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初見
1.
愛上周信的那年,他三十七,我十七。
十七歲的時候,我有干凈明朗的面容,任性,尖銳,疼痛,卻總是笑得很大聲,很放肆。父母的感情破裂,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我已經練就神功,沒有人關心我在乎我,我有義務讓自己快樂。
我在淘金路上巴西人開的酒吧里熱舞狂歡,穿著圖案華美絕倫的拖地長裙,混在那些暴露得仿佛要去游泳一樣的男女之間,在高亢激越的打擊樂里不羈地搖擺。直到桑巴舞曲嘎然而止的時候,把自己冷凝為萬般皆寂的雕塑,然后睜開眼睛,剎那間觸及到周信的眸子,他微微含笑,眼里有著淡淡的憂愁,那正是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該愛上的憂愁。于是,我決定愛這個男人。
那樣的年紀,那樣的環境,愛上一個人是多么簡單的一件事情,電光火石的親吻,連曖昧都顯多余。我近乎粗暴地將嘴唇壓在他的唇上,瘋狂地用力地吻下去,熾熱的氣息烈火般撲面而來。他的手在我身體上游離,最后卻忽然停了下來,慌亂地拉平我凌亂起褶的裙子。
那個夜晚,周信告訴我,他有一個女兒,和我一樣的年紀,現在在智利,巴西旁邊的智利。他說,我們經營著一家中餐館,生意很好,因為我女兒總是喜歡在客人多的時候跳桑巴,她的笑容和你一樣,像個孩子。周信彌補了我缺失的父愛,我告訴他,我也是個孩子。他的笑容隨即綻開,眼睛里閃爍的依舊是淡淡的憂愁。
周信看著我的眼神很認真,他說,小悅,我是要回智利的,她們在等我回家。
我忽然停止了說話,緊緊盯住他。我問,周信,你愛不愛我?
周信慢慢地吐著煙霧,我走上前拿下他指間的煙,固執地問:到底,愛或不愛?周信笑,那笑容透露著我愛上的憂愁,他微笑著說,小悅,如果愛,就要留下嗎?
我把煙放在唇邊,試圖把他的味道吸進肺里。轉過身的時候我一直在笑,我說你以為我會纏上你么?我只是愛你。僅此而已。
2.
二十歲的時候,父母終于給對方一個結果。簽下離婚協議的那夜,媽媽用刀子劃開了自己的手腕,鮮紅的血蔓延了整個地面,如同盛開的玫瑰。父親眼睛里有星星點點的水光閃爍,呢喃著:愛了半生,卻怨了一世。我輕易原諒了父親,能夠愛,誰要恨?
周信疼惜我,以一個中年人的方式。深夜,他的手指觸及我光滑的肌膚,輕輕地說,小悅,你是如此美好,給我帶來幸福。我微笑,任憑自己深陷。
關于幸福,我的父母一直不曾給予我什么信心,我一直沒有機會去品嘗它的味道。倒是周信,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像他對待我一樣好了,這個人,竟然說我能夠帶給他幸福。
我問周信在有生之年里最讓他感覺幸福的瞬間是什么時候,聽到的答案是女兒出生的時候。我想到了我的父親,于是我微笑著說,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父親。我伸手把他的頭攬入懷中,輕輕撥開他染過的濃密的黑發,心疼不已。別動,這里有一根白頭發。
周信歉疚地注視著我的臉,不看我的眼睛。他說,小悅,你讓我感到深深的慚愧。
我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笑。我說沒關系的,周信,前世,我定也是那個你最疼愛的小女兒。
周信雙手捧著我的臉,眼里泛著無限深情。他說,如果能夠用剪刀剪掉你我之間的那二十年,那么,我定會和你在一起。
可是,周信最終還是回了智利。他依依不舍的目光滿足了我所有的愛情幻想,也最終讓我明白,周信已經無力做到為愛不顧一切。
3.
二十三歲,我像一尾魚,游弋在這個城市。剪斷了如水的長發,穿著暖色的棉布長裙去上班,對著每個人溫婉地微笑。我悄然隱匿了曾經的鋒芒與叛逆,開始做一個乖孩子。
然后,我認識了洛維。
洛維英俊漂亮,冷淡漠然,有著足夠讓女孩子心碎的本錢,可是我不怕。
當我第二次見到他在體育中心廣場邊沿的臺階上,靜默地畫著對面拔地而起的西塔輪廓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走到他面前,溫婉地笑著,輕輕地說我叫董小悅,你呢?
我的笑容映在明凈的玻璃上,被他摟在懷里,他說出了我最想聽到的話。那笑容,仿佛是周信的,我仿佛聽見周信在說,小悅,我愛你。不,那不是周信,因為周信從來沒有這么說過。周信只是愛上我純白的身體,只是愛上我如花的面容,只是愛上我的任性,只是愛上我不顧一切汲取的快樂……周信,也許,他從來不曾愛過我。
愛我的,只有洛維。他把我放在燈光昏暗的床上,一幅一幅地畫著我的身體,他像個孩子一樣在我的耳邊唱動聽的歌,他在剃須的時候也弄得我一臉泡沫……這個時候,我總是充滿罪惡感地想,這要是周信該多好,又或者要是能早一點遇到洛維該多好,在我還未憂傷放縱的歲月,在我還未能愛上周信的時候,那該多好。
和洛維在一起的感覺很簡單。我沒有太多語言,只是微笑著去感受,感受他的吻,感受他撫摩著我冰冷的手指,凝視著我漸漸嫵媚的面容,傾聽我如蘭的呼吸。他的面容英俊如同王子,溫柔而自信。我開始相信一句話:被愛比愛人幸福。
我終于感受到什么叫做幸福。有人在乎你關心你有沒有疼痛,不忍讓你疼痛,那就是幸福。
只是,在深夜,在洛維的身邊,在聽到他均勻呼吸聲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會像被尖銳的東西刺穿一樣痛。讓我疼痛的是周信,那個時候我總是在想:為什么會痛?是不是他也在痛?這樣一想,就更痛。
4.
轉眼間,我青春不再,滿眼秋霜。愛如捧在手上的水,終會滴漏而盡至風干。可是我所等待的人,他是否能夠明白?
洛維向我求婚。看著單膝跪在我面前的男子,我微笑,淚水滑過臉龐,落在盛開的玫瑰上。然后我見到了周信,在我戴著戒指落寞地走回家的時候,我看到周信站在我家門前。依稀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只是憔悴了些許,他喊我,小悅。像曾經無數次夢牽魂縈的聲音那樣,我看著他依舊閃爍憂愁的眼睛,重蹈覆轍地深陷了進去。
我的手指順著他濃密堅毅的眉毛一直劃到他的睫毛,顴骨,鼻梁,嘴唇,下巴的胡碴。他忽然一把抓住我,如炬的目光盯住我,說,小悅,我想你。
我淚流滿面,我喊他,周信,為什么不告訴我你愛我?
我有我的責任,我有妻女,我要對她們負責任,小悅,我真的努力過,但是很多時候,有很多事身不由己。周信顫抖著撫摩我的發,微笑著,眼睛亮晶晶的。小悅,你的幸福更加重要,你還年輕,而我已經老了,盡管我曾經傷害了你,但是小悅,那些疼,年輕如你,總有一天會復原的。
我看著周信已經蒼老了的臉,問,你可知道,只要你一句話,我就愿意隨你到天涯海角?只要你一字承諾,我就會等,哪怕是一輩子。
這年我二十五歲,周信四十五歲。我開始成熟,我不再是昔日那個跳著狂熱桑巴,內心卻抑郁如小鹿一樣的青春少女。而周信,除了亙古不變的憂傷之外,已開始老去。時間就是這么傷人的東西,它的流逝迅速得沒有道理。
可是,我愛周信,是上天的注定,是這輩子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5.
我開始醞釀怎樣對洛維提出分手。
從包包里拿出他送給我的戒指,我聽到自己說,洛維,對不起,我們分手吧,我愛上了別人。
我告訴洛維我和周信的故事,我讓他知道那個曾經洋溢著青春,放縱而快樂的,我的樣子。洛維只是沉默,他始終看著我。我不忍,卻只能告訴他,我愛周信,一直是這樣。
他還是不說話,我說,對不起。然后準備離開,洛維忽然拉住我,那眼神是我沒見過的冷,凜冽的,讓人不寒而栗的那種冷。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小悅,告訴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我掙脫開他大步跑開,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水泥路上。
原來,即使愛得那么稀薄,就這樣分開,依然還是會感覺很苦。
和周信在一起的事情終于被父親知曉。父親的眼神充滿了破碎的疼痛,他顫抖著嘴唇問,小悅,你這樣,算是對父親的報復對嗎?我誠懇地注視著父親的眼睛,我說不,我是真的很愛周信,是愛,愛情的愛。
可是,在巴西人的酒吧里,周信向我告別。他看著我,憂傷無邊地蔓延,無限的悲涼。我倚在他背后,連同昔日的歡笑悲哀一起被湮沒。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卡薩莎,滾燙的淚和辛辣的酒一起入喉,酒入愁腸,化作淚眼雨紛飛。
愛情是毒,無藥可解。一旦沾染,除卻傳說中的完滿,只能放任,放任彼此自生自滅。這樣的定義,于我,于洛維,于周信都同樣適用。到底,還是不愛,所以不能在一起。想到此,不禁悲從心起。
隱約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靠近,恍惚之中,一道寒光刺痛雙眼,本能地推開身旁的周信,對上洛維驚詫的眼眸。我驚恐地閉上了眼睛,洛維倒地的姿勢我沒有勇氣看,只感覺有冰涼的利器刺進了我的心臟。
尾聲:
我做了一個夢。
開滿粉紅泡桐花的街道,寂靜得帶著幾分詭異。我置身街心,有微風吹過,仰臉,看著那些花朵一朵一朵完整地離開枝頭,旋著舞著在空中恣意地盛開著。低頭,腳下的落花溫柔地躺在腳邊;轉身,看不到盡頭的街道延綿不絕……
急救室的門口,我看見悲傷慟哭的父親。我想去攙扶他,又怕安慰的話說不出口。
周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雙手捂住臉。我半跪在他跟前,伸手撫著他的臉。他很憔悴,眼睛布滿紅血絲,沙啞地喊,小悅。我微笑,說,回去吧,回智利去,好好愛你的女兒。
所有事情都已經完結。我站起來,準備離開。
他拉住我說,我后悔一直沒有告訴你,這次回來之前我已經離婚了,我是要和你在一起才回來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勇氣,也沒有信心給你幸福,我恨上天為什么不早二十年讓我遇見你!小悅,我是真的愛你。
我點頭。轉身之前,我看見他眼眶中的淚水,我想我是真的沒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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