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雄
我手上有兩部老家贛南安遠的縣志,一是清朝同治版重印本,一是1993年出的新版本。翻開同治版中的坊堡圖,上有太平堡、龍安堡、重石堡等眾多堡名;可翻開新版上的行政區劃圖,以堡為稱的地名卻蕩然無存。
“堡”,土筑的小城、地名、驛站之謂。如今“堡”的存在意義就剩下地名一說了,舊時的堡便成了記憶。
記憶像幽靈,只要人的生命不息,它就無法消逝,并代代傳承。就像我們的火養堡,雖已面目全非,終究還是叫火養堡。
火養堡的前世今生
安遠縣地處南嶺余脈,屬中低山與丘陵區??h境南北長84.6公里,東西寬48.8公里,南逕隘是南北分水嶺。站在九龍嶂南逕隘口往南眺望,四面環山的鳳山鄉像是一片飄落的枇杷樹葉,火養堡等幾十座圍屋就鑲在這枇杷葉上。
八九百年前,大批客家人自中原一路南遷,擇崇山峻嶺,筑圍屋而棲。圍屋遍地花開,大小不一,大的能住千把人,小的也能住上百人,形狀各異,有方有圓。我們火養堡是小圍,凳形,在我的記憶中是獨一無二的。圍屋是在我老太公陳火養從山下陳屋的同族人手上購買而來的,因而取名火養堡。老太公名先盛,字火養,道光庚子年(1840)九月初五生,1918年4月12日歿。火養公亦商亦農,以商為主,在本縣及相鄰的定南縣都有不少商鋪。火養堡是他的住家。
二十多年前,我家遷往廣東時,火養堡基本上還保存著原樣,之后十多年我只回去過兩趟,發現老屋已破敗。2003年后,每年清明節我都會回去掃祖墓,老屋一年不如一年了,瓦碎磚落,梁斷墻斜,戶朽樞蠹,青苔鋪階。近兩年的新農村建設運動,讓老屋徹底的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正在興建的鋼筋水泥樓,惟有一眼老井還與我相熟,似乎張著掉了牙的口,向我嘮叨敘著火養堡的滄桑歲月。
火養堡大約建于19世紀中葉,處在枇杷葉的中上方,坐北朝南,稻田環繞,門口小溪流至大山河。匯入東江到廣東。我出生在火養堡,那里有我的夢。
火養堡平面圖像一個“同”字。北屋11間房,東西各6間,中央是大廳廈。大廳廈以天井為界又分上廳和下廳,兩邊呈四個田字形各有8間房。整座圍屋有五個出口通道,大廳出口是正大門,東西排屋各開一扇小門,同字的耳際各有一個小巷門。在西屋的小門下還延伸了兩間房,一放柴火,一放禾草;東屋下延伸出一間大磨房,中間夾著一面大門墻,名為東大門。從高處看,火養堡又像一張堅實牢固的齊頭板凳,所以,又稱凳仔形圍屋。圍屋內門窗、家具雕刻著花鳥動物并貼亮閃閃的金鉑,卵石鋪砌成花朵圖案的走廊和庭院別致典雅。
火養老太公的日子還算富裕。
遺憾的是,火養堡人丁不旺,老被外人欺負,縣鄉攤派下來的雜役總是排在前頭。民國時期攤派壯丁,爺爺一人就前后分攤過三次,太公每回都要花上一大把光洋把爺爺贖回來:與賴屋人打大架,火養堡人從來是被動挨打,大門小門緊閉,任憑人家亂槍掃射,做縮頭烏龜,很沒面子。解放后,宗族械斗沒有了,老輩人一提起這些事還很來氣,我小時候常招些賴屋的同學來家里玩,堂大伯和義看見了就要罵,并教我少跟這些惡人來往。
我們這一脈陳姓字輩,是以“瑞、慶、開、先、兆,良、和、德、彩、章,福、貴、顯、榮、昌”15個字循環排序的。到了和字輩,也就是我父親這一代,火養堡人丁興旺,老圍屋就超員了,每丁平均分不到一間。于是,1950年代在圍屋的北屋后建了一排新房屋,六十年代在東屋后建了一排,七十年代又在西屋后建了一排新房屋。我家呢,就住在老圍下廳東邊,只有一間,約20平方米。1966年冬天,我在這間老屋里出生。
從大廳下的地主家說起
大廳廈是火養堡的政治中心和娛樂中心,族人議事、紅白喜事、節日慶典,還有小孩玩過家家之類,都在此進行。廳中央的天井呢,算是火養堡男人舉行成人儀式的檢閱臺,長3米,寬1.5米,誰要說你是個男子漢了,就得從下廳起步橫跳過天井躍到上廳,否則就成不了真正的男人。這個危險的游戲,長輩們是極力反對的,但是誰也阻止不了孩童們的規則。也許,這規則本來就是先輩一代一代留傳下來的,誰家的小屁孩不幸跌落天井,鼻青臉腫地哭回家時,做父母的不打也不罵,只笑著說一句“真沒用”。
天井邊的熱鬧大多是在農閑時的雨天?!捌扑呐f”時,上廳擺放的祖先神位、族譜被付之一炬,取而代之的是光芒萬丈的毛主席頭像和他老人家題寫的“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八個鮮紅大字。在濃濃的政治氛圍中,生產隊長領著社員們學馬列、毛著或社論;下廳是女孩子的天下,她們跳繩、跳大海;天井是男孩子們的領地,幾平方米的天井雨簾懸掛,滴瀝答啦就像是戰鼓,一陣一陣地激起男孩子們跳躍天井的欲望。也許就是這跳躍,鍛煉出了我們德字輩的野性和蠻勁。所以,到了我們這一代,附近村莊的小子都懼怕同火養堡的人打架。甚至,我們還有過聯合唐屋人“遠征”東河。聯合賴屋人“殺”往石口旱霸橋的輝煌“戰績”。樂極生悲,1983年的“嚴打”中,德字輩一夜之間就被公安逮走了好幾個。
聽奶奶講,火養堡有過兩次最熱鬧的記錄。有一年突然來了一隊兵佬古,密密匝匝住在大廳廈里,好像是國軍,駐扎了好幾個月,兵佬古的屎尿就拉在大門口的魚塘里,到了年底干塘,那泥鰍啊肥過大拇指。我查閱了有關史料,奶奶說的這段古應該是1933年夏季,蔣介石準備對工農紅軍進行第五次“圍剿”時,贛粵閩湘鄂“剿共”軍南路總司令陳濟棠指揮的11個師又1個旅,為阻止紅軍向南發展,就扼守在我們安遠和武平、贛縣一帶。
我出生那一年,東江源頭大山河修東風水庫,全縣民兵集結風山,火養堡大廳廈駐扎了兩個排,敲鑼打鼓,紅旗招展,好生熱鬧。作為東道主,這個時候的火養堡人,個個都是揚眉吐氣的,惟有一個女人沉默寡言。
這個女人就是我奶奶,她是火養堡惟一的地主婆。
我家的地主成分是一個外號叫“鐵算盤”的人給劃撥的。那年,土改工作隊進駐火養堡,“鐵算盤”每天夾著把算盤在圍屋四周轉悠,每轉到一家門口他就停下來,端起算盤啪啦啪啦地算計,讓人聽了膽戰心驚,惶惶不可終日。
“鐵算盤”是帶著任務下來的,火養堡必須安排一戶地主指標。可算來算去,家家的狀況都差不多,他為難了。后來,他發動群眾,一邊聽一邊打算盤,終于盤出了結果。
解放前,陳明海在墟上跟人吵架。他罵道,你王麻子算什么東西,我拿一鐔光洋就能壓死你。之后誰也不會去記當時都罵了些啥,更不會當真。誰知多年之后“鐵算盤”盤點出結論:他解放前能用一鐔光洋砸人,證明他家錢很多,現在一定還埋藏著大量的光洋,他是漏網地主,要挖。結果,他家里被翻得一塌糊涂。
這個陳明海就是我太公,1954年病逝,時年76歲。
因太公在世時隨我爺爺陳良輝居住,那
“一鐔光洋”自然就由爺爺繼承了。爺爺1960年死于饑荒,“一鐔光洋”“買”來的地主帽子就落到了我奶奶的頭上。
住在茶堂里的師范生
天井東西各有一間茶堂,方方正正,三面磚墻,一面木墻。木墻頂端明雕著花鳥圖案,通風透氣,下面是四扇折疊的杉木門板,門推開露出一堵長長的高門檻。四扇門大多時候是緊閉的,只有圍里擺大宴席時才開,平時進出在北墻的小門。
我家的鄰居是和義、和旺、和賤、和通、和耀五兄弟。他們的父母早逝。打我記事起,老二和BtF,成家立業,在下廳西和上廳東各有一間房屋,老大和義帶著三個小弟住東茶堂自成一家。
長兄為父。和義是個義氣之人,為了拉扯三個小弟,終生未娶。四位堂伯叔給我留下了很多記憶。我第一次看電影是和賤背著到公社去看的,片名好像是《龍江頌》,銀幕上的人都掛一條白毛巾,我懵懵懂懂地看著他們挑著一擔泥土晃了一晚上。和通是公社綜合廠的裁縫工,算是火養堡的體面人,他吸贛州牌紙煙,偶或也賞我一支吸著玩,我的煙史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可惜一場大火把他燒成了半個殘疾人,幾年后過世,嬸嬸改嫁,留下兩個兒子,大的由和義撫養,小的送給了小孩的姑姑。
和耀是個很有血性的男人。小時候跟他去趕墟,第一次看到冰棒就賴在攤前不走了,他居然一下就買了三根。5分錢一根,三根冰棒相當于生產隊一天半的工分,奶奶聽了,心疼得直罵我不懂事。
和躍家里殺了一頭豬,等他興沖沖地邀來幾個好友來吃豬血,卻怎么也找不到了,一問嬸嬸支吾的,他翻箱倒柜地尋找,最后在樓上翻出了那瓦盆香噴噴的熟豬血。她正要爬上樓解釋,瓦盆“啪”的一聲摔了下來,只聽他火氣沖天地說:“吃、吃、吃,我讓你吃個屁去?!迸笥褌兩兑矝]吃著,勸了一場架空著肚子走了。
與和義幾兄弟相比,住在他們對面的和清算是闊人家了。西茶堂是和清家的飯廳,上廳西有廚房,西排屋有睡房。然而,和清是全火養堡過得最苦的一家。一家四口擠在一床鋪,一雙兒女從未上過學。媳婦坐月子時一個雞蛋分作兩餐吃,過年買不起一掛炮仗。在當農民的和字輩中,他的文化程度最高,上過私塾。解放后在龍南師范就讀,至于為何中途退學,火養堡人都不太清楚。
吃不窮穿不窮,不會打算一輩子窮。和清有個外號叫“磨洋工”,無論是生產隊時期,還是分田單干后,他的步子總是慢別人好幾拍。青壯男人是不屑于趕集的,況且生產隊也不允許。而和清呢,即使是“雙搶”時節,他也要以解大便之名,拎一把糠或一兩個雞蛋,悄悄潛入墟上湊熱鬧。雖然常挨扣工分,照樣樂此不疲。
小孩子們是很喜歡逗和清玩的。就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一樣,他經常拿些之乎者也來考我們。興致一來,還會講些《三字經》《增廣賢文》。
從某種程度上看,和清的窘迫導致了“讀書無用論”在火養堡的漫延,以至“文革”到現在,40多年了只有一人考上大學。小時候,經常會聽到有人說這樣的話:“讀書能頂個屁用啊,你看和清,讀了師范還不如咱沒點墨水的?!蔽页O?,和清的侄子義清應該是最大的“受害者”。義清是我的同班同學,學習成績始終第一,小學五年年年當班長,還擔當過少先隊大隊長。可讀到初中一年級上學期卻被家人“勸”到墟上學裁縫去了。
和清是火養堡舊圍屋的最后堅守者。媳婦展坤先他而去,他在圍屋里生也在圍屋里死,兒子入贅他鄉,女兒遠嫁。如今的火養堡只留下他的凄苦故事。
東排屋的女人與“司令”
太陽從三百山升起,陽光最先照耀在火養堡東排屋。
排頭的是火養堡的大磨房,或者說是大米和糕餅作坊,里面有剝谷殼的礱、舂米的碓和磨米漿的磨石。磨房門口有張長板凳,前面是火養堡惟一一眼水井。寒冷的日子里,長板凳是懶漢和閑小子們最愛去的地方。那個溫暖的春日,我們一幫子大小伙子擠坐在板凳上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向往未來,我們豪情滿懷。
磨房、板凳、老井,留給了我很多溫暖的記憶。“再過二十年”,又過了十年,在城市終將吞噬農村、水泥森林終將擊斃田園的趨勢下,我來相會時,火養堡已經沒法給我留下一點點傳統的空間了?;痧B堡變成了一塊工地,全中國也是一片工地。作為一個文化工作者,我為此深感痛心和悲哀:而作為一個曾經和火養堡村民一樣地卑微過、貧苦過的人,我又應該感到高興和自豪。
大磨房1970年代還設施齊全,后來和朋與錦秀結婚,便成了他家的廚房兼飯廳。和朋在版石的國營林場工作,兒子出生不久他就病逝了。在我的印象中,錦秀是個性格開朗的人,一頭短發,圓圓的臉上笑意常掛??紤]到錦秀還年輕,族里人都勸她再嫁,條件是必須把幼子留下。她斷然拒絕,態度堅決,再難也得呆在火養堡把兒子拉扯大。同時,她暗暗發誓:將來要住上洋樓。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而忠貞不渝的錦秀卻從不招惹是非??墒?,孤兒寡母,勢單力薄,被人欺負的日子她無法擺脫,個別欺軟怕硬之流常常會拿她出氣,甚至對她大打出手。她的圓臉慢慢地憔悴了,多少個孤燈苦夜啊,大磨房傳出她的啜泣,聽得人直落淚。
今年清明節前那一天,我和父母回到火養堡,在村東頭看到一棟漂亮的新樓,正猜想是誰家時,屋里就出來一個老太婆喊我母親。
是錦秀。其實,她也就是50來歲,蒼老得快讓我們認不出來了。
“招娣嫂啊,我已經做奶奶啦,這樓是我家年前才建好的?!卞\秀拉著我母親的手說,臉上洋溢著幸福與自豪。
現在,火養堡未建新房的只有和生家。
大磨房的北邊的是東大門,與東大門相鄰的就是和生家。
和生很頑皮,小時跳堤時雙腿摔成殘疾,始終保持在1米4幾的個兒。他原先是公社綜合廠的裁縫工,1980年代初廠子解散,只能回家種田。
和生很像武俠小說里的老頑童,樂觀、天真、較勁而不失豪氣。墟上的剃頭匠阿興在綜合廠派煙,在場的五六個男子人手一根,單單落下和生。有個好事的女工提醒:“和生也吸煙的?!卑⑴d充耳不聞。和生扭頭而去,不一會兒,拎了一條帶咀的贛州牌回來,當即拆開一人一包地派發,也包括阿興。阿興是用左手接煙的,右手抓著的剃頭刀卻抖得差點掉到地上。
和生家六口人,真正的勞力就他媳婦一人,離開了綜合廠的大鍋飯,他家的生計問題很讓火養堡人擔心。農忙時節,總有一些外面的朋友前來幫忙。我曾經幫他家收割過稻谷,一幫子年輕人在田間說說笑笑的,干得特別開心。
和生在某些方面是很有號召力的。比如玩撲克,只要他一聲號令,火養堡的老少爺們即刻匯集他家。于是,大家就封了他一個“牌司令”的稱號。司令可不是好當的,我們打“升級”,一開臺往往是六到八人,輸了鉆臺底,贏了喝口茶,電費和茶水都得司令家免費提供,這要是換了別的人家,女人是要拉燈斷水的。
盡管火養堡比和生家福裕的人多的是,可在家里有絕對權威的也就數他了。能和司令玩上一把牌,這在火養堡也算是一種榮耀。
1985年春節,是我最后一次在火養堡過春節。大年夜,司令有請,我等八人在和生家戰至新年炮竹響。臨別時,和生對我說:“老侄啊,你如今在外高就了,我有兩個愿望,一是每年的今夜你能回來火養堡和我們打場牌:二是將來你發達了能帶攜了一下老叔,我幫你看個門什么的還是可以的?!蔽疫B聲說:“好、好、好。”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始終無法滿足他的愿望。
2003年清明期間,我在火養堡老井旁與和生相遇。他還是那個老頑童的樣子,神態和面貌都沒有多大的變化。我遞上一支煙幫他點燃,他馬上掏出自己的煙袋,在我眼前晃了晃說:“信豐煙絲,不錯的,嘗嘗?”看到我熟練地卷好煙點著,他哈哈一笑,很滿意地說:“嗯,沒變。”
臨別和生,我塞了包煙給他。他擋住說:“留著招待人吧?!蔽艺f:“沒別的,只能是送包煙給老叔抽了?!贝文?,和生病逝。
和生家隔壁住的是蓮仔婆。提起她,我就心有余悸。如果說我童年里留下了一些陰影,這團陰影就是蓮仔婆布下的?!拌F算盤”劃撥給我家地主成分,從而確保了火養堡階級斗爭任務的完成,這對眾人來說是一種解脫,甚至還會有些過意不去。惟獨她和個別不明事理的小孩會經常罵我家人是“地主老財”,且常常挑起事端與我奶奶干仗。這時,長輩們就會來勸架:“都是同一個老祖宗,何必呢?”往往是蓮仔婆得勝而去,我奶奶氣哭而回。仇恨的種子就這樣漸漸地在我心底發芽了。奶奶便勸導我說:“上輩子人的事,小孩子別去管那么多?!?/p>
有一年回鄉,在墟上看見擺攤檔的蓮仔婆,我親熱地叫了她一聲“蓮仔婆”。她先是有些吃驚,然后滿心歡喜地連連說:“回來啦,回來啦……”
奶奶卻始終難于釋懷,她六歲來到火養堡做童養媳,四十歲守寡,長期背負著沉重的地主身份,后來隨我們在廣東生活了21年還常常在夢里被昔日的苦難驚醒。都說是葉落歸根,而奶奶直到去年去世,也沒對我們家人說過百年之后要回老家的事。有一天,我媽對我說:“奶奶昨夜托夢給我,說不回老家,是怕在陰間被人欺負?!?/p>
無法辭職的生產隊長
蓮仔婆的隔壁是和金家。和金是火養堡第一個解放軍,是我們火養堡青少年崇拜的偶像。
參軍前的和金是啥樣子,我沒有一絲印象。我是從照片上認識他的。照片就掛在他家的飯廳屏風上,他站在天安門廣場,一身戎裝,魁偉挺拔,讓我好生羨慕,同時也使我對首都北京陡然生出無限的向往。
和金退伍后當了大隊的民兵連長,看管“四類分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從此,我對他只有敬畏之心。在對待我奶奶問題上,我想和金是有些為難的。一個晚上,他突然來到我家,表情嚴肅地對我奶奶說:“明天大隊有人來檢查,那兩間廁所要掃掃了?!笨吹轿夷棠塘ⅠR去執行他的指示,他又些不好意思地說:“明天一早去掃也可以嘛?!?/p>
和金對待我奶奶還算溫情。我最怕看到的是公社民兵看管“四類分子”的情景。那年修公路,每天上下學看到年邁的奶奶在槍口下勞動,我的心都要碎一回,眼窩一熱就要掉淚。可我強忍著,一滴一滴地往肚里咽。以免同學們見了起哄。淚如潮水往肚流,我的心打濕了。終于,我家迎來了陽光燦爛的那一天。大約是1978年的一個冬日吧,和金來到我家,興高采烈地說:“上級有文件,宣布地主分子脫帽啦,你們家也可以安裝廣播了。”
與和金家相鄰的是他哥哥和茂。和茂長期擔任生產隊副隊長,有點小肚皮,在今天看來是屬于稍胖的一類,但那時就算是火養堡第一肥佬了,所以小屁孩們就給他取了個外號“佬茂壇”。農忙“雙搶”時,他對我們小屁孩嚴格管理,不許偷懶。我們就“佬茂壇、佬茂壇”地大喊大叫。他很生氣:“割了你的小卵子”,說著就解下鑰匙扣上的小刀揮舞而來。我們“哇”的一聲作鳥獸散,乘機跑開偷一陣懶。
與和茂相比,隔壁的生產隊長和希是沒有一點脾氣的,我從來沒見過他會開玩笑。隊里有兩臺打谷機,收割時節,隊長、副隊長各領一臺,社員們要跟著誰干是有安排的,我們小童工則自由選擇。如此一來,小童工們都往和茂這一組跑,使得那組嚴重缺員,和希只得來求我們。見我們誰也不肯離開,和茂隨手拎起三幾個就往那邊送,然后揚起小刀嚇唬道:“今天誰也不許往我那里跑,要不割了你的小卵子?!睅讉€倒霉蛋只好乖乖的跟著隊長干。
和希是個和事佬,管理隊務算是三流水平吧,他自己曾多次提出不當隊長,可奇怪的是社員們年年都還要選他。我以前很不理解,后來讀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才逐漸明白,有個性有本事的人往往是當不了一把手的,尤其是在吃大鍋飯的年代,群眾更喜歡和事佬來領頭。出工了,往往是和希上街下街來回吹了三遍哨子,社員們還是無動于衷。
和希也搞過從嚴管理隊務的舉措,可最后都在大吵大鬧中告終。比如對待他那個“磨洋工”哥哥和清,他始終奈何不了。幸好火養堡的田地肥沃,播下了種子總有些收獲,大家吃不飽,也不至于餓死。清淡的日子就這樣過著。
北排屋人家最先吃上了“商品糧”
凳仔形圍屋,火養堡的北排屋就是凳板面了,住在這一排屋里的人自然就不同于東、西排屋。
北排屋打頭的是和林家。和林在縣城農業銀行工作,逢年過節騎輛永久牌單車回火養堡,“丁零、丁零”清脆的鈴聲一響,大人小孩們就圍了上來,行李還沒放下,單車就被人推到曬谷場。
和林果真是火養堡的杰出人物。粉碎“四人幫”后不久,他就把全家轉為“商品糧”。他一生吸煙嗜酒,早些年70大壽,他在縣城設宴邀請全火養堡人,據說還能喝掉一斤燒酒。
住在和林隔壁的是德字輩的老大德榮家。再過來是和字輩的老大、和林的大哥和喜。
其實,和喜也是全火養堡人的大哥。雖說他的輩分不是最高,但肚子里有墨水,讀過私塾,也進過新式學校,為人正直,做事公道,懂些醫術,尤其是針灸十分了得,附近很多村民病重,包括我奶奶有次暈倒都是被他一針搶救過來的。所以,不管是同輩還是長輩,一律叫他大哥,族里的大事小事都由他定奪。雖說他老早就去世了,可留給我的印象卻極其深刻。
印象中的和喜總是在冬天出現。個矮瘦削,趙本山式的灰帽子蓋住了稀疏的銀發,金絲邊眼鏡壓在細小的鼻梁上,披件藍布長棉襖,右手提只烘籠吊在屁股后,左手端把銅煙壺,默默地從上街走到下街,只聽到烘籠在他的屁股與棉襖間摩撞出的沉悶聲。所有碰到他的人都會主動向他打招呼,他只“嗯”一聲。智者,永遠孤獨啊。
再過來的是和喜的小弟和勝家。和勝是縣土產公司采購員,常年東奔西跑。他家是火養堡第二個吃上“商品糧”的家庭。他的長子德明讀初中時就轉學到了縣城,見多識廣,每
次回來都給我講些新鮮事,深圳那個地方就是德明告訴我的,他用棍子寫在地上,特別提醒我,川字加個土不讀川。如今,德明官至縣科技局副局長,是與我保持最多聯系的火養堡人。
老秀才和他的兒子們
北排屋的正廳屬于火養堡惟一的秀才、我爺爺的兄長良欽。我對這位老秀才有點朦朧的記憶,瘦長的身子,顴骨高聳,白花花的羊字胡,四季穿長襯衫。
老秀才傳下四子,和炳、和東、和遠、和標。有人說,名字能夠影響人的一生,從炳東遠標四兄弟來看,還真是印證了這一說法。和遠早逝,我沒見過,但他的經典故事卻流傳至今。傳說中的和遠是遠近聞名的大力士,能扛著幾百斤重的木梁健步如飛。那天,一幫子人在大山河放排,途間木排尾部被河灘卡住了,幾個漢子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清障,排頭領航的和遠看著生氣,跳下河,大喝一聲,使勁一推,木排即刻順流而下??僧斔郎夏九艜r,突然慘叫一聲,口吐鮮血,抽筋倒下。和遠就這樣遠去了。
貴尾子和標,年輕時好標新立異,胸前別一支英雄牌金筆,腳上的皮鞋賊亮,據說他是第一個穿上牛皮鞋的火養堡人,沒有一點莊稼人樣,像是京城闊少。他能吹拉彈唱,舞文弄墨,且特別能說會道,故而得了個“機關槍”的外號。他常常被大隊干部請去說事,雖然在大隊部沒掛什么職位,只是個生產小隊的會計,但他活得很滋潤,小酒常喝,二胡常拉??煞痔锏綉艉?;他的日子卻過得一塌糊涂。我經常會在田間看到他,站在田埂上吸著煙指揮老婆子女干活,時不時還會打罵她們。1990年代初,和標患肺病而逝。
老二和東有一米八的個兒,是火養堡第一高人。和字輩有三個國營林場職工,和朋早逝,和耀因超生育被開除,只有和東一直做到退休。和東性格內向,聽力又差,我幾乎沒有見他與人交談過。他就像是太陽,默默地升起,默默地在高空行走,又默默地西落。今年清明時節,我和父母在火養堡正要動身返回廣州時,忽然聽人說和東患食道癌,岡0做過手術。馬上前往探望。他坐在客廳飯桌前,一見我們進來就使勁點頭,喉里發出微弱的沙啞聲:“我快不行了,看到你們很高興?!比缓缶驮僖膊徽f話了,把話語權交給了他媳婦。我們詢問了一些病情和家況,留下一堆寬慰之語就告辭了。未曾想,這一見成了永絕。三個月后,家鄉傳來消息,和東乘鶴西去。
老大和炳年近八十,是目前生活在火養堡的男子中的老壽星。我打小見他就病怏怏的,常年干咳,貌相極老,可幾十年過去了,他還是貌如當年。這正是應了一句老話:斜樹難倒啊。
1980年代初,和炳病倒,高燒不退,胡言亂語。請來跳腳大仙,做了幾天法事,竟然能起床走動了,只是神志還有些不清。大家都以為這是高燒后遺癥,而跳腳大仙卻對火養堡人鄭重宣布:“和炳沒病,是進神了?!?/p>
在我們鄉下,被神仙看中后收為弟子的稱為進神。跳腳大仙任命和炳統管陳陽胡公神,負責保佑陳姓人家的平安。從此,大家都把他當作神的化身,遇到什么難事,帶上香燭就上他家設置的陳陽胡公壇位前跪拜。點燃香燭,他坐在神臺前,雙目緊閉,兩腳抖動,搖頭晃腦,口中唱道:“陳陽哦,胡公哦,陳陽啊,胡公啊,開門啊,我來啦……”過了好一陣,他背一身大汗從陰間回到了陽間,跪拜的人就可以向他問事求方了。小孩們經常爬上窗口偷看人家求神,權當是一種娛樂。
首富、逍遙派和大隊書記
西排屋從北往南數,第一家是和興。和興是一個溫柔形男人,眼里始終飽含著淚水,愛著這片土地,愛著一個女人。
和興是種植能手,眷戀土地非同常人。所以,生產隊的瓜地、菜地都交由他管理。
和興的媳婦有間發性精神病,正常時勤勞能干,一發作就四處亂跑,常常被她折騰得精疲力竭。有人便勸其休了她省事,可他總是置之一笑,不離不棄。每當她發病時,他就像一個慈祥而溫柔的父親對待女兒一般,在田間,在山頭,在墟口尋找到她,柔言細語地勸,滿臉笑容地哄,最后總能乖乖跟著他回家。一家五口安安穩穩地過日子。直到前些年,一次她發病后遠走,他再也找不到她了。,按照當年的生活標準,接下來的和香家算是火養堡的首富。和香是公社綜合廠的裁縫師傅,與同廠的和通、和生相比,他屬于管理層,算是他們的領導。他父親良華是大隊代銷店的店長,兩個大妹妹都嫁給了吃商品糧的人。所以,他家的日子過得最滋潤,早在1970年代就擁有了“三大件”。
大年初一放開門紅炮仗,火養堡的小孩最愛往和香家跑,因為他放的炮仗最長最響。沒等硝煙散去,小孩們就蜂擁而上,爭撿啞炮,把地上的紙屑翻個透。
走過來的和松也是火養堡的能人。社員們在私底下議論,如果讓和松當生產隊長,生產肯定會搞得比別隊好??伤麗郛斿羞b派,無意打這個頭,在大隊的柴油機碾米廠輕松地過了好些年,生產隊有了手扶拖拉機后就回來做拖拉機手。
安徽小崗村分田到戶的事鬧開后,他主動當起了隊長,且不負眾望。在他的領導下,我們這一隊的收成遠遠高于過去。
而與和松家相鄰的火養堡首任生產隊長和華則是個風云人物。大躍進時,他領導火養堡人民放衛星創下過全公社最好的成績,生產隊每天能收割100擔谷子。雖然每擔籮里只是表層有谷子,下面全是稻草,但絲毫不影響放衛星的戰績。不久,他升任大隊書記。1970年代初,和華英年病逝。
省城來的資本家
從和華家跨過一條小巷子,西排屋的最南端還有兩間房,一間屬于和森、和星兄弟,另一間是和希家的。
和希家的房子住著一對年過花甲的資本家夫婦,是從省城南昌發配來勞動改造的?;痧B堡人不太清楚資本家的“罪惡史”,對他們產生不了厭惡感,只覺得他們挺可憐的,都喊滿頭白發的男人叫阿明,矮矮胖胖的女人叫李嫂。他們不諳農事,也做不了重體力活,農忙時節隊里就安排他們在禾場曬谷,其它時候比如鏟草積肥、開荒造田什么的,他們拿著鐮鏟、鋤頭就像是做戲一樣。沒有人為難他們,我也從沒見過開他們的批判會。
阿明、李嫂上山砍柴留下了一串串笑話。一人挑兩小把柴火慢悠悠地走著,一路上都有人哈哈笑著同他們打招呼:“嘿喲,你們挑兩個枕頭回來啦。”
社員們對階級陣線混淆不清,火養堡的紅小兵很惱火。晚飯后,家家戶戶基本上是黑燈瞎火的,只有阿明家的煤油燈大大方方地亮著,夜夜招來滿屋子的閑談人。紅小兵們說:“這是資本家在搞拉攏活動?!睅状卧噲D沖擊搗亂這個“敵堡”,但都遭到大人的一頓臭罵。好像是“四人幫”倒臺的那一年吧,村外的馬路上突然停下一輛大卡車,是阿明的兒子李國平從南昌帶來的。資本家要回城了,紅小兵們聽了這消息心里特難受。
阿明、李嫂依依不舍地離開火養堡,紅小兵怒目送別。幾年后,有消息說李嫂在南昌受不了火爐城的熱,撒手人寰?;痧B堡人聽了好一陣難過。
永遠留存于心的火養堡
生于“文革”,長于動蕩,我們這一代人心中沒有多少敬畏,更不懂得禮俗。所以才會有人燒族譜、砸神臺、敲祖墳,也不覺得是罪過。
八年前,突然聽到父親提議修葺太公的墳墓時,我不以為然。
馬克思曾經說過:“封建社會的禮俗是在科學不昌明下的必然選擇,一個民族,禮俗越全面,越深入人心,就越素質高?!逼鋵?,在科學昌明的當今,我們更要心存敬畏,懂得禮俗。
人沒有了敬畏之心,就會亂來,就容易造成社會秩序混亂。比如當年石林犯病時罵人殺雞,正是有了對“神雞”的敬畏,才停止了他的癲狂行為。
世上沒了禮俗,人心就惡,思想就亂。比如當年火養堡的和喜大哥時代,任何激烈的爭斗在他面前都會偃旗息鼓。他充當了族長的角色,他施行的就是火養堡的禮俗。
清明時節,正是有了掃墓祭祖的禮俗,才有我等一個個遠方游子重回火養堡的理由和決心。在缺少信仰的國人中,清明祭祖也算是信仰的載體。
歷史之河奔流不息,火養堡漸行漸遠。家鄉的老人一年一年老去,熟悉的身影一年一年消失。
火養堡今非昔比,可我的腦海里涌現的永遠是過去的火養堡面貌。更奇怪的是,我所作的夢十有六七是在火養堡。
火養堡遠去了又似在眼前。大風從稻田上刮過,那里還有我的叔我的伯。祈禱他們能少一些痛苦!祈禱他們能多一些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