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華亭
我想說的是,對于父親一生的記憶,如果是用照相機拍下來的話,可能用不完一個膠卷。
是不是有點聳人聽聞?
不過我是,我父親是,我的兒子恐怕也是。
也許是年齡的緣故,這幾年動詞過去時越來越多地充斥著我的文章、我的言談和日漸清明的我的思維。
一個夏日的午后,被污濁的空氣過濾得像刷鍋水一樣寡淡的嶺南陽光,有氣無力地灑進窗內。我枯坐窗前,思念我的父親。我驚恐地發現,對于父親的記憶是這樣的無序,這樣的不連貫,甚至是這樣的虛無縹緲。
我四歲那年父親去抗美援朝,他參軍的所有細節,他雄赳赳氣昂昂到什么程度,我全然不知。此前,關于父親的畫面只有一張:也是一個夏日的午后,斜射的陽光把西廂房剪影得有些灰暗,父親從糊著麻紙的木格窗下爬出。他脊背抵著木窗,兩條瘦腿騎在下扇玻璃窗上,正吃力地把一只棕色的皮箱提出來。我看見父親的目光和我對視了一下又倏地移開了,皮箱很舊了,我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也不知道父親拿它去做什么。
父親是什么時候復員的我不知道,關于父親的第二個畫面是當了小學教師的父親在一個傍晚拎回來一只黑毛羊頭,兩只角長長的。我把它當作大馬騎,駕、駕地喊著在屋里蹦,父親平地一聲雷:“連個干凈都不懂!”我一下子怔住了,才知道當過兵的父親很嚴厲。
不久,父親送給我一本叫《滕凱舍身炸大橋》的小人書,薄薄的一個小冊子。父親教我認上面的字,父親說在部隊當教員教戰士讀的就是這樣的課本。我讀得很認真,沒幾天的工夫就認下來一小半。一天早晨我又在讀書,讀到滕凱把炸藥包放到敵人的橋頭上。只聽得“X”的一聲響,敵人的堡壘就飛上了天。引號里的那個字不認識,父親正在洗臉又不好問,再看看上面畫著炸起的掃帚一樣的煙霧,我隨口把那個不認識的字念成“轟”。父親一臉水漬跑過來說:“對對,就念轟,就念轟!”我很得意,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一個字,這是我一生中最聰明的一次表現。父親用一只濕手拍了拍我頭,我覺得父親有時候也不太嚴厲。
父親教的是歷史,臨考試前的一個晚上,兩個女生到我家讓父親給她們講題。其中一個笑著朝我眨眼,很興奮很神秘的樣子。我不知道她們在搞什么名堂,只聽得父親不斷地給她們講,現在回想起來一定是她們想從父親的嘴里刺探到第二天的考試內容,不知道父親那天晚上泄沒泄露考題,也不知道她們的小小陰謀得逞了沒有,如果50年后的今天還能找到那兩位女生,想必她們也一定不會記得這件事了。
父親的學校是縣城里的第三完全小學,大人們都叫它“三完小”。學校離家很近,父親卻一直住校,學校沒有宿舍,父親是和傳達室的工友寬子住在一起的,一鋪小炕兩個人睡,中間放著一張小炕桌,父親一邊一張鑲了黑邊的綠花布褥子貼墻卷了,寬子卷起的則是一條黑乎乎的帆布。每次我去父親就會給我從他的小瓷壺里倒一杯水,小葉花茶里會經常泡著幾片海棠果和一塊冰糖,我就覺得父親生活得很幸福。其實后來才知道父親的生活一點也不幸福。那年冬天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興安嶺的瑞雪,我和母親聊起她的后事,我說百年以后還得把您送回老家去,母親斷然制止,千萬別送,活著沒打夠,送回去還讓鬼打架呀。
父母親的感情一直不和。直到今天我也很難判定到底是誰的錯。父親一生好酒,我是他的專職酒僮。父親喝的是一元錢一斤的散白酒,一次二兩酒兩毛錢花生米,都由我從家門口一個叫盧福的人開的小鋪買來。父親喝一次酒母親生一次氣,母親說,四毛錢全家人一天的菜用不了的用!我為母親的不平而不平,也為父親感傷,一個大男人因為喝點酒成天讓老婆說,更何況作為獎勵,每次父親都要給我五六粒花生米,放在手心里,滿滿的半小把。
奶奶是1958年去世的。一個很熱的中午,歇過晌,我準備上學去,就見父親在西廂房山墻下的陰涼里一個人篩鋸末。父親篩得很仔細,不時停下手中的鐵絲篩子,把里面的樹皮雜草和小土塊一點一點撿出去。我知道鋸末是為奶奶鋪棺材用的,父親在為他的母親準備后事了,父親的認真讓我感動,我懂得了兒子為母親做事就應該這樣。
還是在這個角落里,三年后的一個下午,父親在殺雞。父親用的是一把鑲有綠色有機玻璃的銅柄折刀,小折刀很鋒利,平常父親用它來削鉛筆,父親削出的紅藍鉛筆很好看,不像我一削一大塊,要不一著急干脆用牙啃。鋒利的小刀殺死了只有拳頭大小的二十多只雞,它們屁股紅紅的正在褪胎毛。那天晚飯,我分得了一只整雞,可是始終不敢問父親為什么要殺這么小的雞。后來才知道,是母親的強烈反對,母親說,人都要餓死了拿什么喂雞?父親的雞是從一個叫馬家園圃的農村帶回來的,馬家園圃離城三十里,二年前他調到那所小學,此前父親還到過一個坐火車三站地的紅沙壩小學。父親帶回了他所有的東西,包括他養的這些雞。父親不再去教書了,他辦了病退,父親得的是肝炎。
父親得病的時候,我在讀高中,每月一元六角錢,全家租下了一間半窗戶迎街的房子,說是一間半,其實只有一點二五間。那半間的一半擠出來作了全院的大門通道。再除去一堵墻,那半間的一小半就是父親睡覺的地方。緊挨著炕沿旁一根歪歪扭扭的柱子,我和父親睡在一起近兩年的時間,這是我一生中和父親最親密的接觸了??墒潜M管如此,父親給我留下的印象依然沒有太多清晰的鏡頭,我們彼此之間似乎很少交流,我做的最多也只是照顧他吃藥。三年自然災害剛過,我們喂了一口小豬,星期天我用撿來的碎磚頭壘豬圈,父親威顫顫地走出來說:“一個人咋壘呀,等好一好我和你壘?!备赣H當時對自己的病還是很自信的。父親自學中醫到了很高的層次,特別是兒科和婦科。我親眼看他讓幾位三十多歲不孕婦女喜得貴子,她們的孩子們病了常常是吃過父親開出的幾分錢的小藥方而痊愈??墒歉赣H不知道為什么一直不給自己開藥方。在最后的日子里,父親的腹水消了,人也整個瘦脫了相。臨走的那個下午,父親硬著舌頭對我說:“你真是一個小傻瓜。”這句話我當時不解,后來也沒有完全解開。讓我感到納悶的是,四十年后在謀食的異地廣州,我經常會成為各式各樣的騙子的首選目標,才知道傻是我一生最大的缺點,才知道父親眼力的非凡。
父親去世的日子是一九六四年五月十七日,因為我清楚的記得,一個月后我入了團,我因沒能讓父親知道我的進步而遺憾,那年父親五十六,我十七。
這就是我對父親的全部記憶,可是要是和父親對于他的父親的記憶相比,我的收藏還應該說是蠻豐富的了。
父親七歲喪父,父親和我說起過他對他的父親的記憶只有兩件事。一件是上北京吃溜蝦仁,滑溜溜的一勺進去,小魚兒一樣,沒嘗出什么味道就進肚了。二是祖父去世后,北京開出一列送殯專列,他是和被派去接靈的他的舅父,兩個人坐了一夜火車才到家。
祖父在北京做事,官至京議院的議員(有
他的墓志銘為證),我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官職,想像大概和今天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常委一樣罷。后來聽說他的官職有了驚人的躍升,他的父親在檢查兒子遺物時發現那張委任狀,驚呼一聲“啊,我的兒原來做了這么大的官!”隨即昏倒在地。一個月后這位精神崩潰了的老人和他兒子同時下葬,與這對父子被一起埋入黃土里的還有宋氏家族的顯赫。所以,祖父到底當了什么官(據說還沒來得及上任就病逝了),具體職名是什么,以后都是口口相傳,說得莫衷一是了。祖父的名字叫宋粥良,用父親的年齡推算,祖父應該卒于1913年,我查過了能找到的這個時期所有的文獻資料,也沒有看到祖父的名字,他的身事成了我永遠無法解開的一個謎。祖父離世還不足百年,對于他的孫子,他已經成為一個遙遠的夢,這到底是誰的悲哀?
這種揮之不去的悲哀讓我時時生出警覺,我驚恐地發現,依然健在的我,對于我的兒子未來的記憶,恐怕也不會超出上面的數量。
兒子讀初一那年就離開了我,到距家三千里外的山西運城中學就讀,當時運城中學有個“中國第一校長”,學校提出的口號是“排著隊進大學”,望子成龍的我費盡周折,孤注一擲,把13歲的兒子含淚送去。按常規計算,兒子5歲記事,那么,他對我的記憶此前只有8年。以后他回家重讀了二年高三。加起來正10年。再往后讀大學在外地,畢業分配在外地,娶妻生子,自己過小日子去了,每年的相聚只有幾個法定的長假。開始,“五一”“十一”元旦、春節還都風風火火地回來,后來漸漸遞減,去年春節前竟放出風來說忙得回不去了。想孫子心切的我一頓臭罵,總算給罵回來住了五天,代價是我忽覺得胸悶氣短。醫生說是心臟病前兆,吃了一陣子藥癥狀消失,心境也變得平和了,各自都有各自的生活,都忙去吧。以后和兒子所有的聯系是一年里的一兩個電話。出于父親的尊嚴我絕不主動,卻把兒子四年前中秋節一個問候短信寶一樣的保存至今。
面對日漸遠去的兒子,我想,當年躺在我身邊的父親,是否也有我此刻的悲涼?
我不知道父子之間的聯系原本就該這樣?
我不知道我的兒子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會生出怎樣的感慨?
我不知道這種情感的遺憾還要經歷怎樣的時代嬗變抑或重復。
午后的陽光是越來越弱了,為什么人到了生命中的這個時分要生出這么多的感慨?
不過親情總是應該珍惜的吧,因為它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不會是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