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母親檢查出了腦瘤,住進了省醫院腦外科。
母親住5床,斜對面3床的病人不是腦腫瘤患者,只是跌了一跤,導致大腦顱內積血積水。手術和母親是在同一天。
當晚,3床的女兒從河北趕來了。術前,醫生要求家屬在手術單上簽字。我聽完主治醫生的話,明白了所有意外,腿都嚇得發抖了,頭沉得厲害,眼里噙著淚,看什么都模糊。
夜晚,護士開始給母親掛瓶打點滴。女孩父親床頭也擺了各式各樣的消炎藥水,還有黃色的營養液——他受傷后一直昏迷,不能進食。下半夜,我守著母親打點滴,她也守著她的父親。我們各自坐在一張小凳子上,中間隔著來蘇水的味道,在這沉寂的深夜,為自己的親人守護生命。
不久,我就聽見了她輕輕啜泣的聲音。我把凳子搬過去,勸慰她:“不要傷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應該是想起來簽字前醫生說的那一番話,害怕了。見了我坐過來,她才拭干淚水,勉強擠出一絲苦澀的微笑,說:“謝謝你!”淚水在她手背晶瑩如碎玉。
偌大的病房,只有我們兩個人醒著,聊著。看到她手里的《市場營銷學》,我就問她:“你還在上學吧?”她說:“是,在石家莊讀大學呢。”她一個90后的姑娘,面對父親突如其來的厄運,還能如此熱愛學習,讓我不由得心生欽佩。從營銷聊起,我們聊可口可樂并購匯源果汁案,聊她的大學生活,聊我的教書趣聞……她很謙虛地說:“沒想到這個深夜,能從你這個老師這里學到這么多東西。”其實,內心的慌恐、傷悲,早已讓我不能自己,聊天只是我排遣憂郁的方式罷了。
術后,她父親清醒了一些。我的母親也成功度過術后6小時危險期。我看見她臉上燦爛如霞的笑,那么清甜、那么爽心。再聊天時,我們的話語里都蘊含爽朗與明媚。
當醫生拿著她父親術后的CT片進病房時,情勢急轉直下。醫生對她和她的家人說:“手術不成功,積水沒有成功地清除。”她沒有再在人前流淚,臉色卻因恐懼,陰沉得嚇人。
傍晚,我去公共水房洗碗,見她面朝窗臺,聳著肩痛哭著。秋風吹來,窗外片片枯葉飄落,一個無助女孩的哭聲也在隨風飄蕩。洗好碗,我站在她背后,默默地。直到她停止了哭泣,我才跟她說:“你在這里呀?”她回轉過來,默默地對我點著頭,淚珠重重地掉在地上,碎了。
我說:“你爸爸明天還要再次做手術,是吧?”
她說:“是的。我爸已經很虛弱了,怎么吃得消啊!”
她再也抑制不住,又哭出來了,淚水沖出眼瞼,奔涌而出。我勸慰道:“不用怕,一切都會好的,這里醫生水平很高,要相信他們。”她的淚讓我感受到她內心深處的恐懼、擔憂、哀傷、難舍,以及無法言說的苦痛——淚滴如花,清亮亮的一朵,在人生最無助的時候,明艷地垂掛著。
冰雪玲瓏90后。
她父親再次手術很成功。見到父親如此神清氣爽,甚至能吃不少飯,她臉上的笑明顯多了起來。幫父親打飯、倒水、削水果、倒便盆,關心備至。我們之間的聊天,越來越明快,甚至還會開玩笑。她還跟我說了她在大學里的目標、努力方向以及畢業后就業的擔心。看得出她是一個很有主見、專心用功的大學生。
母親出院前兩天,我再也沒見到3床病人的女兒了。她去哪了呢?
我母親終于可以出院了。
辦理出院手續時,我收到一條短信:“你母親今天出院吧?祝愿她老人家健康!我父親也快出院了,他現在很好。希望你開心一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3床。”我知道是她,那個堅強的女大學生,她真有心,居然從她媽媽那里得知我母親出院的消息,知道我的手機號。我回了一條:“是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父親康復得很好。這些天怎么沒見你?去哪了?”她回道:“馬上要考試了。我已回到學校。”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她眼中晶瑩的淚花——那一滴滴淚啊,都是從她心里開出來的小花,沐浴春光,明媚嬌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