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活得很累

邊　人

記得讀大學時,曹礎基老師講莊子的課很受歡迎。曹老師長期研究莊子,造詣頗深,課講得輕松而有啟迪。那時,莊子在我心中,是一個思想萬斛泉涌、行文汪洋恣肆的智者形象,一個天馬行空、超然豁達、不為物累的灑脫人物。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閱歷的增加,現在讀莊子,就覺得他并不像我原來想象的活得那么瀟灑,相反,是個活得很累的人。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我覺得,他對一切琢磨得太深,看得太明白了。比如,他以“樗”這種“不中繩墨”、“不中規矩”的樹木,雖然木匠連看都不看,卻因禍得福,能免遭斤斧之害,來說明無用之用,告誡有用反會被其累,就被中國歷史證明是非常普遍和殘酷的現實,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也。幫朱元璋打下江山,卻不得善終的劉伯溫,對此體會最深,老年寫了反省自己的詩,其中一首曰:“黃鵠高飛云路遐,野鳧謀食但泥沙。山中樗櫟年年在,看盡西風木槿花。”詩中,劉伯溫差不多是在羨慕“樗”這種無用之木了。

對莊子摒棄物質財富,“藏金于山,藏珠于淵”的思想,特別是小國寡民的主張,人們歷來持批判態度。可如果從莊子對事物看得太透這點去想,就會明白,他其實是太了解財富欲望對人和社會的危害了。他因此后退固然不對,但能夠清楚預見卻非常了不起。馬克思后來不是也說過“資本來到人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這類偏激的話嗎?至于莊子預言的“千世之后,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則更是精確無比,魯迅索性將它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

所以我認定,貌似逍遙自在的莊子,實際生活一定很累。他看似無追求,所謂的“至人、神人、圣人”,其實是無追求中的追求,而他向往的絕對精神自由,在任何現實環境下,都是不可能實現的,這樣他就一定會痛苦。《紅樓夢》中也有太多看破紅塵的東西,越是這樣,越是說明曹雪芹心累。

人們曾議論過魯迅要是活到后來,會是什么結果。據說就兩種可能:一、封筆,像沈從文那樣;二、繼續按自己風格寫,被關進監獄。像莊子這樣的人,如果在現世結果會怎樣,我想可能也會有兩種結果:一、抑郁癥患者:因為所思所想與社會格格不入,又堅持自己的信念。二、遁入空門。莊子33篇文章中,其實滲透了不少佛教的東西,而莊子之時,佛教還未傳入中國。這就有可能是后來研究和傳承者注入的成分,但也不排除莊子思想和佛教本來就有的相通,以莊子的智慧,不是連千世之后的社會景象都預見到了嗎?

從越了解得透徹越會產生害怕這點生發出去,我想,時下人們口頭掛的“不熟不做”這句話,似乎就很有問題了。試想,對你面前的事物,如果熟悉得連“每個毛孔”都了解,需要承擔的風險幾乎歷歷在目,你還能做什么呢?

(倩兒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