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七首

李少君

途 中

風雨蒼茫中，駕車高速公路

看橋頭懸掛廣告稱依山御海

腦海忽涌靈感，立即停車緊急道

我掏出筆，無限深情地寫下：

旅途中常現詩意，如路邊多小花

但或邂逅，就可隨手采擷一朵

又一陣雷鳴電閃之后，我已寫完

抬頭發現此時雨已戛然而止

一只白鷺從滴著水的青林里驚起飛過

驢

驢是家常色（如果有這種顏色的話）

尤其是它走在灰色的土地上

它幾乎和周圍混為一體

它慢吞吞地走著

正是生活本身的速度

馬不一樣，馬會突然騰空而起

讓我們驚異，以為它會躍身飛向天空

驢從來不會這樣，它永遠腳踏實地

一步一個腳印地前進

無論前面是平地、溪流還是山坡

我們熟悉和司空見慣的還是驢

它就像我們的親人、鄰居和朋友

上海短期生活

在尚湖邊喝茶，看白鳥悠悠下

到興福禪寺聽鐘聲，任松子掉落衣裳里

在虞山下的小旅館安靜地入睡……

一度是我上海短期生活的周末保留節目

和作為一個中產者的時尚品牌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得來不及回味

公路像毛細血管一樣迅速鋪展

縱橫交錯地貫穿在長江三角洲

滬常路上，車廂里此起彼落的

是甲醇多少錢一噸

我要再加一個集裝箱的貨等等

語氣急促、焦躁，間以沮喪、疲憊

后來遇到了她

我是悠閑的，讓她產生了焦慮

感到了自己生活的非正常

她的焦灼干擾著我

讓我也無法悠閑下去

成了一個在長江三角洲東奔西走的推銷員

山 中

木瓜、芭蕉、檳榔樹

一道矮墻圍住

就是山中的尋常人家

我沿舊公路走到此處

正好敲門討一口水喝

門扉緊閉，卻有一枝三角梅

探頭出來，恬淡而親切

笑吟吟如鄉間少婦

在海上

在南海，魚群經常像部落一樣遷徙

遷徙過程中，紅魚部落會遭遇銀魚部落

海面上飄拂著一幅斑斕的織錦圖案

在魚的世界里，船和人是稀罕之物

我們每一次的到來都會引起轟動圍觀

鰹鳥匯集桅桿盤旋飛翔

飛魚歡欣雀躍，在兩側你追我趕

紅魚一族、銀魚一族和鯊魚一族

狂歡似地追逐著船尾的浪花，競相潛躍

我們率領著一支魚的混合部隊

在大海上劈風斬浪，勇往直前

秋冬之交

秋意的涼，是從腳到頭的

冬陽的暖，是從頭到腳的

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滲入

然后徹頭徹尾，鋪天蓋地，將你全身包裹

此時，我站在高樓上

陽光下，松林里，三個老人在打門球

從樓上看去，他們顯得多么小

而且遲緩，但有一種恬靜、安詳

構成了和美

早晨，挑燈夜戰一宿之后

我走出門，到街口小攤買兩個包子

一袋牛奶

回到小屋，繼續寫作

離別歌

楊柳依依，楊柳就是離別

觸目處皆離別，驚心亦是離別

只來得及看到那人緩緩遠去的背影

在每一處山水，都能看見故鄉

在每一場盛筵，總會有艷遇

我們每天都在離別，到處都在離別

在渡口，在橋頭，在霧中，在雨里……

楊柳依依，離別也像柳絲一樣多

我們今天在這里離別

明天又在那里離別

我們總是在離別，又到哪里去相逢

我多想做一個無情之人啊

古江南唉，我的嘆息

如細嫩柳尖輕點漣漪

一樣若有若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