陪見的同志交談。但零距離、深一點了解這位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地下黨學生運動的負責人,這還是第一次。我這次在首都機場和“圖-134”飛機上所聽到、看到的,雖然只不過是一個小側面,卻令我感嘆不已:對于許許多多人夢寐以求的享受、舒適、愜意,坐在我身旁的這位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的態度卻如此之“冷漠”!
一到烏魯木齊,吳學謙同志便與新疆黨、政、軍的領導人“約法四章”:自治區的領導人不全程陪同,如有時需要陪,一人就足矣,不必興師動眾;所有人只坐一輛“金杯”小面包車;所到之處不搞宴請,不搞群眾迎送場面,不送“土特產”;他一概不作指示、不題詞。
吳學謙同志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在新疆四五天時間里,自治區只派一兩名司局級干部全程陪同。他每到一處,都強調是來調研學習的。吳學謙同志與人交談時,一律以誠相待,謙和、厚道、實在,絲毫不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我只見到他“題”過一次“詞”,那是應我的請求,在與我合影的照片背后寫下了“吳學謙”三個字。
我聽黃桂芳同志說過,吳學謙同志從1938年10月投身革命工作開始,一生簡樸,當上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以后,依然過著與普通百姓一樣的生活。他家里并無豪華的家具與陳設。他穿的衣服大都是50年代在團中央工作時做的,有的甚至改了之后又穿。吳學謙同志去年逝世后不久,網上曾流傳過一個“吳學謙的‘家產展”,據說相當轟動,點擊率很高。我聽一位年輕朋友感慨地說:“真沒想到,一位黨和國家前領導人的全部家產,只有幾件相當舊的家具,連當今一個科長的家產都遠遠不如!”
俗話說:一葉知秋。從以上種種不怎么起眼,有些人也許會感到不以為然的細微之處,也可以“知”吳學謙同志其人。
“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在新疆期間,我與吳學謙同志朝夕相處。在餐桌旁,在汽車上,在賓館的院子里,他常與我交談,談世界局勢,問外交部情況,聊家長里短。
吳學謙同志談得最多的是周恩來同志。他說:“我曾在外交部工作過一段時間,恩來同志的言傳身教在部里影響之大、之深,局外人是難以想象的。”又說:“恩來同志的十六字箴言(站穩立場、掌握政策、熟悉業務、嚴守紀律),不僅外交部的同志,而且全國所有從事外事工作的人,都應該終生努力實踐。”吳學謙同志在談到外事工作要“嚴守紀律”時,頗有感觸地說:“恩來同志反復強調外交人員是‘文裝的解放軍、‘外事無小事。他之所以在第四句話的‘紀律兩字前面特意加上了‘嚴守二字,是因為外交工作有其特殊性,面對的是外國人,必須慎之又慎。”還說:“在外交部工作時,常聽同志們提起王幼平同志(曾任副外長)的那句名言——‘外交工作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這是一位老革命、老外交的經驗之談。”接著,吳學謙同志給我講了兩個親歷的“事故”,讓我們這些從事外事工作的人引以為訓,“在工作中,舉一反三,時時處處‘如履薄冰”。
這兩次“事故”都發生在南京。有一次,吳學謙同志陪同一位重要的外國領導人在那里參觀訪問。這位貴賓前往梅園新村周恩來同志紀念館參觀時,一下車就吩咐“趕快將花籃往前面抬”。沒成想,對方禮賓官竟忘記準備花籃。貴賓頓時生氣起來,說:“今天是專門來看我的老朋友的,可你們竟然連花籃都不給我準備!”隨行的對方人員一聽,一個個嚇得臉色發白。吳學謙同志講完這件事之后說:“發生這樣的事,我方也不是沒有責任。這里面有兩個教訓,一個是人家的,另一個是我們的。我方的教訓在于:這么重要的一位國賓,他又前往這樣重要的一個地方,是否要準備花籃,事先應主動與對方溝通,萬一人家忘記了,也好提個醒。”
另一個“事故”發生在同一地點、同一時間,責任則全在我方。這位貴賓參觀完紀念館后,本來要放映一部介紹周恩來同志生平的影片。當時用的是兩部移動放映機。萬萬沒有料到,片子一放就卡在盒子里,兩部機子輪流試放,怎么都放不出來,急得放映員滿頭大汗。七八分鐘過后,貴賓站了起來,冷冷地說:“電影不看啦!”貴賓走后,我方人員立即開了個現場會。江蘇省一位領導人很惱火,厲聲質問:“放映前試過機沒有?”放映員沮喪地說:“沒有,我太大意啦!從前放過幾百場,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問題。”不幸的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句老話再一次應驗了。
在新疆期間,吳學謙同志與我交談的另一個重要話題是中蘇關系。他說:“我1982年春天從中聯部調到外交部之后,見證了小平同志為推動中蘇關系正常化所采取的一個又一個重大步驟,這實在是本人一生中一大幸事!這位偉人為改善兩國關系所立下的豐功偉績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吳學謙同志十分關注1987年2月開始舉行的第三次中蘇邊界談判。他說:“小平同志的決策很對,應盡早把7000多公里的中蘇邊界劃定下來,以利于國家安寧和經濟建設。”對于第一、二次中蘇邊界談判,吳學謙同志也多次談到。他談到、問到了許多問題,每次都很客氣,常常用“不知這樣看對不對”、“希望你講一下”這類謙詞,讓我這個晚輩覺得,面前這位老前輩真是人如其名:“學謙”。他問得很細,比如1969年的珍寶島事件,中蘇雙方目前對爭議地區的實際控制,解決兩國邊界問題的難點,等等。
以感恩之心、謙遜之意對待往昔歲月
在新疆期間,我多次與吳學謙同志談起他那半個多世紀不凡的經歷。他淡然回憶起一件件往事,談到往日的戰友和領導時,感激、興奮之情,謙遜之意,常常溢于言表:
——1938年10月在上海參加革命后,我與澤民、喬石、其琛等同志一起,曾從事過地下黨的“學運”工作。這些同志給了我很大幫助,從他們身上,我學到了不少東西。
——全國解放后,我長期在團中央、中聯部工作,從耀邦等同志那里得到了許多教益。
——1982年11月18日,黃華外長參加完勃列日涅夫葬禮回國后的第二天,便調往人大常委會工作,當時中央已內定他為人大副委員長(1983年6月當選)。中央讓我接替他的工作,其實,我當時心里很清楚,自己并非中國新任外長的最佳人選。
——從1982年11月起,我擔任外長一職,1983年6月又被任命為國務委員,主管全國的外事工作。做好這份工作,我還是蠻有信心的。這個信心來自小平同志的堅強領導和具體指導。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起,我國外交一直由小平同志掌舵,這實在是全黨全國之大幸。
每每說起吳學謙同志,我常常想起莊子那一名句,這位老前輩真是“有大美而不言”。(摘自《百年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