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一天,在去圖書館的路上撿到一本封皮已經掉了的破雜志,封面很奇怪,一個男人裸露著上身,另外一個女人抱著他,那是一個海南的三陪女,才16歲,我第一次意識到影像的力量——一個人的靈魂竟然可以如此裸露在別人而前,看完照片后,我寫了篇評論給那家雜志社發過去,我表示愿意免費做記者。
從此,我開始了真正的采訪生涯我跟同事老趙去拍孤獨癥兒童,很普通的題材。我拍的是一對母子,母親為了給孩子治病,就在那兒住著。我說:“能不能采訪你?”她拒絕了,她說:“這是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談的一部分。”非常堅決,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老趙要走,我拉著他說:“你走了我怎么辦啊?”他說:“你采訪弱者,就要讓弱者同情你?!碑敃r的我理解不了這句話。老趙說:“你知道我當時怎么能拍到那些小姐的嗎?怎么讓她們對我那么坦白嗎?我那時是窮得連10塊錢都沒有的攝影師。我靠給她們拍照片為生,我拍了她們之后,她們就請我吃飯,她們憐憫我?!?/p>
2003年3月,新疆地震,我第一次被派往真正的現場做報道。我坐了一夜的車到現場后,地面還在顫動,旁邊的人跟我說:“你踩的是人家的屋頂,可能底下還有死尸?!币粋€老大媽抱著我,倒在我身上哭,那時候我并不知道用什么問題開場,我只是問她這兩天睡哪兒,有被子嗎?冷不冷,有水喝嗎?其實這就是記者。
之前我坐在主播臺上,說一些術語和概念,我只是在聽編導和記者告訴我的信息,但是當時我到現場后,突然有宣傳部的人跟我說,明天有個大新聞,你一定要來拍。是新疆希望小學升旗,小孩子們把書包又放回書桌里去了,我覺得特奇怪,問:“你們干嗎去?”他們說要回去、我跟他們來到住的地方,發現他們連帳篷都沒有,零下十二攝氏度,被子就放在地上,我一摸,里面是濕的。他們喝的水是廢渠里的積水,這個場景讓我思考什么是新聞。所以從新疆回來后,我要離開主播臺,去做一名現場記者,因為除非我親身所抵、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否則我保持懷疑的權利。
有一個片段我不得不說。一個記者在航拍冰雪災難,飛機飛過京滬高速公路,然后就能看到很多車輛堵著,記者在飛機上描述說,底下有人在向我們招手,看得出來他們的情緒非常樂觀、身體狀況非常良好。又說,我們現在能看到,有人拎個水瓶在中間穿行,還有人拿像烤白薯一樣的東西,證明他們的飲食來源足夠了。
我看了之后覺得心里抽得很緊,我只能跟同行說,我們做記者,恪守一個本分,有一分證據說一句話。我們不能浮夸,也許因為我們的一句話就有可能誤導決策,就有可能延誤工作甚至是犧牲成千上萬人的生命,做記者實際上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跟這些東西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