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耜
大眾化或曰去精英化,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又一新變,或曰又一特征。這一新變或特征是同中國社會的電子傳媒時代以及消費主義思潮一起到來的,其直觀情形可用詩人葉匡政未免有些夸張的博文來形容:“文學死了!互動文本時代來了!沒有了文學等級,沒有了文學體裁,沒有了詩人、作家的身份意識,沒有了文學史……”對于文學秩序乃至文學觀念的這一番驟變,不少學者和評論家表示了深深的憂慮,他們認為,完全擯棄了約束和限制的寫作,將無法保證文學必須擁有的精神力度和藝術質(zhì)量;同時,庸俗的文學作品只能培養(yǎng)庸俗的閱讀趣味,而庸俗的閱讀趣味又必然反過來催生更多的庸俗文學作品,這是一種每況愈下的惡性循環(huán)。
不能說學界同仁是杞人憂天,事實上,發(fā)表的全無門檻和寫手的良莠不齊對普遍文學水準乃至全社會話語質(zhì)量所造成的消極的、負面的影響,已是有目共睹。然而,正像世間許多事物都難免得失互見,禍福相生一樣,文學的大眾化和去精英化在帶來某些問題的同時,也包含著其合理的和積極的因素。其中至少有兩點不容忽視。
首先,文學的大眾化或非精英化是一種歷史的進步。在一個漫長的歷史階段里,文學并不是一個全然開放的領域,而是同體制、規(guī)范和身份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想進入文學的體制嗎?那就先要按照這個體制確定的文學規(guī)范,提供符合標準和要求的、數(shù)量充足的藝術文本,以取得寫作的身份,否則,一切都將無從談起。顯然,這對于在本質(zhì)上屬于人的自由的精神創(chuàng)造的文學來說,是極大的束縛和嚴重的壓抑,其結(jié)果將不利于一個民族的精神生長與文化發(fā)展,更不利于文學影響和參與社會的歷史進程。正因為如此,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知識精英在呼吁文化和文學變革時,除了主張用白話代替文言之外,還有一個核心的口號,這就是:“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推到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一句話,要倡導文學的平民化和大眾化。然而,遺憾的是,長期以來的中國社會,由于教育普及的滯后性,更由于媒體資源的有限性,五四精英們的這一倡導還基本停留在理想設計或艱難起步的層面,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境界。而它的真正變?yōu)楝F(xiàn)實,恰恰是在包含了教育和媒體雙重飛躍的改革開放年代。換一種更為周延而準確的表述,是改革開放的三十年,特別是出現(xiàn)于這三十年間的教育的空前普及和網(wǎng)絡的迅猛發(fā)展,直接孕育和造就了文學的大眾化和非精英化潮流,從而把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出的文學大眾化、平民化和民間化的目標,出人意料地落到了實處。這一驟變對于文學生態(tài)乃至國人精神生態(tài)所產(chǎn)生的積極意義,很可能會在以后的時間里慢慢地展現(xiàn)出來。正因為如此,對于文學領域的大眾化和非精英化現(xiàn)象,我們應當予以辯證的認識、合理的肯定和積極的引領,而那種一味的指責乃至全盤的否定,難免不是一種抱殘守缺的“遺老”心態(tài)。
其次,大眾化或非精英化的文學寫作中,包含著值得精英文學反思、參考和借鑒的東西。毋庸諱言,產(chǎn)生于當下大眾化和非精英化狀態(tài)下的文學作品,常常因為缺乏必要的專業(yè)準備而顯得質(zhì)地不足和品性不高。但是,這并不妨礙它們從特定的文學背景出發(fā),憑著來自民間的天然意趣和直觀感受,做“寫什么”和“怎么寫”的選擇與趨鶩,從而在無意中構成某種有參考價值或有啟迪意義的東西。譬如,從“寫什么”來看,大眾化和非精英化寫作喜歡表現(xiàn)人的日常生活和個人化空間,如時尚情調(diào)、小資趣味、私密心理、邊緣情感、兩性體驗、身體本質(zhì)等等。乍一看來,這似乎偏離了文學的主旨,也多少有些趣味不高,但細細想來,這一切作為人性的構成,本不應該全然退出作家的視線,而以往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卻一向很少關注、甚至完全忽略了它們的存在。正因為如此,它們在文學大眾化和非精英化的潮流中風行一時,就具有了一定程度的“生態(tài)調(diào)整”的積極意義,也就很值得我們認真對待,取其合理的成分。同樣,就“怎么寫”而論,大眾化和非精英化寫作所擅長的那種放低自我、貼近生命的姿態(tài),那種無所顧忌,實話實說的勇氣,那種基于感受、自由灑脫的風度,以及那種或生猛、或俏麗、或調(diào)侃、或機智、或本色、或另類的語言,都不是精英表述的大敵,相反,經(jīng)過選擇和揚棄,恰恰可以成為對后者的滋養(yǎng)和補充。況且從文學發(fā)展的大歷史來看,精英之所以成為精英,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從來就離不開民間和大眾文學的支撐與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