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瑾
1961年,美國自由撰稿人雅各布斯出版了她專門探討城市規劃問題的扛鼎之作——《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這本書自問世以來即被視為城市規劃領域的經典著作,時隔40多年,今天讀來依舊令人如沐春風。作者不僅擁有豐富的專業知識,同時還具有深厚的人文精神與現實批判意識,這使得此書沒有局限于建筑規劃學的狹小格局,而是廣泛影響到整個公共領域與城市生活。雅各布斯揭露的是上世紀50年代美國大城市發展的真相與瘡疤,而這也為當代中國城市建設提供了具有指導意義的“多樣性原則”這一理論上的參考。
所謂的多樣性原則,就是“城市對于一種相互交錯、互相關聯的多樣性的需要,這樣的多樣性從經濟和社會角度都能不斷產生相互支持的特性”。多樣性并不是形式和外觀上的簡單拼盤,而是城市內部功能性的混合效用,它意味著城市中的任何部位都是有機聯系的整體,互相配合、不可分割。而且真正富于活力的多樣性并不來自于個別專家或管理者的規劃設計,而是城市長期自我完善的結晶。從這個意義上說,扶持城市原有肌體的生命活力,鼓勵并尊重每個市民的自主性,是實現城市可持續發展的必經之路。
然而,當代中國城市建設主要依賴于專業設計和硬件設施投入,單向度的發展模式和大躍進式的擴張運動,不僅沒有為城市生活的良性循環提供保障,反而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城市空間的平衡與自由,侵蝕著原本多樣性的生態文明。
城市美化運動與烏托邦的幻滅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以形象工程為代表的城市美化運動(確切的說是化妝運動)在國內就從未間斷過。偌大的廣場和草坪、豪華的歌劇院與音樂廳,這些美輪美奐的城市意象已經遍布中國的每個角落。它們的確美化了城市,但生活于此的居民恐怕十有八九會認為它們大而無當、華而不實。因為廣場和草坪往往暴露于炎熱的日光之下,根本無法讓人踏足休息,這既是對城市土地資源的浪費,無形中也壓縮了市民自由活動的空間。城市美化運動的悖論在于:城市外觀越來越亮麗,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卻越來越貧乏;形象工程固然美化了城市的外觀,卻無法滿足城市內在的精神訴求。
雅各布斯在研究紐約的城市美化運動時發現,居民對政府修建綠地的做法極為不滿。原因是,“他們建這個地方的時候,沒有人關心我們需要什么。他們推倒了我們的房子,將我們趕到這里,把我們的朋友趕到別的地方。在這兒我們沒有一個喝咖啡或看報紙或借五美分的地方。沒有人關心我們需要什么。但是那些大人物跑來看著這些綠草說,‘豈不太美妙了!現在窮人也有這一切了!”可見,所謂的美化運動更像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烏托邦計劃。專家和官員往往主導了每一個城市街區的建設,而真正生活于此的居民卻無從參與其中。一旦真正觸摸到每個市民的生活體驗和感受,那么,在眾多貌似合理的城市規劃中,很有可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
以廣州的城中村為例。這個聚集著大量外來人口的街角社會,類似于過去美國芝加哥的意大利人聚居區。由于治安不佳、衛生條件惡劣,這里歷來被政府視為重點整治和消滅的對象。然而客觀評價城中村,每平方公里的區域內通常居住著7到8萬名外來者,正是因為低廉實惠的房價和實用的生活系統,默默維系了這個低收入群體的日常需要。城中村既為城市低收入階層和外來移民開辟了一個安身立命的空間,同時也為整個城市的發展和高收入階層的優質生活提供了保障。這些不都說明城中村具有存在的重要價值和對社會的積極貢獻么?——它正是城市發展自身多樣性的結晶。
遺憾的是,2007年10月,有著800年歷史的獵德村作為廣州第一個“城中村”改造試點開始動工拆遷,代之而起的是新中央商務區(CBD)和高尚豪華住宅區(珠江新城)。試問以后還有誰能為貧苦的民工或外來保姆提供廉租房和物美價廉的一日三餐?片面追求城市外觀效果的唯美建設理念,必將以犧牲廣大底層民眾的權益為代價。一個城市如果連人們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無法滿足,那么所謂的城市形象到底有何意義?這顯然不是一個包容和諧的市民城市,而是封閉且空洞的建筑烏托邦。
新城化運動與舊城的死亡
當代城市建設有一個普遍共識,即“老不如少、舊不如新”,因此要“以少換老,破舊立新”。每一次舊城改造幾乎都按照現代化的標準模式進行,卻忽視了老城區自身強有力的傳統協調能力。雅各布斯曾經將路人行走親切地比喻為芭蕾表演,意在說明老城區的活力體現在街道上,而不是建筑上,這恐怕是傳統社區與現代都市最大的區別所在。“街道眼”理論充分證明了老城區的街道充滿駐足和游賞的快樂,其社會行為建立在多樣化的交流與共享基礎上,帶有和諧溫馨的社區意識。反觀我們被汽車和快車道抽空了精血的新城,以及那些冷冰冰的大馬路,是否特別值得今天的城市建設者反省和深思?
雅各布斯通過比較老城與新城的營業廣告時間,敏銳地洞察出老城區經濟行為的活躍程度同樣具有新城無可比擬的優勢。現實生活中不難發現,那些最摩登現代的商業區無論白天如何繁華,到了夜間10點必然關門大吉,因為它們按照統一的標準模式運行,高度同質化。而位于老城區的商業街由于是居住和商業功能充分混合的街區,在亦商亦住的自由空間內,商業活動體現出更旺盛的活力。例如廣州荔灣區的上下九老街,即使到了凌晨,依然車水馬龍,夜市興隆。這正應驗了雅各布斯所說的“老城市看來缺乏秩序,其實在其背后有一種神奇的秩序在維持著街道的安全和城市的自由——這正是老城市的成功之處”。
老城的成功其實是若干個世代生活積累下來的必然結果,每一個雜貨鋪和報攤都是歷經無數次淘汰和選擇后遺留的精華,所以每一所房子和住戶之間都有著天然的有機聯系,它們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而新城的發展則是瞬時性的,從新城的開發到建設不過幾年時間,在如此短時間內聚集的商戶與民居無論其密度,還是內在的有機聯系都顯然無法與老城相媲美。但問題是,新城的發展往往都建立在摧毀老城的基礎之上。在大規模的拆遷運動中,盡管政府承諾修舊如故,但這種情況通常針對的是個別文物古跡,一般的市民和住戶并沒有得到回遷的優待。每一次劇烈的改造和社會變遷損害的多半是底層民眾的利益,過去生活于老區的廣州市民為了配合修建地鐵被遷移到偏遠的芳村和同德圍,漸漸被城市拋棄和遺忘。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其實不過是依靠瘋狂的房地產運動催生出來的怪物,它們彼此之間缺乏任何的有機聯系,老城的活力也隨著那些封閉的樓盤而一起消沉下去。單純的發展主義所引發的舊城改造運動直接割裂了城市內部的生命尺度,導致舊城和固有社區的迅速瓦解和死亡,阻礙并遏制了城市生活的多樣性。
郊區化運動與公共生活的萎縮
在今天的大中城市周圍,別墅群如雨后春筍般遍地開花,這些吸入眼球的山林美墅或湖畔住宅,可以追溯到19世紀末霍
華德記者倡導的“花園城鎮”。在美國,這套理論的直接成果,就是上世紀50年代美國的郊區化運動。市民們滿懷憧憬地將屆所搬到田園,但事實證明了這只會造成城市中心的衰落和黑暗。雅各布斯尖銳地指出:“我們今天炮制出來的處于半郊區和郊區地帶的混亂狀態到了明天就會被那里的居住者本身所拋棄。這種分布稀疏,互相間相隔甚遠的地方缺少一個居住點應有的足夠的內在活力、持久力和固有的可用性。”中國的郊區化運動則有所不同,因為住在郊區的要么是擁有豪宅或別墅的有錢人。要么是出于經濟原因無奈選擇市郊樓盤的城市中低收入者。前者在逃避城市中心的繁華與喧囂,而后者試圖進入城市中心分享低廉的交通與生活成本卻無法企及。這無疑是對今天城市生活的最大諷刺。
郊區化運動弊病不僅體現在資源和土地的浪費上,同時還涉及到教育,比如大學城。幾乎所有的大學城都修建在郊區,那里荒無人煙,成千上萬的學生被安置于此,形成一座座知識的孤島。教育的孤島化比居住的孤島化更為可怕。以廣州大學城為例,它位于市郊的番禺小谷圍,放眼望去,一排排紅色或灰色的教學樓、宿舍樓散布于空曠的草地與水泥路上,每棟建筑之間相隔竟有幾百米之遠,每棟樓都驚人的相似。難以想像從這些工廠般的領地中能培養出怎樣的人才。大學城不僅將摧毀學生的個性,同時也剝離了師生之間的日常交流,被圈養于孤島的大學生既不能進入城市生活,也無從感受社會的真實面目,他們逐漸從公共視野中隱匿和退場。郊區化運動正在消解城市中心的活力,它必將導致公共生活的萎縮,尤其是在網絡時代的今天,開放的賽博空間相對于冷漠的都市也許更加具有親和力。
美國學者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識分子》中,高度評價以雅各布斯為代表的美國老一輩知識分子,指出雅各布斯之所以能夠在城市研究方面取得如此富有創見的成果,是因為她作為一名獨立的自由撰稿人能夠廣泛地介入公共生活,“她認為自己之所以能不盲從權威,是因為可以到處行走和觀察而不受傳統的規劃思想的阻礙”。現在的一些大學生對社會和公共事務缺乏熱情,而大學城封閉孤獨的生活則讓這種消極態度順理成章地發揚光大。新一代的大學生會不會像雅各比所預言的,“他們并不是幻想破滅,因為他們沒有幻想”?
結語
雅各布斯說:“我們用金錢扼殺了千姿百態的成功的多樣性,這就有點像溫柔地謀殺。”如果說這場謀殺在上世紀的美國依次經歷了城市美化、舊城改造以及郊區化三個階段,那么在中國,我們已輕而易舉地完成了這三大運動,并將那些可怕的病態城市(花園城市、夢幻城市、郊區城市)如數打包過來。兩者不同的地方在于,美國是按照漸進的方式逐個暴露出城市規劃的后遺癥,而中國則是以突擊的手段在最短時間內迅速移植外來建筑,并消化不良。
當代中國城市建設的致命弱點在于城市功能性的殘缺和混合效用的匱乏,斷裂的社會結構與城市形態無法將城市內部有機地聯系起來,突兀空洞的建筑物如幽靈般散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原子化的大眾掙扎徘徊于越來越封閉的生存空間,從而顯露出多樣性的衰竭。多樣性原則的根本宗旨,是要滿足每一個城市居民的需要,這種需要首先是現實的生活需要,其次是尋找精神家園的需要。這些需要來自于不同地點、不同時間、不同人群,這些需要才是城市真正的需要,而這些需要往往被我們的城市規劃者所忽略,甚至漠視。
今天的中國也許是世界上城市化速度最快的國家,但問題無疑也是最多的。我們所遇到的問題雖然在西方早已經歷過,但他們可以用近百年時間來解決這些流弊,而中國的悲劇則在于只用了30年的時間就積累了這全部的惡果,并且還在重蹈其覆轍。推土機依然作響,盲目混亂的城市建設何時停歇?當土地的熱情已被耗盡,人造的花園也不再鮮活,我們是否還有勇氣繼續對城市的追求?但愿這場對城市多樣性的謀殺能早點結束。
作者單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講師,博士
(本文編輯喬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