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
第一個她
她上半身穿著一件米色T恤,下半身配著一條黑色西褲。寬松的衣著并不能遮掩稍微臃腫的軀體。一頭短發灰白灰白的,看起來粗糙沒有光澤。兩耳垂上的耳洞里插著小小的木條,頸項上沒有金鏈之類的東西,但是左手腕上套了一個玉鐲,是身上唯一的貴重裝飾。但是到了這個年紀,這個模樣是正常的。越是打扮越遭來恥笑,反而不講究就很得體了。站在租屋屋蔭底下,她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太陽被黑沉沉的云層遮蔽了,像塊污濁的肥皂粘著污水,貼得高高的。一陣風吹起了這條小巷上的塵土和紙屑垃圾,被擠壓得變形的汽水鋁罐發出咚咚聲響。“又要下雨了。”她將手中的小雨傘壓在了腋下。沒有特別強烈的意念,可卻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必須執行。她每天大約這個時候都會朝那里去,即使壞天氣也不成為障礙。她沿著小巷走過了垃圾堆,空氣里的霉臭并沒有讓她難受。肥碩的老鼠倏忽這倏忽那地躥,是因為天性靜不下來,并不是因為有人靠近。到了盡頭,她轉向了左邊,眼前就是118茶餐廳了。
為什么今天這么遲,陳太?一個蹺著二郎腿的婦女遠遠看見她還沒踏進店里來就大聲通報了。其他的五個同桌婦女都同時朝她望去。我都要喝完第二杯咯。她點點頭,臉上很難為情地擠出一個笑容,一雙眼睛瞇得快成一直線了。來,陳太來,坐,坐。她接過了遞給她的椅子,一面準備坐下,一面看著伙計小王。小王說,知道啦,不用說也知道陳太的咖啡烏冰,馬上就來!她又點點頭,什么都不說,什么也不用說。
118茶餐廳里沒有其他的人,就這一桌師奶們。下午兩點四十分,該用餐的都已經用完了,留在餐廳里的都是閑著的人。話講得最大聲的梅姐是這間店的老板娘。四十多歲了還是個單身小姐。她也不愁嫁不了,有間店能維持生計,不用別人養。每天跟老街坊們談談笑笑,118茶餐廳變成了大家相聚的小天地,也成為梅姐的精神家園。方圓500米之內的大小流言都逃不過這里的耳目,也從這里散播得更遠。她從來都不是流言的制造者。大家歡迎她只因為多一個聽眾似乎讓流言顯得更有分量,不至于太虛假飄渺。當別人把故事講得慷慨激昂的時候,她也會專注得把眼睜得大大的。但是,別人的故事,像吹過的風,涼快了一會兒就消散了,她從來不在乎,更不用評價和判斷。
告訴你們,真丟人。你們知道嗎,B座7樓的黃家,那個男的是吃軟飯的呢。梅姐等了一個上午,終于等到了所有人到齊,才宣布這個小新聞。為什么你這樣說?你聽到什么了?怎樣吃軟飯?大家都迫不及待地。他吃軟飯的,沒有做工的哦。梅姐將下巴微微仰起,繼續說。也真奇怪黃媽媽,讓自己的女兒嫁給這樣的男人。住進女家已經丟臉了,還要用老婆家的錢。其中一個婦女插嘴說,沒有啊,他們還沒結婚的。啊?大家的口都張大了。梅姐心里很得意和快樂,因為好久沒有這么讓人興奮的消息了。這么驚人的發現讓大家短時間內不知該說些什么話,有人搖搖頭,有人點點頭。不知誰在恥笑,誰在惋惜。梅姐打破沉默,很反常地小聲說道,你們說,還沒結婚,男的女的住在一起,會做那件事嗎?大家卻大聲笑了起來。哎喲,梅姐,你真天真。同一間房怎么可能不做?梅姐臉上紅彤彤的,生氣地罵,真不知丑!大家又哈哈笑起來了。
一個別人的故事,就足夠讓這一伙人消磨一個中午的時間。屬于她們自己的世界是狹小的,都是日常平凡的,瑣碎的。只有參與到別人世界里來進行幻想,才讓她們暫時覺得自己并不孤單。說不是自己的事,但其實也不完全置身度外。這些故事都近在咫尺,而且是真人上演,比電視里的劇情更多了一份來自真實感的刺激。內心深處,她們都真心希望每個流言都不只是謠傳而已,不論是道德的還是不道德的。越不符合社會倫理規范的內容,其實越能滿足她們,越讓她們覺得自己是活在一個精彩的世界里。說是參與其中,但卻又能只是個旁觀者,不用負上責任,一點麻煩也沒有。她一向只是個聽眾。別人在表示同情時,她會點點頭同意。突然轉個語氣批評起來時,她也仍然點點頭。大家聚在一起,就求個快活,只是要打發打發時間,沒有人有逸致要追求真相,更別說是真理了。大部分時候,議論的角色都是由一兩個主要人物擔當起來,像梅姐一樣。其他的人其實就只是一場會議里的復議者,不管動議的內容是什么。
到了五點鐘,有幾個婦女要離席了。家人放工了,是她們回到自己的家庭主婦崗位的時間了。剩下的就只有梅姐和一個獨居的老太太??匆娝龥]有跟著大伙兒一起離開,梅姐覺得奇怪。陳太,你不用回家煮飯給你女兒吃嗎?哦,她去旅行了,不用煮她的飯。旅行?去哪里?跟誰去?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說是什么俱樂部的。跟男……男同事去……女同事也有去。她顯得有點支吾,但是梅姐沒有在意。哦,是跟公司里的人一起去。什么時候你叫她帶你一起去啦。她點點頭,笑說,跟我老太婆去有什么好玩,他們年輕人有自己的快樂。她講著就伸手拿起了杯子。梅姐突然發現她的五根手指頭紅艷艷的,就問,你的手?她趕緊收起自己的手,像見不得光一樣,一面笑一面說,是我女兒生日。梅姐恍然大悟似地說,哦,原來是生日去旅行了。
她再坐上半個小時,也說要回家了。從西褲褲袋里拿出了兩塊錢,等小王還她八角錢,拿起那把小雨傘,就踏出了118茶餐廳。向右轉進小巷,她看見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尋食。抬頭看看,氣色比幾個小時前更暗沉了。不知是太陽西下的緣故,還是風雨欲來的征兆?!胺凑乱呀浭者M來了,不怕天公下雨?!彼睦锵胫?。接著,想起今晚上的晚餐。自己一個人吃飯,她是已經習慣了的,多數時候,她都只吃幾片面包,泡一杯茶。上了年紀,食量也不大了,但是,這兩天,家里只有她獨自一個,心里就慌。慌得做什么事都覺得不對勁,不妥當。靜靜呆著,反而聽見那空蕩蕩的內心吁吁地響。其實,她是個不多話的人,連跟身邊的人也沒有幾句。小時候,住在甘榜里,朋友就不多,到河邊散步,爬上樹上乘涼,也不需要同伴陪同。中學畢業后幾個月,鄰居阿嫂的表侄兒來短住兩個星期,竟然看上了她。踏著腳車載她環了甘榜兩次,就求婚了。幾個月后擺了喜酒,就隨著丈夫出城去了。
她對城市的最初印象有三個:公路很直,車輛很多,商店里的東西是從來沒見過的。但是她跟著丈夫住在城市外的郊區,是板搭起來的木屋。丈夫叫她留在家里侍候家婆,也準備照顧他們的寶寶。她一天的工作就是清晨到巴剎去買菜,回家后打掃房子,洗衣曬衣收衣,最后就是負責一家三口的飲食。說是來到了大城市,但是幾個月里也不會到鬧市里去一趟。生活就是在自己居住的郊區小范圍里打轉,跟在甘榜時沒有兩樣。丈夫是個干粗活的體力勞動者,天天工作沒有休息天。早上喝了杯美祿出門去,就要等到傍晚才能看見他。吃完了晚飯,就進房間。一周有兩三天,丈夫會摟著她然后脫她的衣。實在太累時,話沒說幾句,就抱頭大睡了。
結婚第四個月,發現懷了兩個月的身孕,一家都高興??墒?才發現后的第二個星期,竟然來紅流產了。半年后,有一天肚子疼得厲害,接著竟然掉出了一大塊的血塊。她知道,小孩又沒了。兩次不幸后,丈夫也沒說什么,但是就不太愛碰她了。她覺得是自己的身子不爭氣,即使心里有點委屈也默默忍受了。家婆本來對她是客客氣氣的,自從兩次流產以后,就整天對她挑剔。飯不是煮得太咸就是無味,洗衣用太多的水,抹地沒有氣力,出去買菜太久。要是她會駁上幾句,也許這個家就會多了一點聲音,熱鬧些。可是,對家婆的任何指責,她都不作辯解。家婆看她連臉色都沒有改變,不知她是認錯了,還是倔強不認輸,還是暗地里在暗算些什么的,也漸漸地不再為難她了。是自覺心虛了,也有點害怕了,所謂無聲狗咬死人呢。她的肚皮在這以后的兩年內都不再有動靜。她覺得自己愧對了丈夫和家婆,比以往更沉默了。
丈夫日出而作,慢慢地儲蓄了一點錢。在郊區住了兩年后,他們一家三口搬進了市區。從小木屋遷至一棟高樓里的房子,他們的心情像過節一樣興奮。剛搬進來的一個月,每次進電梯里按號碼時,她心里都覺得很神氣,同時覺得圍繞著自己的世界變得神奇起來。不可思議的事也發生了:搬進來的第二個月,她竟然又懷孕了。八個月后,一個女嬰早產了,六磅重。家婆當了半年的奶奶,就突然撒手離開了人間。從此,她的生活里少了一個家婆,但是多了一個女兒。
她回到家,打開廚房里的電燈。這間700多平方尺的房子是丈夫一年前去世時留下的唯一屋產。她跟丈夫在這里生活了23年。雖然對房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再熟悉不過了,她還是很不能獨自一人留在屋里,覺得很不自在,尤其到了晚上躺在床上時。平常時候,白天是她一個人在家,但是知道有人會回來陪她,心里還是踏實的。一年前,睡覺的時候身邊少了丈夫的身體,她只能幻想隔著她和女兒之間的墻壁是不存在的,靠睡在另一邊的女兒來填補丈夫的位置,似乎也補上心靈上的空缺。但是這兩天,晚上熄了電燈,她覺得房子變得異??諘?。檢查了幾次,還是擔心大門沒有鎖好。每次聽見電梯到達的鈴聲,就小心聆聽腳步聲停在了哪家的門口。從27年前開始,她就不曾獨自面對過夜晚,都習慣有個人影能依靠。兩個夜晚,她在床上輾轉了幾個小時后,手里抱著另一個枕頭,壓在胸口上,像壓走了心中的空虛一樣,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她坐在客廳,打開了電視,可是卻睡著了。屋外走廊上此刻靜悄悄的。叮,是電梯到達了。一個穿著便裝的女青年,提著一個小行李,走了出來。女青年站在了一扇門前,正在從手提袋里找鑰匙。門打開了,她也醒了。你回來啦?吃飽了嗎?嗯,吃飽了。怎么你不回房間睡?講了多少次,不用等我的門。女青年的語氣里透露出一點的不耐煩。啊,沒有,我在看電視,沒有睡。她將電視關上了,接著走到廚房去。你跟男朋友一起玩得開心嗎?她從廚房里放大聲量說著。少女也大聲回應了一聲,嗯,很好。當她再出現時,手中捧著一個碗,碗里有十多粒紅雞蛋。她拿到女兒面前說,今天你生日,吃一粒吧。女兒拿了兩粒,說謝謝媽,就進房間里去了。
她關掉了客廳的燈,就進房里去了,心里想:“今晚應該可以睡得安穩了?!备舯诘乃M了房間,將行李放下,然后看了看手中的紅雞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將雞蛋放在桌上,心里對自己說:“明天又要偷偷帶出去丟了?!?/p>
第二個她
她正在對著鏡子擦粉底,媽媽就敲門說,吃早餐咯。眉頭稍稍皺了一下,她繼續拿出腮紅往臉上刷。眉毛已經永久性紋上去了,她摸了摸,很滿意。每天早上,花在這張臉上的功夫可不少。還有頭發,耳環,身上和腳下穿的。媽媽擔心的總是她匆匆吃下早餐會消化不良,不能諒解為何裝扮需要這么長的時間,又為何那么重要。媽媽講了多少次,早點起床就不用這么匆忙咯。可是每天鬧鐘響后,還是要媽媽再三敲門問道,醒了沒有啊,才情愿將身軀從床鋪抽離。
一碗加蛋即食面下肚后,她沒忘了涂上口紅。拎著公事包,說了聲,走啦,才出門去。腳底的鞋跟咔拓咔拓地發出快速而整齊的韻律。緊身裙雖然限制卻不阻礙她一雙腿的動作。今天她將長發用個銀色的發夾綁起來,讓整張臉的輪廓都顯露了,很醒目。走出了小巷,向右轉,她步入一間便利店。店里的小伙子向她微笑說,早安,Sandy。她點點頭,從架上領了免費報紙說句,趕時間走先了,就掉頭步出便利店。
為了能搶上座位,她沒有朝比較近的地鐵站走去,而選擇了比較遠的那個終點站。跟許多陌生人一起等待,一起上車,甚至待會兒一起下車,她是城市脈搏的一分子。霸占了一個位置后,她將報紙翻到經濟版,仔細地閱讀起來。??苛巳竞?車廂內擠滿了人,男女老少。有個穿白色長衫的男士站在了她面前,擾動到報紙。她抬頭看了看,是個馬來西亞人。他們的眼神接觸了不超過一秒就移開了。她又繼續將報紙翻到娛樂版,同時將報紙往自己方向挪動一點。她跟這個陌生人的距離是那么接近,甚至跟媽媽也從來沒這么靠近過。可是,由于他們之間是互不相干的,這個距離才能被允許。如果發生在跟媽媽身上,她就會覺得很不舒服了。在這座城市里,不相熟的人可以很靠近,最親近的人反而需要保持距離。軀體的空間和心理的空間是成反比的。
她出生在這座城市里。她的成長就跟它的發展是同步進行的。小時候,家里先是有了洗衣機,接著電冰箱,最后才有了電視機。當然,當時年紀還沒到十歲,以為這些東西都是理所當然的,無法感受到從無到有的突變過程,不懂得珍惜??觳偷瓿霈F時,她已經上了小學,除了薯條好吃外,就是喜歡吹冷氣。去吃快餐代替了去茶餐廳,是周末或假日最期盼的休閑活動。后來,家里多了“鈴鈴”電話響,是最讓她興奮的聲音,難得響起來時都搶著要接聽,說聲哈羅。快小學畢業時,學校圖書館出現了幾臺電腦,能玩游戲,很有趣。接著進入中學,資訊時代和電子時代來臨了。在她還沒有時間也還沒有閑情回顧過去時,就已經搭上了時代列車,快速地往前沖。她這一代,從小就習慣了新和快,趕得上潮流才叫好,而且對。來不及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憐惜被拋棄的老久東西,甚至連緩慢悠哉的閑適心情也被遺忘了。從國外留學回來,她當了一名跟上時代腳步的上班女郎。手提電腦,手提電話,隨身聽是她身份的表征,不只是工具這么簡單。在地鐵里,她看見了坐在身邊的這個男士,拿著PSP在玩賽車。是的,今天的社會,大家必須用科技娛樂自己,這才叫IN。還會到公園散步,到海邊野餐,接近大自然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一代。她是上電影院,逛Shopping mall,喝Starbucks 咖啡,上網聊天的新一代。
是的,我會看看,然后給你回電,你放心。她用頭夾著話筒,嘴里講著,眼睛卻盯著電腦熒幕,一只手還操控著滑鼠。掛了電話,有份文件遞到她面前,抬頭看才發現上級站在了她身旁。你跟跟,明天就要。上級丟下了命令,就離開了。她看了看手表,還有半小時就是午餐時間了,心里估計一下在這短時間內可以完成什么。時間是公正的,沒有人能多拿,但是她必須擅于劃分和分配,不讓一分一秒白白流失,才能算是最精明的利用者。是不是勝利者很難說,但是決不會成為失敗者。而她的身體是在燃燒的,因為在追趕,像沒有目的地的火車頭,不能慢下來,更不用說稍停片刻。
她的手提電話發出了接收短訊的嗶嗶聲。拿起來看,發現已經十二點整了?!笆撬!彼悬c驚訝。短訊里說,昨天太忙,今天才祝你生日快樂。他是她的大學同學,也是初戀情人。他們在國外留學時認識。遠離了家里的約束,身心感受到的自由讓他們很快就試探起戀愛的滋味來。拖了一個星期的手,他們就摟抱,接吻,然后進房間脫衣服了。起初,她內心還會有微小的罪惡感。后來,放膽釋放自己以后,做愛變成了一種享受,只是每次要戴避孕套很煩人而已。畢業回國后,他找到了一份必須出國的工作。兩人雖然都不舍,但是心里對未來的憧憬更期待,所以信誓旦旦地承諾了將來。分隔兩地半年,說她內心寂寞難耐是沒錯,其實更多的是性欲旺盛無法滿足而非??鄲?。當他在電話里向她提出分手時,她不但沒有失落,還為不用再為他守候感到松了一口氣。才分手兩個星期,她就認識了另一個他。進了酒店房,有了一次愉快的釋放以后,她才確認了要把他當男朋友。昨天臨退房前,他們裸露著身體,躺在床上,他對她說,我們找一間公寓合出錢租下來好嗎?看她沒有反應就繼續說,那就不用整天要進酒店,多麻煩。她還是沒出聲。你在想什么?她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讓我想想。
當初她爸爸、媽媽和奶奶搬進這棟房子里來時,是多么地感恩,像被恩賜了一樣??墒?她錯過了那艱苦的日子。她自小覺得世界是美好的,充滿了新鮮的玩意兒,沒有苦盡甘來的體會和珍惜。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發現世界原來非常廣闊,有無限的可能性。再回頭看自己過去的這個小園地,就覺得羞恥和不甘了。這一區,在爸媽的那個年代,是這座城市繁華的象征。到了夜晚,成排的街邊小檔口的油燈閃耀出燦爛的景象。告訴別人自己住在這一帶,別人都會說,哇,熱鬧啊那里??墒?很快的,社會有了新寵兒,這一帶被冷落了。曾經繁華的街道,也經不起時間的粉刷,變破舊了。新的高樓大廈,娛樂場所被筑了起來,但是不在這一帶。這里變成了社會較低層的人們,比如外勞消費的地方。她每次上班或回家跟那些外勞擦身而過時,心里有兩股感受相沖撞著:厭惡感和優越感?!拔也粫惠呑哟粼谶@里。”像一個心愿,也像一個承諾,她對自己說。
五點五十三分,她覺得今天應該到此為止。有個同事走到了她面前說,今天happy hour去吧。她眼睛亮了起來,猛用力地點點頭。她拿起了公事包,開始收拾。接著,當打開包包時,她看見了里面的兩粒紅雞蛋,她愣了半晌。還不走?同事催促著。啊……我不去了。為什么?哦……我累了。同事盯著她看,露出懷疑的表情。好吧,隨便你,明天見。
她們的對話
是一個晴朗的周末早上。天還沒亮,她就出門去,怕遲了燒鴨會賣完了。一個小時后,回到家打開門時,看見女兒竟然已經坐在電視機面前。
這么早醒啦?我拿了報紙,要看嗎?
嗯,放著吧。她在聽晨間新聞,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電視熒幕,沒有看一看媽媽。
我買了燒鴨,今天午餐配飯。她高興地看著手里拎的紙袋。
但是今天午餐我要跟阿華出去?!坝质菬??!彼睦锵?。
叫他一起來吃啦。她心里一沉:“半只我自己吃不完的。”
啊……不行,我們訂了餐廳?!八膊幌矚g吃燒鴨?!?/p>
她們倆對望了幾秒,她走進廚房里,將紙袋放在餐桌上。她知道媽媽失望了,便說,放進冰箱,明天晚餐我吃。媽媽的嘴向上揚,說,好好,我留鴨髀給你。
她從廚房里走出來問道,你吃早餐了沒?
嗯,其實她并沒吃:“我不餓?!?/p>
吃了什么?她看著女兒。
她也看著媽媽說,媽,不要緊,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像接受命令一樣,她坐在了女兒身旁。
媽,我要搬出去住。
搬出去?她有點迷糊,沒弄懂女兒的意思。
我跟阿華看中了一間公寓,我們會下星期搬進去。
你要結婚啊?她像突然明白了,很雀躍地說。
沒有,媽。我們只是住在一起,是同居。
同居?她非常輕聲地對自己說。心里想:“跟黃媽媽的女兒一樣?”
是,同居。公寓的租金我們一人一半。
為什么你們不要結婚?她非常不解?!皶蝗思倚Φ??!?/p>
媽,我們都還在打拚,不想先談結婚。知道媽媽覺得同居是不光彩的事,心里為自己辯護:“同居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們都靜默了一會兒,電視機里的女新聞報告員的聲音清晰可聞。她看著女兒的腳,若有所思;她盯著媽媽的臉,等待著她的回應。媽媽抬起頭,眼神跟女兒相碰。
不如你叫阿華搬進來咯?她提議。心里掙扎著:“黃媽媽也是這樣,我為什么不可以?!?/p>
她一驚,沒想到媽媽會這么說。不行,媽?!拔覀儾灰阕 !?/p>
這里夠三個人住啊。以前你爸爸跟我們也是三個人。她繼續興致勃勃地說。
公寓有超過1000平方尺,還有游泳池,健身室,還有保安設備,很安全的。“這里這么小,環境又差。這么低級。樓下又臭又臟,不衛生。我早就想離開這里了?!?/p>
她看著女兒,有點驚訝。那,這里,我自己一個人?“我害怕?!?/p>
她臉上閃過一絲的愧意。媽,我會回來看你的啊,這座城市很小,又不是坐飛機才能回來。
她又看著女兒的腳,又沉入思緒里。電視廣告的音樂聲在屋里回蕩。
媽,你不用擔心。我們的公寓很靠近這里,我隨時都可以回來看你的。她覺得心里不安,嘗試安慰媽媽,其實也安慰自己。
我跟你一起搬出去。她突然抬起頭對女兒宣布。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該說什么。“不行!”
她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女兒,可是她卻回避媽媽的眼神,將眼睛到處上下掃描。
媽……我已經長大了,我……需要自己的空間?!澳愕拇嬖诹钗矣X得私隱被侵犯?!?/p>
自己的空間?她很迷惑?!笆鞘裁匆馑?”
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拔蚁矚g自己一個人,不喜歡你干涉我的生活。”
我害怕自己一個人,她為什么要自己一個人?老公死后,我沒有了依靠,心都虛的。我就剩她一個女兒了,不跟她住,我跟誰住啊?自己在這間屋子里,多可怕啊!她像弄明白了些什么似的,語氣堅定地說,你是要老公不要媽了,是不是?
不是,媽!“我跟你不一樣!”我是獨立的,我并不靠阿華養我?!澳阋惠呑佣家蕾嚢职??!币院?我有了孩子,我也不期望他會養我。我能自己賺錢,自己養自己?!澳阋矐搶W習自己獨立?!?/p>
“我養你這么大,你現在說可以自己養自己?”她看著女兒,表情很憂傷,又很無奈,長長地哎了一聲。
我下星期日就搬出去,東西已經開始收拾了。她對著電視機說完,就隨手關掉,進房間里去了。
“以后,這里就剩我一個?我該怎么辦?”她聽見女兒在房里搬動東西。突然覺得臉龐有東西滑落,用手摸了一下,發覺是自己的眼淚。
她們的較量
她看看手表,已經九點多了,媽媽還在睡覺。她跟阿華約好了,今天搬進公寓里,他待會兒就會來幫忙。
她敲了敲媽媽的房門,然后叫,媽,媽!
你進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微弱。
她打開了門,看見媽媽還躺在床上,蓋著被。媽,你沒事吧?
嗯。她將被更往上拉一點,遮住了下巴。
你發燒啦?她走到媽媽面前,將手掌放在了她額頭。沒有啊,沒有燒啊?你怎么啦?
啊。我……不舒服,很不舒服。
你感覺怎樣?要不要緊?我們看醫生去。她有點著急。
不用,不用。我睡一睡就好了。
我今天……要搬家。她看了看手表,估計阿華快來了。她走出房間,拿起了手提電話,按了兩個鍵。華,今天不能搬了。媽媽生病了,要照顧她,不能現在丟下她一個人。
她回到房間,看見媽媽的臉上露出了很小的微笑。媽,我們還是看醫生去吧。
不要,不用,你去煮粥給我吃。
我不會。
一碗米,三碗水。開大火滾了以后,再轉成小火。
半小時后,她將一碗稀粥捧到媽媽面前。媽媽有氣無力地吃下了,女兒看著心里就疼。
她在客廳玩了一個下午的電腦。媽媽從房間里出來過兩次,是上廁所去了,每次都拖著沉重的腳步。第三次看見她走出來時,肩上披了一條毛巾。媽,你要做什么?喔,我要沖涼。啊?不行!我拿熱水給你抹涼,不要沖涼。媽媽開心地點點頭,回到房里去。
媽,明天再不好,就一定要看醫生。她嚴肅地說。
不用啦,你在這里就好了,去睡吧。
第二天,星期一的清晨。媽媽的房門沒有關上,她走了進去。她看見女兒進來,嚇了一跳,趕緊將被從腰部往上拉至下巴。
媽,你……她遲疑了一下,她干什么?
哦,我冷!
是嗎?讓我看看。摸了摸媽媽的額頭,她的手濕濕的?!笆呛埂!?/p>
媽,我要上班了。你要我煮粥?
好啊,像昨天一樣。她的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晚上回家打開門,聽見媽媽在廚房里說,你回來啦?肚子餓了嗎?就快有得吃了。
她走進廚房,對媽媽說,我這個禮拜天搬。
媽媽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周日到了。她打開房門時,看見媽媽坐在客廳,像在等她。
你來,我有話跟你講。她對女兒說。
當女兒坐好以后,她開始說,我從來沒有告訴你,你爸爸留下了一筆錢,有百多千的。以后,我去了,這錢也就是你的了。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其實現在這錢也就是你的了,我花也花不了多少。你就不要搬出去了,我們一起花這百多千也很夠用了。只要你能留在我身邊,我現在就可以把錢全部都給你。
媽,我不要。
你不要搬了?她臉上露出了喜色。
我不要你的錢。
啊!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要我的錢?
媽,我需要的是個人的空間。錢,我自己會賺。爸爸留下的錢,你慢慢用吧。
我自己能花多少啊?她的聲音在顫抖,心情非常激動。
她似乎沒有察覺媽媽已經在抽噎,冷冷地說了句,阿華就要到了。
她們的和解
媽,其實我和阿華都不喜歡吃燒鴨。以后你就不用特地買給我們吃了。
她怔了一怔,然后說,是嗎?不喜歡啊?哈哈,我就很喜歡吃。
阿華看見大家都吃完了,就問,阿姨,吃完了?說著將她和她的盤子拿了過來,疊在自己這里,是要替她們洗的意思。
她受寵若驚,出自本能地說,哪里可以,讓我來。她伸手試圖將盤子搶回來,可是女兒將她的手推了回去,對她點點頭。
媽,我請一個女傭幫你做家務吧。這幾個月來,我跟他一起打理自己的家,都覺得累死了,你自己一個人,一定很辛苦吧?
哎呀,有什么累的,還不習慣?以前你在的時候,家里更亂。現在自己一個人,容易多了,只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有時候啊,覺得屋子太大了。
她不想給媽媽機會繼續嘮叨,趕緊站起來說,我抹桌子,就離開了餐桌。她沒了聽眾,就閉上了嘴。所有的事都讓人做了,不知該怎么辦好,就坐著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阿華。短促的呼了一口氣,就起身走到客廳去打開電視。
媽,我們看電影去,你一起來?
她想了想上次在電影院里睡著了被女兒叫醒,媽,你打呼嚕很大聲,突然覺得臉龐熱乎乎的。啊,不要了,我不喜歡看戲,黑黑的,又冷。坐幾個小時,屁股都痛。
還有,媽……下星期我們不來了,我們要去俱樂部。
她看著女兒,想起了小時候她考試不及格時的神情,心里升起了憐惜之情。為了讓女兒好下臺,她說,沒關系,我自己沒關系,更清閑,隨便吃。其實,內心的失落感像秋千一樣地蕩啊蕩的。
已經過了中午,太陽仍然很用力,毫不泄氣。她走在這條小巷上,眼睛都被曬得半睜半閉的。118茶餐廳里空空的,只有梅姐在算賬??匆娝吡诉M來,響亮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寂靜,陳太!
今天禮拜天哦,你不用陪家人?梅姐從來不是細心的人,也不在乎講話會傷了人的心。
她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點點頭。
梅姐突然醒悟地說,哦!你女兒搬出去了。
她還是點點頭。
梅姐放下了賬簿說,今天咖啡烏冰算我的。
這次,除了點頭,她笑了一個。
你女兒自己一個人住,你放心?梅姐覺得人跟人在一起不說話很難受,就想出了這句問話。
她沒有自己一個人住啊,她回答說。
沒有?跟誰住?隨意地將話題繼續延伸下去。
男朋友。她淡淡地回答。
哈?她發現了這個話題原來引向了一個大爆點。
是。他們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