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柯　黎

汽車在英格蘭的高速公路上奔馳，路旁連綿起伏的林木在湛藍的天幕下，像疊疊的浪涌直蓋過來。猛不防被灰黑的公路嗖地切開，陡地在兩側嘩嘩地卷起兩堵綠色的浪墻。

它們搖晃著枝葉，隔著公路彼此熱烈地呼喚著，或立在高處癡癡地對望，咫尺之遙卻無法相握。許是受不了相思之苦，碧綠的容顏已蒙上了落日的金黃。間中滲出的一抹抹、一團團的胭脂紅，在滄桑中依然熾燒著火辣辣的渴望。

綠色漸漸消退，滿坡滿壑的青綠、黃綠、紅綠、金黃、褐紅，交錯起落，在天地間涂抹出繽紛的五彩。驀地前方的山崗上飛出點點的銀白，乍一看像紛紛揚揚的雪花，近了又似噴濺飛進的浪花。正猜想可是翻動著的銀灰色葉背，汽車已一閃而過。

路旁忽閃忽閃的紅葉呼地撲面而來。有的不斷從青綠的梢頭探出身子，像浴著朝霞的少女，羞紅著臉咭咭咕地笑著向你招手；有的側身在青黃的葉叢中，醬紅的臉膛蕩漾著寬厚友好的微笑，看著你走來，像老友似的早早伸出手；有的從金黃中透出一抹抹紅暈，像含蓄樂天的少婦，退在一側微微地點著頭，禮貌地讓你先走。

心一下暖了，融融、熱熱。綠色又慢慢濃了起來，灰綠、深綠、墨綠，一層層疊向天空。隱約見一道金色的河流從青綠中涌了出來，順著山勢忽起忽落，忽寬忽窄，左盤右繞向前奔騰而去。

汽車緊追著，眼看著它將要隱進山窩里，猛不防它卻轉過身來，翻過一道山坡，卷起疊疊的金浪。嘩嘩嘩直朝公路傾瀉下來。

哦，好壯觀的黃葉林呀!金燦燦的黃葉一簇托著一簇，一波追著一波，一峰蓋過一峰。像飛流在磊磊的巖石間跌宕噴濺。騰躍著，奔瀉著，燦亮亮閃爍爍，把長長的路面映得斑斑斕斕。

成熟的金黃是如此的熱烈，帶著不懈的追求，無怨無悔地為大地留下這最后輝煌的一瞥。我想起這片土地上的詩人拜倫，他短暫的一生和激情澎湃的詩作，不也是這大地輝煌的一瞥么!

金黃色的浪涌在飛快地向后退去，綠色的山崗越來越低矮，漸漸被抹成一馬平川。高遠的藍天、悠悠的白云，綠茸茸的草地。一片片黃的、紫的、粉紅的，小野花在陽光中燦然地綻放著。間或從草叢中高高地挺起一朵雪白的花兒，在三五片綠葉的簇擁下，搖曳多姿，仿若芭蕾舞天鵝湖里那在夢幻中獨舞的小天鵝。

“咴!咴——”幾匹體態剽悍、毛色光亮的赤馬正繞著馬圈追逐玩耍，馬蹄揚起的草梢和泥巴不時濺向空中?！斑琛毕喔舨贿h的牛群送來一聲問候：“喂，該歇歇羅!”見馬兒無動于衷，又俯下頭自顧悠悠地啃起青草。

三三兩兩的白羊在坡頂晃動著，或走、或臥、或聚。像雨后草地上冒出的點點野菇。咦，怎么還雜著一朵紅色的呢?還沒反應過來，一座紅瓦黃墻尖屋頂的村屋從坡后閃了出來。隨著一片剛剛翻開的黑油油的土地呼啦啦地向前展了開來。

空曠寂寥的黑土地上，高高地挺立著一株金黃的大樹。夕陽的余暉穿過葉隙進射出一束束光芒，把每片黃葉照得金光閃閃，映得整株大樹通體透亮，仿若黑色的天鵝絨上一枚璀璨的金鉆石。風吹來，滿樹金黃的葉子嘩嘩地搖曳著。遠遠看去，藍天、綠草、黑土地把大樹襯托得越發偉岸，像一位佩滿金勛章、一頭金發的大將軍，獨自回到昔日的戰場，深情地憑吊著這片帶給他榮譽、智慧和力量的土地。

啊，歲月如歌，歌里有淚有笑有夢。風雨縱橫，只有生命的歌無怨無悔無憾。不知為什么，心里突然涌起一種蒼涼激越的情感，無邊的思緒猶如車窗外的綠原直向天邊涌去。

“嘶——”剎車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汽車已在一個小村莊的路口停下來。司機忙著聯系什么去了，讓我們下車溜跶。

隔著大片草地，可以看到樹叢中露出錯錯落落的紅瓦灰墻和教堂尖尖的屋頂，在桔紅的天幕映襯下，顯得異樣的寧靜。

風把路旁梧桐樹的落葉簌簌簌地撒向草地。草叢中早鋪滿了一片片、一疊疊的黃葉。深深淺淺的黃和青青翠翠的綠交融著。重疊著，一層層、一抹抹，像夕陽映照下的粼粼波光，無聲地向碧海深處蕩去。

“噹!噹!……”教堂的晚鐘響了，一下又一下，悠悠地蕩過樹叢中錯落的屋脊，蕩過綠茸茸的草地，蕩過草地上疊疊的黃葉，蕩過在空中撐起一片金黃云彩的梧桐樹……撲啦啦!一群白鴿從樹梢掠過，貼著草地盤繞著，忽地往上一揚，迎著鐘聲翩翩飛去，漸漸融進桔紅的霞光中，化成教堂尖頂閃閃爍爍的星光。

“噹!噹!……”鐘聲一下又一下地響著，那么平靜，那么空靈，那么透亮。我的眼眶熱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和愛的溫馨溢滿了胸臆。驀然間，一句話跳進了心頭：“人生就像一場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風景和看風景的心情?！?/p>

“嘀!嘀!”司機按著喇叭催著上車。當汽車開動的時候，不知誰輕輕地哼唱起來：“在遠方有一縷陽光，那就是我追尋的地方……”車窗外的平原、屋舍、綠樹、黃葉，呼啦啦地奔過來又一閃一閃地向后掠去。幾時我們才學會放慢腳步，靜靜地看看窗外的風景?其實，我們不就是風景中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