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斯萊薩
春天銳不可擋地來臨了,堂·佛萊莫隊長的感官再度活躍起來,感受到那種熟悉而又令人愉快的震顫。佛萊莫喜歡春天,那時大地披上綠裝、樹木欣欣向榮,最妙的是到處鮮花盛開。他喜愛鄉村警察這份工作,在黒利維爾警察總部附近栽種牽牛花是他的主意,那些花兒也能得到他的保護。
到了六月,佛萊莫隊長明顯地表現得與往年春天不同。佛萊莫像是變了一個人,常常皺著眉頭,不去照料他的花園,卻總是呆在屋里。警隊里的朋友們為他擔心,不過也明白其中的奧秘。他們知道佛萊莫的煩惱:他仍在思念麥克維伊太太。
他們相識正是因為兩人都喜愛花卉。自從麥克維伊太太和丈夫搬進阿登路上的那座兩層小樓之后,那女人在她繼承過來的蓬亂花園里揮動綠色的魔杖,令它改變了模樣。一簇簇玫瑰競相開放,大片粉紅色繡球在門廊邊爭奇斗艷,碩大的三色堇、菊花、牡丹花朵全都露出臉兒來,紫羅蘭和圓葉風鈴草在石塊間蔓延。這兒的矮牽牛花顯得比隊長養的更茂盛,天鵝絨一般鋪展開來,一直爬上臺階。
一天,隊長停下車,紅著臉朝那個花園的柵欄走去,麥克維伊太太正在里面侍弄常春藤。他是單身漢,已是四十多歲的人,卻不善于同女人相處。麥克維伊太太比他小幾歲,稍微有點消瘦,因此并不十分美麗,不過臉上總帶著陽光般的和藹笑容。
佛萊莫艱難地對她表白:“我只是想對你說,你家的花園是全黒利維爾最美的。”說完他皺起眉頭,好像剛剛才將她逮捕歸案似的,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回車旁。
頭一次遇見麥克維伊先生時,佛萊莫便不喜歡他。麥克維伊臉上輪廓分明,嘴巴里像是永遠含著一顆檸檬。佛萊莫同他談起那些花兒,他那張酸溜溜的嘴巴歪了歪,表示輕蔑。
麥克維伊太太解釋道:“喬不喜歡這個花園,不過他知道它對我意義重大,特別是他常常出門在外。”
因此在黒利維爾沒有人說過他倆的閑話,也沒有人在他們背后嗤嗤地竊笑。一周周過去,麥克維伊太太和警察隊長在室外見面,全鎮的人都看得到他們。在秋天到來之前,他愛上她了,她也一樣,但是兩個人都不曾談起此事。
她倒是談到她丈夫。她漸漸對佛萊莫產生信任,又受到愛情的鼓舞,便對他講了喬的事情。
她說:“我真擔心。我認為他生病了,不過他的病是醫生看不出來的。他總是氣哼哼的。從小他就有遠大抱負,如今得到的卻很少。”
“不算少啦。”佛萊莫貿然說道。
“他一出門便不愿回家來。雖然他從來不這么說,我看得出來,他恨不得馬上再走。”
“你覺得他——”話還沒有說出口,佛萊莫臉先紅了。
麥克維伊太太說:“我倒是不怪他。我從來不問他,他也不喜歡別人追根刨底。不過有些時候我——我有點兒怕喬。”
佛萊莫站在門廊上瞅著粉紅色的繡球花叢,雖然夏天就要過去,它們仍在盛開。他想到,如果能夠握住麥克維伊太太那只沾著泥土的手,他會多么開心啊。
9月19日,有人用一把0.32口徑的手槍打死了麥克維伊太太。夜間槍聲很響,把麥克維伊家兩側的鄰居都驚醒了。
槍聲響起之前,鄰居們有一陣聽到有人以微弱的聲音喊救命,于是便給黒利維爾警察局打電話。佛萊莫始終無法完全原諒那天晚上值班的警官,槍擊事件發生后他沒有往佛萊莫家打電話。到了早上,佛萊莫才獲悉麥克維伊太太死了。
除了一名認真負責的警察應表現出的關切之外,在場的人從佛萊莫隊長臉上看不出有絲毫異常。他以必須具有的超然態度工作,詢問麥克維伊先生事情發生的經過,但是不做評論。
喬·麥克維伊說:“當時大概是凌晨兩點鐘。格蕾斯醒來了,她說她覺得聽到樓下有動靜。她總是聽到各種響動,所以我叫她回來睡覺。她不聽,披上睡衣自己下樓去查看究竟。這一回她說對了,來了一個竊賊。他一定是嚇壞了,一看到她便開槍把她打死了……聽到聲響我便出來,看到他跑了。”
“他長得什么樣?”
喬·麥克維伊說:“就是兩只腳在跑。我就看到那么多。”
待調查結束,佛萊莫沒有發現可以改變驗尸官結論的證據,即身份不明的某人或某些人殺死了麥克維伊太太。佛萊莫不同意這個結論,卻缺少那一點點證據去推翻它。他知道這個身份不明的人是誰,他在夢中多次看到那張可恨的、嘴巴扭曲的臉。
太太死后不到一個月,喬·麥克維伊處理掉這幢兩層的房子,把它廉價賣給一對夫婦,他們有一個已長大成人的女兒。以后他便離開了黒利維爾,有人說他去了芝加哥。從此,佛萊莫隊長不再欣喜地盼著春天早點到來、百花再度盛開。
他駕車去鄉村轉悠,有一天在昔日麥克維伊的家門口停下來。
站在門廊上的那個女人揮手招呼他,大捧大捧的藍色繡球簇擁著她。若是人的心臟能夠凌空翻轉,此刻佛萊莫的心便是如此。他差一點兒大聲喊出格蕾斯的名字,雖然這時已看出那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體態豐滿。
瞧瞧停在車道上的警車,這姑娘說:“你好。天氣真好啊。”
佛萊莫呆板地應聲道:“是啊。米切爾夫婦在家嗎?”
她猶疑地笑著說:“他們不在家。我是他們的女兒安吉拉。但愿你不是來這兒辦公事兒的吧?”
佛萊莫說:“不是。”
“我當然也知道這所房子的事兒,知道去年這里發生的事兒,那件兇殺案以及一切。”說到這里,她壓低嗓門道:“你們沒有捉住那個竊賊,是不是?”
“是,我們沒有捉住他。”
“她準是一個很好的人兒,我是說麥克維伊太太。她可真愛花兒呀,是不是?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花園呢。”
佛萊莫隊長道:“是啊,她非常喜歡花卉。”
他悲哀地伸出手來觸碰一下繡球花枝上的一朵藍花,轉身朝他的車走去。他覺得自己眼眶里充滿淚水,不過看東西卻看得很清晰。
他突然站住說道:“藍色的?”
那個年輕姑娘不解地望著他。
“藍色的。”他重復道,走回來盯著盛開的繡球花叢仔細瞧。“去年它是粉紅色的,我記得的。現在卻變成藍色的。”
“你在說什么呢?”
佛萊莫說:“繡球。你懂不懂繡球?”
“我完全不懂花兒,只要它們漂亮就好。”
佛萊莫說:“粉紅色的繡球很好看,可是一旦土壤里含有鋁合金或鐵元素時,它們就會變成藍色的,就像現在這樣。”
那姑娘道:“那又有什么區別呢?粉紅的還是藍的,又有多大區別?那就是說,土壤里有鐵——”
“對,”佛萊莫隊長說,“土壤里一定有鐵。好啦,米切爾小姐,我要請你給我拿一把鏟子來。”
她迷惑不解,不過還是拿來了鏟子。佛萊莫在那叢繡球的根部挖出了那把手槍,槍管已生銹,扳機也無法扳動。這時,他臉上并沒有現出洋洋自得的表情。
甚至當人們弄清那把手槍的來歷后,佛萊莫也沒有歡呼雀躍。格蕾斯·麥克維伊正是被人用這把手槍打死的,而這槍是喬·麥克維伊的。甚至在殺人犯被捉拿歸案、繩之以法之后,佛萊莫也未感到歡欣鼓舞。雖然沒有大獲全勝的感覺,他還是承認,熱愛花卉可以使人從中得到許多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