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客

馬　德

心靈的自由，也許就來自于你生命中決絕的精神。

坐擁著無邊的夜的寂寞，我翻開詞典，開始備明天的課。頭頂的日光燈，發出“呲呲”的聲響，像是沒有吸飽水的水泥地。然而，這聲響，于我，卻是幽靜中的天籟，讓我在虛無中，感受著這個世界的存在。

就在這時候，你來了。

你一下子跳到了我的詞典上，“咚”的一聲，聲音大得驚人。這多少讓我有些猝不及防。也許，真朋友就是這樣，不虛情假意遮遮掩掩的，連招呼也不打，說來就來了。

你一定是從我左近的這扇窗跳進來的。這扇窗外面，是滿墻的爬山虎。看來，你的到訪是謀劃已久的。你藏在爬山虎密密匝匝的葉片后面，單等這樣一個幽靜而寂寞的時刻，來看我。

哦，我的朋友，此刻，我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我和你，只隔著我短促的呼吸。你氣定神閑，站在文字的間隙里，抬起頭，微微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在字里行間踱了幾步。你在想，這個人，大晚上的，傻乎乎地跟一堆字較勁，一定有著難以言說的無奈與蒼涼吧。

我苦笑了一下。看來，你是一個懂得體恤人的朋友。我干脆俯低身子，屏住呼吸，與你對視。

你舞動了一下長長的觸須。哦，我是第一次這么清楚地觀察你的兩根觸須，那么細，那么長，像戲臺上威風凜凜的將帥們脖后的翎子，又像是被風撫摸著的一縷青煙。一抖、一顫，都仿佛是蕩開了空氣的漣漪，那么自如、那么輕盈。你是在用這種方式問候我嗎？可惜，人類聽不懂來自動物的悉心問候，看不懂它們友善的姿勢。于是，本來溫情脈脈的世界，顯得冷漠而蒼涼。

我大氣也不敢出。

你是深夜來看望我的朋友，我不想粗聲大氣地嚇壞你。這么多年來，這么靜寂的夜，都是我一個人獨自熬過的。俗世紛紛擾擾，有許多人圍繞在周圍，卻難得有心靈的朋友。你來了，我想與你推心置腹，咱們談一談，你的悲痛，我的煩惱。

和你比，我是不自由的。大半夜的，你可以隨意去拜訪一個人。你的生命，隸屬你的心靈。不像我，說實在的，我是為別人而活著的。我做什么，首先會想到別人怎么看，怎么想，卻很少按自己的心靈意旨做事。于是，整日迷失在瑣碎而枯燥的生活之中，心靈被俗世的事務所纏繞。每天，一睜眼是為蕪雜繁瑣的事情而醒來的；即便睡下，也會為蕪雜繁瑣的事情而夢魘連連。

我想活得灑脫。讀魏晉名士的文字，常常被他們卓然于世俗之上的言行所觸動。他們特立獨行的本身，就是心靈在生命曠野中的盡情傲放，盛裝獨舞。每每悅讀于此，心中怦怦然，熱血沸騰，每每也蠢蠢欲動。但生活像一盆冷水，多少次，兜頭澆下來，讓我的夢境幻滅。我發現，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心靈以外的這個俗世而活著的，我的肉體活躍在這個世界上，心靈，早已迷失在了時間的深處。

你的生命從春到秋，不過一年，然而，你在有限的生命中，心靈恬淡自由，活出了真我風采。你不需要去為生活不停地奔波，也許，生活對你來說，只是一簞食，一瓢飲，你不苛求生活，所以生活為你展示出了所有迷人的風景。人類卻不行。人類的欲望太盛，欲望遮蔽了他們的雙眼，他們不停地追逐，卻很少為自由的心靈而奔跑。

我的心靈之外，是肉體，是單位，是領導，是親戚，是朋友，是其他熟識與不熟識的人。這么多年了，我在乎他們，卻很少在乎心靈；我照顧他們的情緒，卻很少照顧心靈的情緒，也許，我的心靈每天痛哭流涕，而我卻冷漠到不管不顧。

你突然跳下詞典，向前挪動了幾步。朋友，看來，你要走了，就像你來一樣，你遵循自己的原則，說來就來，說走就要走了。我知道我也留不住你，你能夠如此心靈自由，也許就來自于生命中這種決絕的精神。這也正是你讓我仰望一輩子的精神所在。是的，你不像我，牽掛得太多，考慮得太多，于是，只好在生活中，踟躕不前，望洋興嘆。

朋友，謝謝你陪了我生命中的這一程，盡管短暫，但在這樣寂寞的夜里，我還是感受到了別樣的溫暖。你要走了，在你面前，我顯得很自卑。你走后，我只好用落寞打發這不盡的自卑。

再見了，朋友，你只是一只蛐蛐兒，“咚”的一聲，盡管你跳走了，但這種快樂而自由的跳躍聲，將會在我的心底里久久地回旋。■