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天平，傾斜出海的憂傷

阿　黛

[便利店來了落難的畫家]

十九歲那年,遇到張華宇。

暑假從遙遠海邊來北方小城采風的美術系大三學生張華宇背著好大好大的包,穿好大好大的白色T恤和軍綠色的好大好大的工裝褲。他穿過街心公園站在我的便利店前問路,像道奇異的風景。走了很遠,我還躲在玻璃柜臺后偷偷地注視他挺拔的背影。那時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一句話,真的好帥。

第二天,我們又見面了。這次他沒問路,他在我的便利店買了一只折疊的小馬扎,一瓶娃哈哈礦泉水,一包餅干。他在公園一角替過往的行人畫像,那只碩大的包就躺在腳邊。

我在柜臺后偷看了他一整天。

黃昏的時候,他來買一枝檸檬味的真知棒。他告訴我說,錢丟了,身上只有幾十塊零票,才不得不來畫畫。我在想,既然錢沒了,他怎么還能這樣無所謂的笑。

他向我打聽哪里有便宜干凈點的旅館。我看他一眼,他嘴里含著糖,一只手斜插在寬大的褲兜里。他站在小小的店里,四周是各式的雜貨,空間有些尷尬的狹隘,這個陌生的男孩讓我心跳躍動得失常。

最后我替他想了一個好辦法。我要招一個晚上守店的人,他替我畫一張招聘海報,作為回報,他可以在便利店后面的小房間里休息一晚。離開時,聽他在后面叫,彩萌,謝謝你。我回頭,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笑笑,指了指墻上的營業執照。

我是微笑著跑進暮色里的,有輕快從心中流出。

[菊花吻]

第二天,來應聘的有做兼職的學生,有失業的大嬸,甚至有退休好多年的大爺。張華宇背著大包回來時,我正在否決一位看起來很痞氣的男孩。有人敲敲柜臺,下一位應聘者竟是張華宇。

我說你得保證以店為家,防火防盜防老鼠,不偷吃零食。他舉起手宣誓,保證做到。我一拍手,好,就是你了。想到自己的傻樣,忍不住先笑,張華宇也笑了,眼睛看過來,柔柔亮亮的。

就這樣,張華宇白天背著畫板四處游蕩,晚上就睡在便利店里。有時我會晚走,他拿出五顏六色的畫讓我看。青的山綠的水,古樸的村舍,無名的野花,漫長的鄉路,在他的手下構成奇妙的世界。看著看著,我就忍不住看向他。我還用電磁爐為他煎過香噴噴的荷包蛋,他一口氣吃了五個。他對我說起海,他說,起浪時,雪白的浪層前赴后繼,一望無邊,那是海才有的博大。

在狹小擁擠的空間里,我的心跳越來越烈,我知道,我喜歡他。

已是暮夏初秋,遍山的野菊花開得香幽幽一片,張華宇某天回來捎了一大捧給我。他找來一只空的啤酒瓶,插上,小店馬上明艷不少。做完這一切后,他說,明天他要離開了。我輕輕“哦”了一聲,心中彌漫開失落。想說點什么,卻開不了口。

那天天黑關了店,我送他去火車站,沿著街道走了好久。站臺上,他拿出一張素描,是營業執照上我的登記照,傻傻的我眼睛瞪得老大。素描畫的背面,是一串長長的地址。他說,記得有空來找我,我帶你去看海。他還說,我知道你的店里并不缺人,你是在幫我,謝謝你,彩萌,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

我喜歡你。這句話說完,他的唇,緩緩靠過來,落在我額上。

[曾經離海很近]

張華宇走后,我就又成了往日里無所事事對著街上人群發呆,腦無大志的郭彩萌。期待他的來信成為我最大的目標,野菊花開敗的時候,終于等來了。信里寥寥幾句,他說他畫的那些畫參加了學校舉辦的名為“野趣”的畫展,感謝我的照顧與幫助,在末尾他說,歡迎你到海邊來玩。

我花了三天時間考慮,最后買了一張火車票。坐了18個小時的夜車,找到了張華宇的學校。當我停在張華宇面前時,他正和一幫男孩女孩談笑風生。他笑了,拉過我的手給她們介紹,這就是活雷鋒郭彩萌。大家都圍上來替他謝我,他們問我,當時就不怕是壞人?我想了想局促地回答,應該不是吧,壞人沒有這么明亮的眼睛。一群人就笑,張華宇站在人群外也淡淡地笑著,有一點疏離。我和他,不應該只是幫助與被幫助的關系吧?

一大幫人帶著我去逛校園,說是讓我感受一下美院的藝術氛圍。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驕傲青春的學子,他們活力四射,熱情飽滿,仿佛未來盈盈在握。就在一瞬間,我開始自卑,我只是小城便利店的小商販。

張華宇好像特別忙,他在我們剛要啟程去看海時被同學喚走,導師有事找他,他臨時找了一個好朋友陪我去。去海邊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郊區公交車,我謝絕了他的同學,獨自去買了車票。

我坐了火車去看他,本來有很多的話要講,我要告訴他我的想念,還有初次見面便萌動的心。這些我都咽在了喉嚨里。

我渴望與他去看海,但不是現在。

[灰姑娘的秘密]

我的小店因為開在人來人往的街心公園,很快就轉讓出去。我用它們中的一部分交了電腦學校全年制的學費。就這樣,我帶著張華宇送我的素描住進了學校的宿舍。跟張華宇通不多的信,知道他已經在一家廣告公司實習,而他所知道的我,仍然只是一個守著小店還在喜歡他的女孩。

學校有很多跟我一樣沒有上過大學的人,為了學得一技之長而努力。我報了與美術專業最接近的制圖,我想經過這一年,我應該和張華宇的距離拉近。喜歡是天平,如果兩個人不能在同一水平線上,那么天平注定會傾斜,喜歡就失了原樣。這道理真的不難懂,兩個原本互不相干,八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遇上了,書上把這事叫緣份。為了這來之不易的緣份,我從零開始學習,我希望有一天讓他看到我的改變,那么這一年枯燥乏味的日子才有意義。

當又一個暑假來臨的時候,我再次站在了張華宇的面前。他從寫字樓里走出來,站在南方炎熱的陽光下看了我。我卻無法平靜,那個秘密讓我興奮。在牽著他的手看海時,他會不會說,郭彩萌,你是個勇敢的女孩,我喜歡你。他的吻,會落在哪里?

我問他,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海?他抱怨若不是我上次的不辭而別,早看到了。沉默了一會兒,他說,現在看也可以,一會兒等我女朋友下課了,我們一起去。

我的腳步就停在原處,喃喃地說,你有女朋友了,怎么不告訴我呢,你喜歡她嗎?他回答,是的,很喜歡。我說你也說過喜歡我。他說,是的,那個時候我是喜歡你的,可是你應該知道,我們是不合適的。

喜歡就是喜歡了,應該一直喜歡下去,這是我的認為,他的喜歡,卻只是停留在那短短的十天,這是我和他最大的區別。就像王子在落難時會喜歡上灰姑娘,一旦歸位,他還是會選擇與他匹配的公主。

可是張華宇,我是那個肯為喜歡去改變的灰姑娘啊。

[海一憂傷就沉默]

我留在了海邊的城市,我學的技能讓我擁有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

獨自去看了很多次的海。坐一個多小時的郊區公交,前面就是海了。這是一片憂傷的海,大多時候它都是安靜的,鮮少有張華宇形容的那樣層層的浪洶涌而來,那樣,我就可以放開聲音哭,沒人會聽見。可是它跟我一樣,連憂傷都是沉默的。

現在,我24歲,平面三維動畫運用得熟練自如,已是一家大廣告公司的重要員工。一次廣告界的峰會,客流如織的會展大廳,我掛著與會人員的胸卡與張華宇擦肩而過,他驚叫,郭彩萌?在他眼里的不可思議還很濃重的時候,我對他笑笑,轉身離開。

有些愛情,是我們一廂情愿的認為它很美,其實它沒真的發生過。所幸我所收獲的不只是傷痕 ,還有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