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雙
一、“五四”鄉土小說婚俗的描寫
婚姻作為男女結成夫妻關系的一種制度性安排,是產生家庭和親屬的前提與基礎。它雖然離不開婚姻當事人,但實為家族利益的一種體現。進入父系氏族社會,隨著男子在社會生產和家庭中的地位不斷的提高,女子開始從屬于男子。中國傳統社會,女人作為婚姻中的一方不僅地位上從屬于男人,而且在人格尊嚴上也從屬于男人,這最終導致女人在婚姻中人的角色的缺失。在五四鄉土小說中首先體現的是女性婚姻選擇權的失卻。
魯迅是現代鄉土小說開風氣的大師,他的《祝福》中勤勞、善良的祥林嫂第一次進魯四老爺家的時候“雖然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雖然忙碌、勞累,但“她反滿足”。在中國傳統婦道中,婦女“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祥林嫂死了丈夫,又無子,本應該是自由的了,但實際上她嫁的不是一個丈夫,婚姻關系的確立就注定她嫁進了一個家庭,并且注定是家族利益的犧牲者,因此她就擺脫不了夫家的束縛。為了多收些聘禮給小叔娶親,婆婆將她“嫁到”了山里。這里婆婆所支配的是祥林嫂兒媳的身份,而祥林嫂是從屬于這一身份的。這身份的背后有著強大的禮教、宗法的支持,單獨的個體的反抗自然顯得微不足道。祥林嫂舊的一段婚姻沒有自主權,是“用繩子一捆,塞進花轎,抬進男家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新的一段婚姻中也同樣要處于被支配的地位。
臺靜農的《蚯蚓們》中李國富的“賣妻”行為和許杰的《賭徒吉順》中吉順的“典妻”行為,雖然都是天災人禍下的貧苦勞動者們悲慘生活的產物,這些丈夫也都經歷了內心的激烈斗爭,遭受精神上的痛苦,但拋開時代的因素我們也可以看到是丈夫放棄婚姻關系,而將妻子轉讓于他人,就形如一個物品的轉讓。失去了妻子是痛苦的,但這妻子是觀念性的,而不是被賣掉的那個人。換句話說一旦有另外的人填補了他妻的位置,這份痛苦也許很快就會平復。這不僅是兩個被典賣的妻的悲哀,而是整個封建社會妻們群體的悲哀。
另一方面就是婚姻權利的不平等。“自從一夫一妻制確立以后,夫妻之間就開始有明確的權利和義務。但在中國這種一夫一妻制只是對妻子而言的一夫一妻制,丈夫可以納妾,甚至妻妾成群;妻子只能從一而終。”在傳統文化中,婚姻的天平從來沒有平衡過。
彭家煌的《節婦》中阿銀被比自己大五十多歲的候補道大人收了房,后又做了寡婦。阿銀本想就這樣守節下去,誰想到候補道大人的兒子和孫子相繼出現在她的生活中,給了她希望,卻又是曇花一現。我們姑且不論這種形式是否可以看做轉房婚,而先看看它是否有成功的可能。理學家認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寡婦改嫁就是失節。相比之下那些和她相好的人又怎么會放棄她守節給自己帶來的榮耀,而選擇和她一起承擔失節的“罪名”呢?因此阿銀必定要繼續她先君寡婦的命運。
臺靜農的《燭焰》則表現了當時婚俗的另一種形式——“沖喜”。“沖喜”取“喜神臨門,諸邪回避”之意,這種愿望是好的,但以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來求得一份心里的安慰,這代價未免太大了。這里所娶進門的是一個希望中的“喜”,一個想象中的“醫”而不是一個實在的妻。正是這樣的一場婚姻給少女翠兒帶來了她一生的不幸,獨守空房的精神痛苦和恐懼。善意的民俗表面蒙上的溫情脈脈的“人情禮儀”的面紗,被鄉土作家銳利的解剖刀劃開,露出了中國國民性猙獰、丑陋的一面。
二、從婚俗中看傳統文化
一位思想家說:“在任何社會中,女人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在中國傳統的男權文化社會里,女人受禮教的束縛,她們的存在從來只是一種男性角色的附庸。從《三國演義》、《水滸傳》,到明清之際才子佳人小說,女人們似乎從沒有以人的形象走進男權文化為中心的文學中,以往被寫進文學的只是一種身份的符號,是為了迎合陪襯男性的身份而設置的符號。在男性的事業中她們可能被作為成就其政治目的的工具,在生活中被作為家族傳宗接代的工具、性工具;“壞女人”可能是男人受挫受難的誘因,是禍水;而那些沉魚落雁、傾國傾城,集美貌才情于一身的女人也不過是落拓文人對自己不得志的一種自我慰藉。
從賣妻、典妻、沖喜、冥婚等一系列野蠻而又殘酷的婚俗中,我們看到的僅僅是一個個被擠得變形的花轎,而沒有一個鮮活的女性從中走下來。她們是困難救濟的物品,是維系家族延續的工具,總之不是以女性人的形象出現。而更可悲的是壓迫女性的不僅是男性,而是整個男權文化下男女所結成的聯盟。從《祝福》中的祥林嫂——一個寡婦的被賣的悲慘中,我們看到對女人的壓迫不僅來自男人而是來自整個被男權文化同化的社會,《祝福》的悲劇是祥林嫂的婆婆、衛老婆子等不自知的,是面臨同樣身份缺失的女人協同整個男權文化共同造成的。而更可怕的是這種壓迫不單是外在的,來自他人,也來自受害者自身。祥林嫂的門檻是捐給自己的,可卻唯獨卡住了自己。宗法制對人的靈魂的侵蝕和愚弄刺進了中國女兒心靈的最深處。
從窮鄉僻壤中走出來的“五四”鄉土作家在都市社會中接受現代文明后,必然會回眸作為自己生命之根的鄉村,窺視民族文化的身影。他們透過古老的鄉村婚俗驚奇地發現,在數千年社會歷史中,原來主宰婚姻的不是愛,不是男女雙方,而是家族,是宗法,而且在整個的歷史過程中女性始終是缺席的。變形的花轎走出來的不是嬌艷的新娘,而是一具冰冷的尸體,含著淚滴著血,哀悼自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