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央宗
不可否認,當下西藏文壇上的小說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相比,處在一個極為尷尬極為邊緣的境地。但是,在我看來,仍有一批文學青年在進行著隱忍而執著的創作,他們正在以自己出色的文本為當代西藏小說注入新的血液,羅布次仁就是其中一個。近十多年來,他在小說、詩歌、散文等領域不斷有作品問世。更可貴的是他在不斷拓展自己的知識層面,創作逐驅多元化。“窺一斑而知全豹”,從一部《遠村》足見他的不斷追求的創作態度,他對創作的熱情執著令人感動。
《遠村》這部作品可以說是他的頗具代表的一部作品,作者將故事安排在遠離都市的村莊,在那里演繹著本族文化與外來文化的碰撞,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以及人們對發展與變化著的現實以及對新事物、新觀念由無奈到自覺接受的過程。作家把目光聚焦在了現代社會中習慣于傳統文化又渴望變化的西藏社會中的一方面反傳統,一方面又特別眷念傳統的普通人的平凡生活。作品通過扎西大爺、外鄉人羅頓、德吉、啞巴、老藝人、普布、瞎眼婆白瑪等人的人生經歷敘寫了一個相對連貫的時代變遷。當然,小說不是歷史,不需要反映一個時代的全貌,但它反映的那一部分,特別是其中的人物,必須給人以真實感,不能只是影子。可以說,羅布次仁筆下的人物就是從個人的角度來寫自己要寫的“真實”人物。作者以自己獨特的視角、審視的目光對已經流逝的、紛亂無緒的歷史現實做了一次梳理和研磨,并用藝術的手段將它融化、重組、再生,裝入小說的外殼之中。
小說的開頭,要交代的是社會的變遷與時代的交替,即一個紛亂的年代剛剛結束,一個變革時代即將開始:
第一聲槍響之后的數月里,只有普布一家人搬出了村子。
村里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搬走的,更沒有人知道他們搬去了哪里。從那以后,普布家的房子一直空著,村里人誰也不敢進他的家門。其實,村民們都想進去看看里面到底都有些什么。可是,誰也沒有勇氣去,更沒有人提出過要去。這樣過了一年之后,普布家的院墻到處都出現了裂縫,西屋房頂的一角也塌倒了一大塊。村里的人看著普布家的房子一天天地垮掉,心里很難受。他們總感到倒塌不是普布家的房子,而是他們熟悉的一種生活,可誰也不去提這個事兒,都裝著不知道。
而這段活又不可簡單地視為是在交代一段故事的發生,其實它有著更為深刻的寓意,這種敘事框架很明顯具有寓言性質,遠村在某種意義上是整個西藏的縮微與象征。而生活在《遠村》中的人物,作者顯豁地將其作為各種觀念的代表,盡管這種頗顯生硬的象征不免在藝術表現上還存在著無法深入的局限,但就當代西藏文學來說,還是有其文化剖析的特點自成一格。從審美角度來說,由于作品中傳達的不只是形象,不只是作家對生活的規律性的認識,同時也是特定的情感體驗,是對當時特定生活的情感體驗,體現著當代人的審美特征。我們在閱讀《遠村》時,首先要考慮到從歷史觀的角度去審度它,看其是否體現著歷史發展的趨勢和規律,給人以藝術真實之感。正如丹納所說:“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地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和風俗概況。”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探尋作品更深層次的意義。
又如在作品中,普布一家人自然是已失去的一個階層的象征,扎西老人是古老傳統文化的象征,德吉無疑帶有轉型時代的夾縫人的色彩,外鄉人羅頓則是現代文化與新觀念的象征。而在小說結尾時候:
格薩爾的故事失傳十年之后的一天清晨,啞巴奇跡般地說話了。據他說,“我昨晚夢見格薩爾騎著一匹白馬來到我家,早晨醒來時。我能說話了。”鄰村的瞎眼婆白瑪也跑到村上說,“昨晚,德吉從遙遠的昌都回到了村里,她已經不再是女活佛,而成了一個凡人。”她還說,“村后頭那個寺里的活佛前幾天圓寂了,其實,那個活佛就是扎西大爺。”
后來村里沒有人相信瞎眼婆說的這些話了。
作者留給我們的應該是一個思考題:遠村的人們已走過了昨天,而應如何市度著今天或如何展望著明天?
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當代青年作者,羅布次仁在注重現實生活還原過程中,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了西藏農區凡俗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并且通過他們的日常生活、行為舉止來展現發展時代中西藏農村乃至整個藏民族觀念更新的蹣跚步履。特別是在《遠村》中,他用亦真亦幻的筆法描繪著浩瀚生存布景后面的奇異世界,使我們透過紛亂、瑣屑的原生態生活現象,窺見當今西藏社會的現狀與變遷,以及在發展過程中的矛盾與反復。所以海德格爾說:“此在總是能夠在其最本己的可能性中走向自己,總是在這種讓自己走向自己中把可能性作為可能性保持著,也即生存著。”羅布次仁在《遠村》中找到了當下西藏農村生活的本真狀態,展示了一種此時此刻的“現在”,或此時此刻的變化而真實的藏區農民生存世界。作者善于在平凡背后發現不平凡,借助日常生活以更真實深刻地描繪當代西藏農村的人生困惑與悲哀。他寫生活不是一般地堆砌生活,在他描繪的生活畫面背后,在他敘述的故事之中,總是埋藏著豐厚的意蘊,使人們能夠透過平凡生活,咀嚼到某種更深層的歷史、文化、習俗。
任何一種文學作品都有意義:它的結構、形象和語言是什么?為什么?而且任何作品都有兩種意義。一種是作者有意創造的意義,那就是:他向讀者和觀眾說了些什么?另一種是作者無意流露的意義,那就足,他為什么要說這些和這樣說?作者有意的意義魁表層的,而無意的意義則是深層的。值得一提的是,羅布次仁借助小說這種形式試圖探尋時代思潮的運行軌跡,對民族文化觀念發展的來去等等問題進行著反思。
當然在《遠村》中,作者借助了較為典型的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諸如真假虛實難以分辨,時空交錯顛倒、死人復活、鬼魂與世人對話等等一系列荒誕怪異的情節以及運用暗示、象征,烘托、對比、意象等多種手法,去表現人物的意識活動,借以發掘人物內心那種思變與懷舊的奧秘。正如詹姆遜分析消費社會中的懷舊模式是:“文化生產已經被逐回內在的心靈,存留在單一的主體中:它不再能夠用它的眼睛直接觀看現實世界,尋找指涉之物,而必須像在柏拉圖的洞穴里那樣,在局狹的壁間尋找世界的心象。”這段話正適合羅布次仁小說中的敘述,在《遠村》里,作者一再通過新舊觀念對比、古今對比襯托出觀念轉變與世態變化之步履以及現今四藏社會之文化情態。
我們知道,幾千年的傳統文化,是活著的文化,活在我們每一個現實的人的無意識中,同時也滲透在我們的一言一行中,它與我們共生同在。但是,這種傳統文化在快速變化發展的當今社會,也時常會令我們感到尷尬與不適,此時此刻我們就面臨著如何選擇與取舍的新課題。我們也深知,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脊梁,文化是理解人類文明史進程的一把鑰匙。英國人類文化學家阿爾·泰勒在《原始文化》中說道:“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民族學意義來說,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復合體”。為此一方而,我們為我們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感到自豪,另一方面,我們又深切感受到在當今西藏需要進行深刻的文化反思。此刻的遠村不僅承載了文學想象與被想象的任務,同時也是想象與被想象的豐體,它融合了歷史、傳統、社會、時代、倫理、道德的多重意義,在文學與現實之間搖曳生姿。
《遠村》的優點就在于不僅把同光聚焦到底層民眾,塑造了以扎西大爺、外鄉人羅頓、德吉、啞巴、老藝人、普布、瞎眼婆白瑪等人為主的真實而典型的人物形象,更為重要的是,羅布次仁是用心靈感悟著藏族文化的悠遠深邃,同時又占有大量的生活素材,用深情的筆觸,細細地訴說著古老而鮮活的藏文化,將滲透在作品字里行間的原汁原味的香濃的“酥油糌粑”呈獻給讀者,這是作品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而作品的不足之處在于小說人物行為的心理動因描述的不太充分,人物塑造過于粗枝大葉,情節的展開較為平實,缺乏高潮起伏。作者應著重提高作品的藝術品質和審美價值,并希望作者繼續關注西藏現實社會,充分發揮自身生活體驗的優勢,為讀者提供更多更好的作品,這也是我們更高的期待。
責任編輯克珠群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