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也有兩個人的快樂日子

魏德圣

十二月三日(星期一)

妻子決定要去做人工受孕……我不敢反對……一直以來,我們總是為孩子的問題煩惱不已,特別是她。我們做過檢查,都沒問題,但為何就是不受孕?看著朋友們的孩子一個個地出生,看著那些孩子一個個地健康長大,哪能叫我們不心急?

妻子為了這事特別請了半天假,瞞著丈母娘,我陪她一起去醫院……我們安靜地坐在一堆孕婦的角落,等著號碼燈亮。燈亮,我看著妻子原本就瘦小的身子在碩壯的護士小姐對比下更顯得孱弱……我的孩子啊!你真的得好好孝順你母親呀!……

做了一關又一關的檢查后,領了一些貴重的藥品,這算是有個開始了。

中午,和妻子一起在醫院附近午餐。妻子的吃飯速度總是慢到讓我怨嘆,讓我抓狂,每次在外面吃飯都讓我等到全身發抖……

“等你吃完,我已經老了……”看在今天我的心情還算不錯,我沒有出口太重。

“哎唷,我是女生又不是男生……”我開始有點氣喘。

“你是女生,但不是小女生,小小小小的小女生都吃得比你快多了……”再好的心情都會被這慢速度給逼火,“拜托,你將來生個吃飯吃快點的孩子……”

“你將來會不會打孩子啊?”妻子問。這句話讓我火氣消了些。

“看情況!”我說。

我不再專心于妻子的吃飯速度,我開始計算著孩子可能的出生日期,計算著他(她)可能的星座,計算著……計算著這孩子長大后的日子……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二)

一早被妻子叫醒,做什么呢?唉……就是……把我體內的某些東西擠出來,放進一個透明的小塑料瓶里,然后陪她一起將這小瓶子送到醫院去,然后再將我擠出的東西,植入妻子的體內……希望能做出一個小孩……

一早就要一個人躲在廁所里干這事,實在是……都還沒睡夠呢……

“要不要幫忙?”妻子問。

“神經病!”

“你要快點,我掛六號耶……”

“你走開啦!別來干擾我好不好!”

醫生交代“貨”一定要在一個鐘頭之內送到。我和妻子邊走邊跑到了醫院,卻在試管嬰兒室前拉扯,誰也不愿意把這瓶東西拿進去交……

“你自己的東西,你拿進去……”

“你要用的東西,你拿進去……”

看時間似乎真的來不及了,妻子才一臉不爽地拿進去交貨,又快跑出來。

十一點,我和妻子又進醫院聽醫師怎么說,走來的是個女醫師,小小的一張臉,戴著一副度數蠻深的眼鏡,她拿著一張單子戰戰兢兢地走向我們……

“X小姐的先生嗎?”她的表情讓我害怕。

“我是……”難道是我擠出來的東西出了什么問題?

“對不起,我向你們說明一下……”她指著那張紙上的數據,我開始感到不安。“活動力方面,一般只要百分之五十就算是及格了,但先生你的部分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活動力,所以是OK的,濃度方面……”我越來越挺胸,頭越來越上揚,一不小心連眉毛都開始跳動。她簡直是把我化驗成了個超人。我樂得……我想關于我孩子的身體狀況,我是多慮了,一定會是個強種貨色……

成功地將我旺盛的精子植入妻子的體內之后,便回家等待孩子的消息了……

下午,把一份劇本寄去給王家祥,又以電子郵件傳了劇本給幾個朋友,之后便偷了個閑,坐在陽臺享受著冬日的陽光,看著水槽里的魚,又死了三條斑馬魚。這些斗魚果然好斗,特別是那條體型最大的……水族館那個睜眼說瞎話的老板娘騙了我……我想到我那活力高達百分之九十五的孩子們,他們彼此競爭殘殺,只為了妻子體內的一顆卵子。骨肉相殘,想想不禁覺得殘忍……不行,我必須要制止,我不能讓這活力特別殘忍的斗魚繼續這樣囂張下去,我拿了一個小小的花盆底蓋,費了好久才正確地找出特別兇猛的那條,我一把蓋住了它,還壓了塊石頭,我得讓它受點教訓,關它個一下午吧!

我繼續坐在冬日的陽光下,享受著那怎么看都看不完的文生?梵高。

十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

我沒帶電腦,沒帶書,只帶了一個五十元的銅板,我走路到公館的那家咖啡店里發呆……

我看著穿著時髦的年輕男女摟摟抱抱,我看著穿著制服的柜臺美眉,我看著那些穿著貴氣庸俗的婦人,我看著那些連冬天都要帶把黑傘遮陽的老人……我看見玻璃門上貼著的那張“招財進寶”的紅紙……多么的不搭呀!……我心目中的古代英雄若是回到這里,他們會怎么想?這真是他們用鮮血換來的理想世界嗎?子孫們的努力讓他們驕傲了,還是失望了?……我不愿意再去思考這個問題,就如同我不想去幻想未來一樣……

“如果,將來我們的孩子不好,怎么辦?”我問妻子。我忍了一個月才開口。

“從小就要好好教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的將來是不好的,比如說不孝,或是不長進之類的……”我詳細列舉我的問題。

“我想自己帶,因為現在很多的父母把孩子給別人帶,我不要,我要自己帶……”

“對,不管你怎么帶,我的意思是將來,誰也無法從小孩判斷到他的將來對不對?簡單地說,如果我們的孩子將來若像×××的孩子一樣的話,你會怎么辦?”我又講得更詳細了一些。

“人家×××的孩子是因為從小就被寵……”我覺得我的妻子很適合當官,因為她永遠不會針對你的問題回答。

孩子不肖,我無所謂,我可以單獨過活,這也一直是我的心愿。但妻子呢?她自己都像個孩子!我若活著還能照顧她,若我死了,孩子又不肖的時候……怎么辦?

我想要個孩子,但又不希望是個小混蛋。特別是醫生告訴我,我的精子活動力非常旺盛之后,我的高興和憂心就同時升高……我的高興是,哪個英雄豪杰不是精力旺盛?……我的憂心是,哪個混蛋不也是精力旺盛?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

今天是妻子最后一次打針,我陪她一起去附近的一家私人婦產科。趁妻子進去打針,我參觀了一下這家小醫院接生的小孩,我靜靜地看著一個個熟睡的小嬰兒,每一個都漂亮。旁邊的一個小爸爸拿著一臺小DV拍著他的小Baby……一個小嬰兒突然張大他那沒牙的小嘴,哭得滿臉通紅……我專心地看著那個號啕大哭的小紅嬰,旁邊那幾個陪睡的嬰兒也紛紛地動了一下,張嘴打了個大哈欠……護士小姐抱起那哭到張不開眼的紅嬰,我的眼睛隨著護士抱起嬰兒的動作聚焦到玻璃上自己的反影……我在笑,我居然對著別人的嬰兒傻笑……我想我是真心愛小孩的……

前幾年,朋友小駱生小孩的時候,小駱說當護士小姐把小孩抱給他的時候,他竟感動得哭了……

“我很難相信,這是我生的小孩……”他說。

“長得跟你不像嗎?”

“不是!……是很奇妙……”他支吾了半天,“我那時候很緊張,美惠又痛得一直哭,我們身邊都沒半個人,我一直打電話找你……”

“真的嗎?”我很后悔我當時沒參與到那美麗的一刻。

孩子,我想我是準備好了……

妻子走出來。

“嘿!你看,這邊出生的小朋友都好漂亮呢!”我說,“我們將來也這邊生好不好……”

“……你看你看……”妻子只顧著看小嬰兒,她永遠不會回答我的問題。

十二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我興奮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急著回信給他。我想等到過年回家時,再去高雄拜訪他……

晚上,我又拿出信給妻子看,我甚至要求她念出聲音來,但是她不愿意。于是我搶過信,我親自念……念到一半,我突然想到……

“今天第幾天了?十七天了嗎?”我問。

“你是想到……還沒啦!還不到兩個星期呢,神經病!”

醫生說如果十七天后,月事還沒來的話就表示有了,到時再到醫院來檢查,我像期待退伍的老兵一樣數著我孩子確定的日子。

“這孩子會不會長得太快了點啊?”我摸摸妻子那因缺乏運動而微凸的小腹。

“他媽的!”妻子說。

一月四日(星期四)

最后兩天。我想過我要給孩子命名……我要叫他小鯨,為紀念我漢族的父系祖先。嗯!小鯨……好名字,大海中最溫馴的巨人。我希望這名字能讓他強壯卻溫柔、權威卻不殘暴。

小鯨,我的孩子。

下午在妻子公司旁的咖啡店思想著孩子的命名,邊等著妻子下班,小秦突然打來電話來……

“喂!小秦啊!”

“你在忙嗎?可以講話嗎?”他客氣地問。

“可以,我沒事!”我期待他下一句是提劇本的事。

“劇本我看完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卻反到開始緊張了。

“還好吧?”我緊張又期待地問。他閉著嘴一直笑的聲音自電話的那頭傳來,他習慣閉著嘴笑。

“……不是還好,是很好,非常好!”他一直笑。我也一直笑。

一月七日(星期日)

今天是第十七天了。“你的那個來了嗎?”我戰戰兢兢地問著妻子。

“還沒……”妻子心里樂得……

“那就是有啦!今天已經是第十七天了……”我說。

“不知道!”妻子裝酷。

“那你怎么不掛號呢?醫生不是說過十七天就要去檢查了嗎?”

“他是說大約十七天……我想再過兩天看看……”

“要不要先去西藥房買個驗孕的驗驗看……”我問。

“不要……每次一驗完就馬上來……”確實如此。關于這點我也不得不迷信。妻子說不可以拍肩膀。我說三餐要正常。妻子說要多休息。我說要多散步。妻子說不可以讓她看到一些惡心的東西……我去買了一張可愛的嬰兒圖畫。

“你現在要不要打電話到醫院去掛個號……下星期一……”

“我下午就已經掛號了……”

已經超過十七天了,妻子的月事還沒來,我們都很高興,這下是真的有了,我們心里都樂得……

“要是雙胞胎就好了……”我說。

“那我還得要為我另一個孩子命名才是!叫……叫小鹿,小鹿好。為紀念我平埔母系祖先。”我邊看電視,心里邊嘀咕著。

十月八日(星期一)

從前從前,當世界年紀還很小的時候……我在夢境中念著我要說給我孩子聽的故事……妻子的哭聲吵醒了我的美夢。

“什么事?”我問。

“我的那個來了……”我愣了一下。

“……來了……不是……沒關系,再做一次就好了……”我支吾著安慰她。

“……每次要打那種針,好痛……”我抱著她。

“……沒關系啦!就當沒了一個不肖子吧!”

“……要是我真的生不出來怎么辦?”

“生不出來就生不出來啊!兩個人也有兩個人的快樂日子……”我違心地說著,“……別哭了,明天再去做一次吧!”

“你不要管我啦!你睡你的……”她哭著把我推開。

“好啦!別哭了啦!人家又沒有跟你說一定會有……”

“……你出去啦!”她真的把我給趕出房間,并且上了鎖。

難道我就不難過嗎?我坐在客廳,倒了一杯酒……

……從前從前從前,當世界年紀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個小小小小的小女生,她的名字叫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